淡江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他们兄妹平常最守时的,怎么到现在还不来?”章敬康说。
“我想快来了。好在时间还早。”蔡云珠一面说,一面替他拿饮料、拿杂志,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女佣来告诉她:“秦小姐有电话。”
“拨上来了没有?”她问。
“拨上来了。”
“对不起,我去接有仪的电话。”她对章敬康说了这一句,便出了客厅,进入她自己的卧室——那里有座电话副机,秦有仪的电话已从楼下拨上来了。
“敬康在不在你旁边?”秦有仪第一句就这样问。
“不在。”
“你讲话他听得到吧?”
这显然有机密要谈,她看了一下,想到卧室和客厅都装了冷气机,不但两面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而且帷幕深垂,也不怕隔墙有耳,便回答说:“不可能听到。”
“那好,我这里也没有人听到我的话。云珠,我告诉你,我跟有守大概都不来了——要来,也是吃晚饭的时候……”
“为什么?”
“你别抢我的话,仔细听好了,你只跟敬康说,我们有位亲戚得了急病,去探病了,要晚一点才来。事实上这也是真的,有守赶到台大医院急诊处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来?”
“你怎么啦,老抢我的话。”秦有仪在电话中娇嗔着,“我灵机一动,觉得还是不来的好。”
这下,秦有仪倒是准备让蔡云珠插嘴问一句,但蔡云珠却不敢胡乱开口了。
“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自然听见了,我的耳朵不聋,电话也没有坏。”
“那么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蔡云珠又好气,又好笑。“有仪,你讲理不讲理?”她笑道,“我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闲话少说,你快来吧!”
“现在不来,要来也得到吃晚饭的时候——云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吗?”
蔡云珠已约略猜到,却故意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章敬康三天以后就要走了。”
蔡云珠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于是电话中出现了僵局。
“我再说一句:我以万分诚意期待你能有所收获。”
说完,秦有仪就把电话挂断了。蔡云珠仿佛突然被人推到一条她所向往的陌生路上,先得要辨认一下方向及路上的情景,才能决定往前走好,还是退回到原来的路上好。
手握着电话机,她沉思了有两分钟,才忽然想起该先告诉章敬康,便重新回到客厅,把秦有仪教给她的话,说了一遍。
章敬康感到有些意外,但自然不会猜疑到其中有什么花样。而且知道了秦家兄妹一时不来,他反把心静了下来,重新拿起那看了一半的杂志来读。
这好像是冷落了蔡云珠,显得缺乏礼貌,但她却正需要这样一段静静考虑的时间。越考虑越觉得秦有仪狡黠得可爱——于是,她进一步考虑该说些什么话。
这是没有办法预定的,只能随机应变。当然,原则是有的,她决定尽量探明他的真实意向,并且掌握主动来使他明白她对他的期望。
“是什么好文章?看得这样出神?”她问。
章敬康的视线离开了纸面,但杂志还是舍不得放下。“一篇谈欧洲共同市场内幕的文章。”他答。
“怪不得,你是学经济的。”她又问,“是不是说亚洲也要有一个共同市场出现?”
“那恐怕不可能吧?”
“噢,是为了什么缘故?”
