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震天的哭声与诅咒痛骂声中,惊鸿问道:“夫人,该怎么办?”
“我,我怎知道怎么办?”
“那么我来拿个主意。回去!”
“回去?”柳青青惊惶失措地说,“回到哪里去?回到章台街,不是等死吗?”
“不是回家。你忘了悟师太劝你的话了吗?”
悟莲劝过她,不如搬到法灵寺去住,借佛力挡住刀兵之灾。这不是一个顶好的办法,但事到如今,想来想去,还是法灵寺好些,不管怎么,有悟莲在那里,凡事也有个商量。
于是重新又往回走。直至午夜才走到法灵寺,柳青青已是气喘如牛,精疲力竭了。
敲开了门,在明亮的月色下,悟莲问道:“怎的这等狼狈?”
不问还好,一问,柳青青忍不住双泪直流。仍是惊鸿比较沉着,匆匆说了投奔之意。
“早就该如此。我原想明天去看看你们的。”
沐了浴,吃了斋饭,柳青青的精神好得多了。虽然禅房中已安好了榻,她却不想休息,得要跟悟莲好好商议一下。
“悟师太,你看局面如何?”她问。
“潼关一失,无险可守。而且,明摆着的是,皇帝不打算要长安了。我看,沦陷也只不过三五天的事。”
柳青青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这样说,我还是得赶快逃。”
“逃到西蜀去投奔你从前那位主儿吗?”
平平淡淡一句话,在柳青青如当头棒喝。是呀,逃到西蜀,人地生疏,少不得会重投李公原,就算自己并无此意,李公原说不定也会打听到了,自动前来照料,只怕情势所迫,想不接受也不可能。这一来,说不定会搞成个旧燕归巢,那怎么对得起韩翃?而且,就算本心无他,也该远避嫌疑,还是不走的好。
片刻间算是把主意想定了,“悟师太,”她很郑重地说,“我明天回去一趟,还有些细软,很值几个钱,丢掉也可惜。收拾了来,从此便托庇在你这里,你肯收容我吗?”
“怎说此话?”悟莲拉住她的手,坐近了说,“此刻我跟你说了实话吧,我早替你准备了一个安稳地方,只因你一直不想来住,我也不便先说。”
这话使得柳青青大感不好,赶紧道歉,然后探询,那是怎样一个安稳地方。
这地方在佛座下面,是一间密室,门开在神龛背后。原来就因为尼寺中多的是妙龄女尼,万一遭遇强暴,有个退步,但从未用过,此时正好做她的藏身之处。
“还有句话,”悟莲又说,“似你这等绝代容颜,在乱世便是祸水;就惊鸿、飞羽,也都算美人。在我这法灵寺住,哪怕长躲在密室中,也得改妆易容,以防万一露了踪迹,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这却是难事。爱美是天性,要叫美人变得不美,实在万分不愿,所以迟疑了好半天,柳青青才勉强答应下来。
“第一,你这把长头发要剪掉。”
“是。”
“第二,天天拿荷叶煎水洗脸。”
“这是干什么?”
“把脸洗得焦黄才好。”
“这……这怕不行吧?”
“当然行。有人试过。”
“我不是说这个方子不灵验。我是说,将来,还会转白否?”
“自然会。只不过要慢慢来。”
“悟师太,”柳青青又问,“你不是骗我?”
“无冤无仇,我骗你做什么?”
