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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江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五分钟以后,章敬康欣喜若狂地看到李幼文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定,李幼文劈头就说:“敬康,你对不起我,我说过不要你再到这儿来的。”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章敬康一声苦笑,“而且,我一连来了五次,直到今天才看到你。”
她脸上一红,搪塞着说:“我最近不大跳茶舞,因为白天我要照顾母亲。”
章敬康深情地凝望着她,一声柔呼发自肺腑:“幼文——”
“在这里还是叫我彩虹好。”她苦笑笑说,“还有,要有什么话,最好快一点说。因为时间有限,你应该早点回去。”
“为什么?”他抗议地叫,“我刚才跟大班说过了,我要跟你谈半个钟头的话。”
“我也告诉他我来坐半小时,”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可是你不懂,舞厅的时间跟外面不同,半小时,通常是指三支曲子,最多也不过十来分钟。”
他一急,高声地嚷:“那不是欺骗?”
她感慨地摇摇头说:“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好地方?”
“既然知道这里不是好地方,”章敬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就应该赶紧离开。”
“应该赶紧离开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加重语气给他强烈的暗示,“因为你在这里不仅浪费,而且还有严重的危机。”
“我不怕!”他骄傲地一挺胸,“我不怕任何危险,我已经下定决心帮你脱离这种罪恶生活。”
她凄然地一笑,无词以对,伸手朝他身上指指,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好漂亮的红毛衣,是不是你刚买的?”
“哥哥送的。”他不耐烦地回答,忽然有了灵感,他低头望望胸前的一片血红,“我穿这件衣服来看你,等于在向你显示我的心。”
她软弱无力地笑笑说:“这么红——”
“这么热!”他紧接着说,又忘情地闭上眼睛,“啊,彩虹,你不知道我这些时来的心情。一想到你沉沦在这种地方,我就热血沸腾,悲愤激动,恨不得立刻跑来把你拉走。”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心里怦然一动,但她随即就悲哀地浇熄了胸头萌起的一丝火苗。她感伤地说:“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一支热门的舞曲奏完,有人大声地鼓掌。
“幼文,我还是要叫你这个名字,”章敬康真情流露地说,“我们都已经很成熟了,让我们别再这么幼稚地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现实。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是在热烈地希望着赶快离开这里。所以这已经是一个无须争论的问题。当前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有许多现实的困难必须一一解决。
“是的。”她不得不点头承认。
“那就成了。”他松了一口气,兴奋地搓着手说,“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所有的困难问题。”
“在一切困难问题之中最困难的一点是,”她语意深长地说,“我们没有解决困难的能力。”
“不会的,”他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你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谚语:‘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不回答,轻缓地摇着头,像在隐藏内心的凄怆与痛苦。
“我们一件件地谈。”他兴奋热烈地做着手势说,“首先,当然是经济问题啰——”
章敬康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片掌声,第二支舞曲结束了。他脸色一变,她无奈地望着他苦笑。
“只有三四分钟了。”李幼文一声长叹,“我们还能讨论什么问题?”
他紧张地问:“能不能够延长时间?”
她的回答是一阵摇头。
“我照付钟点费!”
“不要表现得这么慷慨。”她温婉地劝他,“因为你即使付钱也没有用,我在这儿是身不由己的,有更多的客人在等着我。”
这支舞曲似乎越奏越快,他喃喃地诅咒,急出了满头大汗。时机稍纵即逝,他把握时间匆促地对她说:
“那么,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我们继续讨论。”
“不!”她尖声地表示反对,“我决不准你再来,如果你不听话,即使你来我也不会理你!”
“幼文!”
瞧着他近乎哀求的眼色,她心又软了,深深地叹口气说:“明天下午,三点半,在南京西路的天马咖啡室,我等你。”
“好极了!”章敬康大喜过望,一声欢呼,他急急地说,“我一定提前到那里,没等到你我不走。”
“可是,”李幼文远远地看到大班在人丛里挤过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章敬康愕然地问。
“你马上下楼,”她斩钉截铁地说,“回家。我不许你在这里,甚至于是在这附近一带流连。”
“幼文!”他恳求她,“我已经付过了跳舞的钱,让我留在这里,多看看你。”
“你答不答应?”她情急地一跺脚,“你要不答应,我就取消明天的约会!”