共同市场的原理、作用,及组成共同市场所应具备的条件,章敬康无法对一个外行说明白。他想了一下,只能简单地答复:“亚洲各国,穷的太穷,富的太富,彼此的距离相差太大,无法合作来组成一个共同的市场。譬如有钱的人,不会到重庆北路的夜市去买件衣服来穿;同样地,低薪阶级也不会到委托行去买六七十元一双的袜子。”
“你这个譬喻很好,我明白了。”
“不,不!”章敬康赶紧又补充,“我的譬喻似是而非,国际共同市场的意义绝不如我们所说的那样简单。”
蔡云珠笑了一下,不争辩,也不追问。她对什么共同市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借它作个谈话的引子而已。
章敬康却感觉到很抱歉,一个学经济的,对于这样一个问题都不能予人以满意的答复,应该惭愧的。
因此,他好好想了一下,刚准备重新解释,蔡云珠已谈到别的上面去了。“mr.章!”她微微把身子向前俯着,“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你好像很少谈到你自己。”
这话在三分责备中带着七分关切,当然是章敬康所能听懂的。他不愿很认真地答复她的话,只笑笑说:“那或许是因为我乏善可陈的缘故。”
“你这话错了!作为一个朋友,自然期望她的朋友有许多得意的事,好分享他的快乐,可是,她也一样愿意分担朋友的负担或者困难。”
“谢谢你!”他礼貌地回答。
“你说乏善可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
“如果有困难,我刚才说过,作为一个朋友,我愿意分担的。”
“真的没有,谢谢你。”
蔡云珠觉得语气不大对劲,想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要坚持下去。“能不能把你今后的计划告诉我?”她说,“譬如受训期满以后的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是找一个职业。”他想起“家庭会议”的情形,预料蔡云珠也一定会问起他的志愿,便先说了出来,“我希望找一个经济方面的研究性的工作。”
“这是个很理想的工作,做银行的研究员。”
“对了。”章敬康直率地回答,“这很理想。”
“家父可以帮你的忙,替你介绍。”
章敬康有些心动,但很快辞谢了。“不!”他说,“慢慢再说吧!”
这显然是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而所以拒绝的理由,也很明显的。蔡云珠立即感到自尊心受了打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是不是mr.章不愿意拿我当一个朋友?”
“绝不是的。”章敬康赶紧否认,“蔡小姐,你千万不能误会。我只因为欠你的情太多了,所以不敢再麻烦你和蔡老伯。”
他把替李幼文的母亲送院治疗的账,也记在他自己头上了。这越发叫蔡云珠觉得他实在太委屈。可是就表面上说来,他很有理由,她不好再说什么。
章敬康也觉得气氛很不对,急于想把局面扭转过来——他从自己的心理上先扭转,完全抛开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考察自己对蔡云珠的印象,希望能对她萌生爱意。
温柔、体贴、忠厚、大方、有见识,还有很好的世家,应该是个很理想的妻子。可是,他不知怎么老觉得她是不可亲近的。
这是什么道理?他细细地辨认自己的感觉,终于发现了还是距离的问题。这距离是由彼此的家世和性格的差异而造成的。他觉得他想爱她也不可能,因为距离阻隔了爱的传达。
“mr.章!”第一个回合被打败了的蔡云珠,重整旗鼓再起而周旋,“你不否认你我是朋友吧?”
“当然。”章敬康不安地回答。
“朋友有相互规诫的义务,你是不是能给我一点批评?”
这个题目出得很凶,章敬康先虚晃一枪:“我怎么有资格批评你?”
“那么就说建议吧!”
章敬康心想,蔡云珠真厉害,“建议”在字面上好像缓和了些,其实比批评更难。因为批评可用赞美来敷衍,建议则一定要说出具体的东西来,并且必然包含着批评缺点的成分在内。
于是,他真的感到踌躇了。
“你慢慢想。”蔡云珠很从容地说,“总有些建议可以给我。”
章敬康忽然得到一个灵感,也不多想,便说了出来:“蔡小姐,我建议你不必待人那么好!这世界上常是好心没有好报的!”
这建议太奇突了。蔡云珠一愣,细想一想,不禁勃然变色。他明明在说:你不必这样费尽心机苦苦追求,我是决不会要你的!
委屈和愤怒使她几乎淌下眼泪来,但在最后一秒钟,她决定仍旧要出之以理智的态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你说的‘没有好报’是指谁?”她非常吃力地吐出四个字,“指你自己?”
章敬康没有料到一向含蓄的她,竟会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问。一种男性的尊严,给了他勇气来回答:“是的!”
蔡云珠的心陡然冷了下来。推车撞壁,完全走不通了!
“蔡小姐,我很抱歉……”
蔡云珠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还没丧失理智的清醒。她要保持她的身份,立刻打断他的话,故意问道:“你抱歉的是什么?”