万般无奈,柳青青只好依言而事。第二天跪在菩萨面前,将一把长及腰际、又黑又亮的头发,付之于并州一剪,到底也还是哭了一场。
从此,柳青青便躲在法灵寺的密室中,一心念佛。
外界的消息,都是悟莲来告诉她的。皇帝行到马嵬驿这个地方,发生兵变,杨国忠父子被杀,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面奏皇帝,请诛贵妃。于是一代尤物杨玉环在佛堂自缢,用她的生命换得了扈驾将士对皇帝的宽恕。
接着,六月二十二日长安沦陷,安禄山的部下,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法灵寺中,一阵来,一阵去,杂沓的人声传入密室,把柳青青吓得瑟瑟发抖。这样子,一直到八九月里,才略略平静。
其时,皇太子已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遥尊幸蜀的皇帝为“上皇天帝”。这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信息,然而对柳青青不然,她日日夜夜所盼望的,只是韩翃的信息。
而韩翃也在探访她的踪影。
他已经不在保定了。侯希逸以军功升任平卢淄青节度使,他也随着渡海而东,到了青州,并且获得了正式的官职,成为侯希逸的掌管机要的“书记”。
他不断在打听柳青青,几次想亲身深入反贼盘踞的长安,一探究竟。但以军情紧急,侯希逸少不得他,不能以私害公。于是,他只好派出得力的童仆范成,间关绕道,抵达长安,到章台街来看望柳青青。
结果,章台街的“四照楼”,那座曾有过无数温馨旖旎的小楼,毁于兵火,连方位都无法辨认了。唯有永安渠畔的杨柳,青青如昔。
韩翃从来没想过会找不着柳青青,因此,听得了范成的报告,不仅是无比的失望,更有无穷的惊疑。乱世中,什么不测的事都可能发生的,而况是艳绝人寰的柳青青,恰如一粒宝光四射的明珠,不管弃置在什么地方,都会很快地为人所发现。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韩翃心中生了根。他怕她已不属于他了。但是,不管如何,要得到一个确实消息。于是——
从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为他的次子安庆绪所弑,长安的百姓便知这场叛乱,必归于失败,到了皇长子广平郡王接任兵马大元帅,并以郭子仪作副手的消息传来,更知光复两京只是迟早间事。
中秋以后不久,广平郡王率领大军反攻,长安附近的香积寺一战,贼将安守忠大败。郭子仪领军自长安城南往东都追击。第二天,广平郡王入城安抚百姓。长安父老,夹道相迎,笑中带泪,悲喜交集,对于重见的官军,都有着一份无法形容的亲切感。
对柳青青来说,等于脱却缧绁之灾。她不必再自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了,也不必再拿荷叶煎水洗脸了,自然也可以重新留发了。
但是,这一切都还不是令人最高兴的,最关切的是现在可以去打听韩翃的行踪了。
“夫人,夫人!”惊鸿大喊着奔了进来,“你来看看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莫非是韩郎?柳青青一想到此,顿觉一颗心似要夺喉而出,三脚并作两步,到了门口,掀帘一看,大失所望,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两鬓已霜的老苍头。
“夫人,”惊鸿做了说明,“这就是郎君派来,专为寻访夫人的专差。”
“啊!”一霎时,柳青青心中装了太多的激动、喜悦和感激,惊奇与疑惑,以及对于韩翃别后光阴的无穷想象,以至于反忘了跟范成说话。
范成最初有些疑惑,他听说过他的这位主母柳夫人,艳光照人,不可逼视,但眼前所见的,只是短发鬖然,脸儿黄黄的一位少妇,看样子倒像是还俗不久的尼姑。但是,稍一注视,他才发现,脸上轮廓的美,身材的苗条,以及那双眼中勾魂摄魄的力量,真是无可比拟的。
这一下,他不再有任何疑惑了,“老奴范成,拜见夫人。”一面说,一面在阶前拜了下去。
“噢,不敢当,不敢当。”柳青青这时才想到,这一谈非三言两语可了,得先把他找个地方稍作安顿,于是吩咐惊鸿:“先把远客请到客室待茶。”
“夫人,请先收了这个。”范成双手奉上一个细麻布所制的袋子。
接到手中,极其沉重,柳青青疑惑地问道:“是什么?”