“好——”他老大不服气地拖长着尾音回答,大班刚走过来,他连忙起身离座,“我这就走。”
下楼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轻松,守候了五天,今天不但见到了幼文的面,而且一番谈话里至少有了初步的收获,最起码李幼文承认她也在热切希望离开舞场。因此,章敬康认为他们在基本原则上立场是一致的。明天,他可以和她逐一讨论问题的细节——他相信所有的困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电梯门一拉开,章敬康神色大变,脸白如纸,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正在涔涔地沁着冷汗,迈步走出电梯的时候,两条腿虚软地尽在发抖。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伤心。秦飞在此时此地出现,正足以说明李幼文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悲。
秦飞也在这一刹那看到了他,脸上掠过一阵惊异错愕的表情,但他迅速恢复原状,小眼薄唇又勾出他那惯有的阴险恶毒笑容。他穿一身笔挺的舍咪呢西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拦在章敬康的面前一站。
章敬康心底涌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同时他也感到深沉的悲哀:原来秦飞还在紧紧地纠缠李幼文,难怪她说话时有难言之隐,难怪她口口声声地说自新向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小章,”秦飞终于开口说了话,“咱们俩可真是久违啦。”
章敬康不屑于和他谈话,他傲然地斜视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嘿嘿嘿嘿!”秦飞声声冷笑,回头向他身后那两个跟班的爪牙说,“我看老幺最近老是迷迷糊糊的,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呐,原来是小章这小子回来了。”
章敬康决定不理睬他,在这熙来攘往的闹市,他相信秦飞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他挺胸直腰双手环抱,站在秦飞面前,宛如一尊庄严的石像。
“嘿嘿嘿嘿!”秦飞又是一串阴险的笑,他看着章敬康毫无惧色,趁此一笑自找台阶下场,他笑着向章敬康说,“咱们许久不见,应该好好叙叙,改天我请客,帖子送到您府上来,地址……”他恶意地给他暗示,“问李幼文就会知道的,是不是?”
章敬康气愤非常,脾气正要发作,秦飞早已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声声奸笑地跨进电梯。
他怕李幼文吃秦飞的亏,情绪激动地奔上楼梯,一直跑到三楼,心里才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停住脚步,摇头苦笑,然后颓丧地返身下楼。





淡江红 第16章
第16章
天马茶房,幽美而典雅,五颜六色的柔和灯光,从嵌在墙上的浮雕花瓶里散放出来,给人一份舒适宁谧的感觉。章敬康在热带鱼箱后面找了一个隐蔽的座位,他向女侍要了一杯热咖啡,看看手表,时间正好是三点。
女侍送咖啡来,顺便给他几份画报。他向她蔼然地笑笑,表示谢意,无聊地信手翻阅,忽然,有几张彩色图片和一篇简短的介绍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两页是专门介绍北婆罗洲(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的沙巴州的旧称——编者注)风光的,而他最近正在奉命草拟一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课长还曾鼓励他说:计划如经上级批准,课长可能被派到那边去负责执行,他希望敬康去当他的助手。
于是,他立刻把这桩公事联想到李幼文身上,借此机会,结婚出国,自然而然地摆脱了秦飞的纠缠。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恳求爸爸和兄嫂帮一点忙。
越想越高兴,他用很快的速度把那篇介绍文章看完,看完之后他有轻微怅惘的感觉,因为文章偏重当地风土的报道,并没有什么他所需要的资料。
但他这时又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那两页摊开,平平地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鞋声橐橐,他一抬头就看到李幼文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把长发松散开来,如云似雾地披在肩头肩后,别有一种天然的风韵。
“准时吧?”她轻松愉悦地笑着说,一扫跟他在舞厅见面时那种仓皇紧张神情。章敬康连忙点头微笑表示承认。她风姿嫣然地坐下,拿起菜单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要杯柠檬水。
“跑急了,口很渴。”她向他解释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诧异地问,“干吗这样尽望着我傻笑?”
“我觉得很快乐,”他坦白地说,“因为我仿佛已经看到从前的你,最起码有一半像。”
“那你是要我把长发剪掉,”她伶牙俐齿地说,“梳成清汤挂面,穿一身学生装,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一样,让你口口声声地叫我李小姐。”
他哈哈大笑,声震全厅,很久以来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因此她也陪着他笑。
两个人的笑声停了,这才发现扩音器里正在播放一支glenn miller的moonlight serande。多么熟悉的一支老曲子,前后左右,还有好几对茶客正在喁喁私语,她顽皮地向他吐吐舌头。
他这回笑时有点感伤意味,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俩之间的快乐,老是像台风里的大片灰云,来得突然,刹那间便飘逝无踪。
“幼文,”他正襟危坐,定定神,面容严肃地告诉她,“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秦飞。”
那片灰云在姣好的脸上闪开阴霾。她低沉地说:“我知道。”
“他——”章敬康愣了一下,看看她的脸色然后接下去说,“他也是到舞厅里去找你的?”