她可以这样问,章敬康却不便直说辜负了她的垂爱,只得低头不答。
“都是朋友,无所谓抱歉。”蔡云珠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态,“mr.章,我们过去是朋友,现在是朋友,将来也是朋友。是不是?”
“是的,是的!”他除了顺着她的语气回答以外,不能多置一词。
章敬康如芒刺在背,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蔡小姐,”他说,“看样子今天这场牌打不成了。”
“不,有仪一会儿一定要来的。”
一听秦有仪要来,章敬康更要赶紧走,他怕蔡云珠会把今天的情形告诉她,她一定会打抱不平,那张冷嘲热讽、半假半真的利嘴,章敬康想起来就害怕。
蔡云珠留不住他,只好放他走,客客气气地送出门,依然维持着朋友的礼貌和感情。
章敬康前脚刚跨出一步,秦有仪后脚就跨进来了。她四面看了一下,诧异地问:“敬康呢?”
蔡云珠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秦有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淡江红 第14章
第14章
章敬康还是第一次进舞场,年轻好胜,舞场的规矩都不太懂,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而且那套人造纤维的西服与纸醉金迷的场合也不相称。总而言之,他进舞场的一切条件都不具备,却又非来不可。这在他是很痛苦的。
一出电梯,“小弟”拉开玻璃门,穿堂里花枝招展的七八个女郎都抬眼望着他。这样,退缩也不可能了,只有大大方方地踏了进去。
穿堂右面,另有一道玻璃门,那里面才是舞场,灯光幽暗。幸好舞女大班的白衬衣是个掌握得住的目标。随着他在舞池旁边坐了下来,随即有“小妹”端上来一杯茶。
“有熟的小姐吧?”舞女大班问。
“请你请彩虹来。”
一听他这两个“请”字,舞女大班就知道了他缺乏跑舞场的经验。“彩虹还没有来。”他说,“我另外介绍一位好吧?”
“回头,彩虹还要来的吧?”章敬康答非所问地说。
“彩虹来得很迟。客人带进场,通常要十点钟才来。”
“那我等一下好了。”
“先找一个来坐坐?”舞女大班说。
“不要。”
“我介绍一个,包你满意。”
“不要!”
舞女大班掉转身走了。章敬康可以想象到他的脸色很难看,心里浮起一丝歉意。但是章敬康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只是来找彩虹,不是来跳舞的,既然彩虹还没有来,他自然要等她。
而且,他也没有办法另外找一位舞女来陪坐。他早打听过了,舞场门票三十五元,茶资十五元,舞女坐台每小时七十元,加上十元小账,一共一百三十元,而他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元,准备跟彩虹谈一小时的话。如果另外再找舞女,就会搞得付不出账,那怎么可以?
这样想着,他只有让歉意存在而不去理它。坐得稍微久一点,他的眼睛比较能适应环境,看得清周围的一切了。时间大概还早,只上了两三成座,舞池里零零落落地有四对在跳,尽管乐队起劲地敲打着,小喇叭一声高似一声地挤出尖锐的嘶喊,而气氛仍旧是冷清的。
章敬康觉得很无聊,把手腕抬到眼睛前面,看到表上才八点半,离彩虹进场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舞客像暗夜潮生,忽然满眼都是。有五六个人走了过来,领头的舞女大班,伛偻下身来,赔着笑说:“先生,请帮帮忙,掉个位子!”
章敬康一愣,随即明白了,他所占的是可容八个人的座位,妨碍了舞场的生意,便默默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舞女大班一迭连声地说,把他引到角上靠壁的座位。一张小茶几,两张单人的座椅并排摆着。那是属于舞场中最不受舞客欢迎的座位,即使是第一次进舞场,不明白其中规矩的章敬康,也能感觉到他是被冷待了。
于是,他原有的对舞场的憎恨更深了。
他也知道,即使没有舞场,彩虹也会在另一种场合、另一种方式之下堕落。然而理智的了解,总敌不过现实的情感——彩虹做了舞女,她真的堕落了,就在这里,这是令人憎恨的地方。无法不这样想,特别是在势利眼的舞女大班藐视他以后。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舞女大班领着一个身段极苗条的舞女走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太注意,舞女大班却停了下来。“彩虹!”他说了这两个字,随即走了。
是彩虹!章敬康虽然在阴暗中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已陡生亲切之感,同时也很紧张,他要注意她看到他时是怎样的反应!