“一袋麸金,一封柬帖。”
抽开袋口的丝绳,一看,果然是一袋称为麸金的金屑,然而麸金虽贵,万万不敌那一封柬帖。柳青青以颤抖的手指,拈起一个小小的纸折方胜,拆开来一见到那熟悉的字,如同见了韩翃本人一样,喜悦之外,更觉有无限的辛酸急待诉说。
惊鸿看出她的眼睛已润湿了,便向飞羽使个眼色,急急把范成引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去听韩翃的心声。
韩翃的心声是不可解的。柳青青眼看着柬帖,耳际却仿佛响起了她所熟悉的、他那清朗的吟诗的声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绦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怀疑柳青青已另入他人怀抱。一片坚贞,却招致了无端的猜疑,使得她不仅止于委屈,而且有愤怒。
就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个是悟莲,一个是飞羽。她们都含着喜悦而惊奇的笑容。但一看到柳青青的神情,都愣住了。
“来了这样的喜信,你……你反而不快活了?”悟莲困惑地问。
柳青青跟她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便叹口气,把韩翃的那首诗,拿给她看:“你说,那叫什么话?‘纵使长绦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他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悟莲不即答话,细读了柬帖,为韩翃解释:“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一片心都在你身上,看看没有消息,自然免不了胡乱猜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责。”
“郎君早就到章台街去寻过夫人了。”飞羽接口说。
“噢。你怎知道到章台街去寻过?”
“是范成说的。去寻的人,就是范成。他说,连四照楼的基址在何处,他都不知道。”
这是实话,四照楼被贼兵一把火烧成瓦砾。楼废人杳,难怪韩翃会胡乱猜疑。
“夫人,”飞羽又问,“可要去见那范成,细问一问郎君的一切?”
“自然要的。”
“还得写一封覆书。”悟莲提醒她。
“是的。”柳青青觉得这封覆书,千言万语,颇难着笔,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也以一首诗赠答。
接柬在手,韩翃低声吟道: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啊!”韩翃大惊,“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夫人的?”
“在法灵尼寺。那天我在寺外与人闲谈寻访,有一名侍儿问我:‘你访韩夫人做甚?’我说了缘故,她就领我进寺,见着了夫人。”
“是祝发出家了吗?”
“头发是剪短了,并未剃净,也未出家。”
“哦——”韩翃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玩味“纵使君来岂堪折”的诗句,乃是自伤飘零,促他赶紧回京团聚的意思。
果然,范成接着又说:“夫人细问了郎君的近况,十分欣慰。一再叮嘱,务必请郎君早早到京,或者把夫人接到任上来。”
“当然,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办的。这一趟辛苦你了,先下去好好休息。说不定个把月内,还要累你再去一趟京师。”
重到京师之日,在韩翃等于衣锦还乡。侯希逸以平卢淄青节度使,内调尚书省右仆射知省事——尚书省因太宗皇帝未登大位时,曾领“尚书令”,为示尊崇,后世不拜此官。侯希逸以右仆射知省事,实在就是尚书省的最高长官,煊赫尊荣,连带他的部属亦都扬眉吐气了。
在行馆中草草安置了,韩翃带着范成,两骑骏马,一直来到法灵尼寺。叩开了门,有那认得范成的小尼姑,问道:“是来寻访韩夫人的吗?”
“不错。烦你通报一声。”
“悟莲师太知道你一定还会来,已嘱咐了话。请进来吧!”
小尼姑领着他们直到客房,正好悟莲也在那里,彼此见过了礼。悟莲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一句话:“韩施主,你来晚了一步。”
那就像当头挨了一棍,韩翃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勉强按捺心神,问道:“这话怎么说?”
“一个月前,一位番将带领从人,到这里来闲逛,当时见了韩夫人,便失魂落魄似的,一双贼眼盯住了不放。第二天……唉!”
“第二天怎么了呢?嗳,”韩翃着急地说,“你别再吞吞吐吐的了!”