李幼文的声音表情僵硬得像是一座化石,她木然地说:“经常如此。”
“经常如此?”他大吃一惊,急急追问,“那么,他是每天都来接你回家的啰?”
化石又有了生命,她眉毛一扬,大眼睛瞪摄住他,含愠带恼地说:“你别给我瞎扯胡猜了!你以为我跟他同居了,是不是?”
章敬康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率犀利,脸一红,急摇双手赶紧辩解说:“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幼文看他急得面红耳赤,心里又有点不忍,伸手指着他脱口而出地说:“your cheeks wanted(你的面颊刚出卖了你——编者注).”
他的两颊更红了,淡淡地一笑,搭讪着说:“你的英文进步得很快。”
“职业要求,我不得不勤学苦练。”她故意装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眉挑目动地说,“我们常常会有洋客人。”
章敬康很不满意她这种态度,生气地叫声:“幼文!”
“别叫,别叫,”幼文向他扮个鬼脸,“人家都在看我们呐。”
他本来想说“让他们看好了”,考虑一下又忍住。他勉强地笑笑,继续跟她商议正经事。
“幼文,”他十分恳切地说,“你不要再开玩笑,现在让我们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她看他那股正经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吧,你叫我怎么面对现实?”
他牢牢地瞪着她,特别强调说:“脱离舞厅,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早已决定的大原则。”
她顽皮地扬着脸儿问:“你想怎样安排我的生活?”
他先不回答,把那份画报移到她的面前。趁她凝神注视的时候,章敬康稍微夸张一点地解释说:“最近我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国到北婆罗洲去。”
“那太好了!”她欢喜地回答,“你什么时候走,我一定到飞机场去送行。”
“幼文——”他难过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他用深切责备的口吻说,“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要说得这么洒脱!”
“洒脱?”她轻狂地笑了一阵,然后又戏剧化地嗲声嗲气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夸奖我,像我这种下流的女人,居然还能洒脱得起来?”
“幼文,请你别再这么疯疯癫癫的了。”章敬康紧紧皱着眉头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最近我很可能被派到北婆罗洲工作。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一个机会,我的意思是说,”他加重语气说,“我们一齐离开台湾。”
“到北婆罗洲去?”李幼文接下他的话,语调里带有几分讽刺,“你,我,以及我那位瘫痪在床上的妈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一上飞机,马上就到北婆罗洲了。”
“幼文,”他轻柔的一声低唤,“有什么困难,我希望你能坦白地说出来。”
“谢谢。”李幼文自嘲地笑了,俊俏的脸庞满布着忧郁和凄凉,她蛾眉深锁,沉吟了半晌之后又说,“你这一番盛意,我总是十二万分的感激,可是,你必须理智一点,认清事实,以免将来后悔莫及。我告诉你吧,”她停下来,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来十分坚决地说:“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你有你光明远大的前途,我是不值得你爱的。”
“幼文!”
“你还是叫我彩虹的好。”她凄然摇着头,“李幼文早就死了,老实告诉你,敬康,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分钟开始,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女孩。”
“不论你坏到什么地步,”章敬康神情严肃得像在起誓,“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海枯石烂,永爱不渝!”