“贵姓?”彩虹在他旁边坐下来问。
章敬康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想冷笑一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但就在话要说出口时,他想到她一定也和他一样,认不清他的面貌——而且她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地方出现,所以立刻心平气和了,轻轻回答说:“章!”
他想,她认不清面貌,该听得出声音。可是彩虹显然没有听出来,用一种极自然的称呼陌生人的声音叫了一声:“章先生!”
那平静的声音,使他引起了警觉。骤然见面,怕会吓坏了她,因此,他尽量把语气放缓和了说:“你看看我是谁?”说着,他把身子凑了过来。
他们互相都看清楚了,外表都有了改变,然而还没有到一时看不出来的程度。
“啊!是你,敬康!”
“你没有想到吧?”章敬康觉得先应该做礼貌的问候,“幼文,你好吧?”
彩虹就是李幼文。她有些手足无措,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就在这片刻的沉默当中,章敬康已把手伸了过来,她紧握着——这比说什么话都好,她开始镇静下来。
“幼文,”章敬康感伤地说,“我们有一年半没见面了吧?”
“嗯。”她说,“不过,现在又见到了。”
“是的。”他又兴奋了,“总算又见到了。”
“谁告诉你的,我在这里?”
“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专门刊登花边新闻的杂志来。
她用不着看,那杂志上说些什么,她比他更清楚。所登的照片是她自己拍的,所写的文章也是经她同意的,除此以外,她还花了一千元,作为那本杂志替她登宣传稿的报酬。
当照片和稿子都登出来时,她看了十分满意,认为那一千块钱花得很值得。但是此刻她却懊悔了,懊悔当时没顾虑到会让章敬康发现。
“你看我是不是变了?”她问。
“当然变了。”
“变在什么地方?”
“太多了!”他又说,“不,应该说是变化太大了。”
“就因为我做了舞女?”
“这变化还不够大吗?”
李幼文不响,越发懊悔不该利用那本杂志去出风头。
“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不能告诉他的问题。她说:“敬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他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说,“因为我不配来这个地方是不是?”
李幼文警觉到这会弄得彼此吵嘴,闹成笑话,于是,安抚着他说:“好久不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去谈谈,好吧?”
这个提议非常符合章敬康的愿望,他点点头,表示欣慰。
“那么,你先等一下,我要去说几句话。”
“我也去,我在门口等你。”章敬康把手伸到口袋里准备取钱付账。
“你不要!”李幼文已看出他要做什么,摇摇头说,然后顺手拉住经过那里的小妹。“这里的账回头我来签。”她说。
然后,小妹走了,她也走了,动作都很迅速,不容章敬康有表示异议的机会。他想到,账已有了交代,不必再在那里坐等,于是站起身来,走过穿堂,乘电梯下去之前,他告诉开门的小弟:“请你告诉彩虹小姐,我在下面等她。”
“你贵姓?”