李幼文悲怆地笑着,那份笑容,比哭泣还要难看。
“不是有人说过吗?爱情像是眼睛,”她强自镇定装着平静自然地说,“那里面决不容许飞进一粒砂子。”
“果真我们的爱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决地说,“我也会用炽热的爱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认他的热情是足以感动自己的。一年半的分离,她以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沦、知道她仍旧受着秦飞的威胁与挟持之后,还用尽心机、不畏危难地想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这一份爱的深挚与伟大,足以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内心里的话,因为他目前就在做事实的表现。
任性与骄狂曾经使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时,任性与骄狂也给予她更多的教训与体验。最近几年,她像被卷在一团腥风毒雾里面,她所接触的都是一些丑陋、黑暗、污秽、邪恶的事物。她仿佛从未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从未接触一刻灿烂的阳光。她像一只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肮脏的角落匿迹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东西都不属于她,清新、纯洁、自由、爱情、哈哈大笑和放声痛哭,始终跟她有着不知多遥远的距离,甚至在她的梦境里都不会出现——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钥匙打开了她密布蛛网、尘封已久的心锁。坚强的信心,无比的热爱,阳光、空气、湛蓝的海水、松山机场、北婆罗洲,她对他怀有一份重见天日的感激。
但这一切都是办不到的,因为她是一只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属于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虑与抉择。他屏住呼吸地注视她脸上表情的每一个变化,心底涌起无限的希望,他认定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出于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议和要求。然而,一分钟后,李幼文脸上浮漾的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粉碎了他刚刚编织好的美梦——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她把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在她脸上定住,措辞婉转地说,“但——”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痛苦万分地大声阻拦,粗暴的声音里蕴藏着绵绵无尽的悲哀。他突然双手掩面,手指神经质地在轻轻地痉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一种呢喃不清的苍凉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了我这一片真心!”
“我没有拒绝,我没有拒绝!”她急急地否认,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腕。在这一刹那之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温柔,“敬康,敬康,平静一点,让我们好好地谈话,让我们——”
她蓦然地一惊,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两手摊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湿漉漉的眼泪。
“敬康,”她的声音也满蕴着泪水,“怎么?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无声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轻呼,两手插到他一头乱发里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的激动心情渐渐平复,安安静静地相对而坐。章敬康眼睑红肿,李幼文打开皮包取出小镜,轻轻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层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着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谈了吧。”
“不!”李幼文斩钉截铁地否认,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说,“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
章敬康诧异地望着她。她已经激起了勇气,只还有些捉摸不定,为了闪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视,她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
趁着他在揩拭眼泪的时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说着她的心声:“我没有骗你,敬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说,你也知道,自从我参加了那个坑人的帮,我就开始失去了纯洁和自由意志。我所受过的种种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说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一个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请你让我接着说下去。”她悲苦地笑着,“我很少有机会这样说话。”
章敬康爱怜地望着她,鼓励地说:“幼文,你说,你说,我不再打扰你。”
“于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惭愧、惶恐,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是绝对不能结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再打扰我。”瞧见他肯定地点头承认,她又滔滔不绝地说:“没有一个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况我多少也还受过教育,你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憧憬挣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应该了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许许多多的顾忌。”
“什么苦衷,什么顾忌?”
“我已经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惨境界,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你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害瘫痪症、行动不便的母亲,她不但要我养活,而且还要付出大笔大笔的医药费!”
“这就是你所谓的苦衷了?”章敬康轻轻地一笑,“为什么你不想想,将来,凭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会养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阴影罩在她的脸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说:“还有——秦飞他们。”
“你可以马上脱离。”他冲动地说,“必要的时候,我们到警察局去检举,台湾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权的地方,这种害群之马的太保流氓,早就该一网打尽了。”
“嘘——”李幼文神情紧张地叫他别说这种话,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听见以后,才再往下说,“这就是我必须顾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经碰到了秦飞,秦飞这个人是天生的坏蛋,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提起秦飞,章敬康不仅憎恨,而且满心轻蔑不屑,他从鼻子里迸出一声冷笑说:“你忘了我上次教训他的事。”
“无论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发生冲突,”李幼文非常诚恳地说,“你是什么人物,他是什么东西?和他计较,你划得来吗?何况,像他那样的小人,阴谋诡计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胜防呀!”
章敬康正想说什么,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说,“我早已完了,早已毁了,你赶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远大的好青年,社会、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为我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冒险犯难?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当、个性相投的女孩子,你应该有一个理想美满的家庭,过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两串热泪汩汩地流下来,她哽咽地说着:“敬康,至于我,无论我沦落到什么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怜悯、同情,更不要说什么爱不爱!”
说罢,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万箭穿心,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喉头哽塞得默默无语,手指轻柔地抚揉她的长发。
李幼文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她已经忍泪止哭,带着几近疯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齿、心情激动地说:“好了,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这一颗心,我答应你,不管怎样我这颗心随时都在怀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体,我更是随时都可以奉献。可是——”她深深地叹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无泪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开皮包,一面忙着照镜子化妆,一面哀求着他说,“你口口声声地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我们的现实。”
他仍然无语。
“以后不要再到舞厅来找我。”她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会写信来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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