“我姓章。”他忽然聪明了,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作为小费,塞到小弟的口袋里。
出了电梯,就是这一家观光旅馆的休息室。他坐在沙发上,取了份报纸,眼睛望着黑字白纸,心里却想着李幼文。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舞场太黑了,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好好看一看,她究竟改变了多少。
然后他又想到刚才短短几分钟以内,她所表现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希望看到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已忘却了过去的情感,还是她自觉堕落,愧对曾经想帮助她上进的朋友。两者必居其一。他记起她不让他付账的事,心里觉得安慰了些,这多少是种friendship(友谊——编者注)的表现。
但是他的宽慰和轻松并不能持续下去,因为她让他等得太久。她刚才说她要去说几句话,却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分钟。他在这二十分钟里坐立不安,焦灼难耐,他想她也许会玩上一手金蝉脱壳计,叫他在这儿傻等,然后自己悄悄地溜走。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他对幼文毫无把握毫无信心,他觉得他的怀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终于,她姗姗地来了,使他眼睛一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姿态优雅地穿过敞厅,不过神色有点匆促仓皇,一面走一面左右探望,显然她不愿意有人发觉她和他的会晤。
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站起身,扮着和悦的微笑请她入座。她望着他,大方自然地坐在他的对面,坐定以后,她又一扭细腰,缩到靠墙的幽暗角落。高阔的椅背,挡住了她窈窕的背影。
“对不起。”她先堵住他发问,嫣然笑说,“客人拉住我又跳了两支舞。没有办法,我是被他带进场的。”
他对于舞厅里的事情一窍不通,困惑地问她:“什么叫作带进场?”
“就是舞客送我们到舞厅里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精致的k金小烟盒,往他面前一递,同时继续解释说,“照规矩,他还要送我出场。”
他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烟,突然感到想要问她的问题实在太多,但他只能一个个地提出来问:“你们几点钟散场?”
她燃着烟,打火机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那张俏丽的脸庞原就是红扑扑的。他发现她比一年半以前丰腴得多了,可是发际面部也多了不少华丽的装饰,譬如那绾住一头长发的珠簪,以及翘长浓黑的假睫毛,此外,脸上有过浓的脂粉,眉毛是人工勾描的细细弯弯,口红给她换了另外一个小巧精美的嘴唇……
“通常都在一两点钟左右。”
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讪讪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问:“那么晚了,客人还要送你们回家?”
她喷出一口烟雾。带一缕薄荷清凉的呛人烟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避过它,耳里又听到她满不在乎地说:“我们通常不回家。”
“不回家?”他怔了一怔,“深更半夜,你们不回家又到哪儿去?”
“一两点钟,”她的声音里有点感喟的意味,眉梢眼角掠过一丝疲惫的神色,“正是夜台北最热闹的时候。”
他重复地问,带着那种大男孩的过分紧张和大可不必的严厉:“你说,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李幼文感伤地笑笑。这种神情和语调,如今和从前已有太多的改变。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夜总会呀,有消夜的大饭店啊。”免得他连连地追问个不停,她索性一口气说了:“我们在那儿跳舞、喝酒、吃消夜,玩到两三点钟,大家筋疲力尽,然后作鸟兽散,分头回家。”
章敬康深沉地叹息,用同情惋惜的口吻说:“幼文,你这是何苦!你为什么要过这种戕害自己身体和灵魂的生活?”
“大家都是一样的嘛。”她勉强地一笑,“谁叫我们干这一行呢。”
“这正是我所要问你的。”章敬康抓住她的话,脸色渐渐严肃起来,“谁叫你干这一行?”
“谁?”她没想到她会作茧自缚,错愕一下,又深深地吸一口烟,尽量掩饰地说,“当然不会有谁啰。如果你一定要追问,那么我也可以这样说:家庭、环境、经济问题。”
章敬康暗暗地有点生气,他认为自己一片真心,她不该这么开玩笑似的敷衍应付。他冷笑一声,语含讽刺地说:“家庭?是你老太太逼你出来当舞女?”
她脸色一变,转而回想,这正是一个最好的借口和阻拦他紧迫追问的好机会,于是她微笑的面孔迅速地转为忧郁沉重。她低下头,幽幽地说:“我母亲的病仍然很严重。”
“这么久了,”他惊异地问,“病况一直都没有好转?”
“不但没有好转,”她悲哀地摇头,“而且比以前更糟,医生说她已瘫痪,而且连心脏都有问题。”
“心脏?”
“极度的衰弱,经受不了任何刺激,”李幼文加重语气地说,“所以她必须有妥善的照顾,和不断的治疗,她曾经在一度昏迷中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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