“第二天,来了一队番兵,把夫人抢走了。”
“有这等事!”韩翃怒不可遏,“那番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悟莲强调着说,“实在不知道。广平郡王复了长安,随他进京的番将不知多少,奇装异服,认都认不清,怎知道他的姓名。”
韩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方寸大乱。广平郡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的二十万军队中,包括回纥、南蛮、大食等番邦的兵将,情形十分复杂,要想访得柳青青究竟被何人所夺,看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郎君,且请宽心,先回省馆,慢慢访着了夫人的消息再说。”
回到行馆,听人谈了京师的情形,韩翃才知道事情万分棘手。
那些从征的番将,自以为功劳极大,将骄兵悍,异常跋扈。皇帝自灵武回京,上皇自西蜀还驾,对于那些番将,亦多曲予容忍。因此,韩翃要想借助侯希逸的力量,在各番将的行馆中公开搜索,觅得柳青青的踪迹,强行索回的打算,显然是行不通的了。
相反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唯有暗中私访,得到了确实消息,再进一步设法,才是正办。
于是,他每天由范成陪伴着,在长安城中,漫无目标地乱闯,特别注意番将带着女眷出游的行列,希望能不期而遇地撞见了柳青青。
走遍了两市九衢,也走遍了曲江和荒僻的城南,虽无所遇,韩翃却并不灰心,马蹄更远及于长安城外了。
这一天出东面的延兴门,沿着龙首渠,一直往北,将进通化门时,看到一头花青白的肥牛,拉着一辆黑布密围的车子辘辘而过。韩翃并不在意,傍着牛车,各走各的路。但是,那辆牛车忽然停了下来,挡住了他的路,然后,车中出来一名青衣少女,相见之下,韩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惊鸿吗?
“惊鸿!”他大喊着。
“噤声!”惊鸿轻喝一声,撮指在唇上示意,同时张皇四顾。
一见这情形,韩翃不敢造次,轻声问道:“车上可是夫人?”
惊鸿不答,只说:“明日一早,请在章台街相候。”
说完,她不等韩翃有所表示,便飞也似的奔回车中,接着车轮滚动,迅即失了踪影。
这一切都是韩翃眼睁睁所看见的。他忘了有所行动,同时也实在不能有所行动,他知道柳青青出行,必是有人在监视着的,轻举妄动将带来不测的后果。
不管怎么样,终于得到柳青青的消息了。找到了人,便不愁无可着手。于是,如梦初醒的韩翃,便不觉得与柳青青未能见面交谈是一遗憾。还有明天,明天在永安渠畔的青青杨柳之下,尽有细诉相思的机会。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所见到的,只是惊鸿。
“夫人何以不来?”他厉声质问着。
“郎君莫如此。”惊鸿低声下气地说,“夫人实在不能来。请先听我陈告。”
从惊鸿的口中,疑团被揭开了。劫持柳青青的是一名立有大功、手握重兵的番将沙吒利,对柳青青宠爱极专,但也监视极严。几次,柳青青想脱出掌握,却都功败垂成。如今只好认命了。
“认命!哼,”韩翃愤然作色,“然则拿我又怎么办?”
“郎君!夫人是弱女子,遭到这种境遇,你要她如何?莫非要她死——除却一死,难保清白。郎君,你不忍心夫人这样子吧?”
韩翃心中鼓荡难平,好久,好久,他才想通。如果真的爱柳青青,他该谅解她。莫非真的要她以死来保清白?那未免太自私了!既如此自私,也就不配去爱柳青青了!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青青的柳丝,怨愤地自责,“为什么我不在得到她的消息之后,马上回京城来?为什么我不能在侯希逸面前坚持非走不可?我想跟他一起入觐,仪从煊赫,富贵骄人,这卑鄙的世俗之念,害了我,也害了青青。唉——说什么天意,都是自己的错!”
“郎君!”惊鸿劝慰他说,“夫人特意叮嘱,请你勿太自苦。今生已了,来世再结姻缘。一件信物,请你留念。”
一方素罗,裹着一枚玉盒,盒中是柳青青平时惯用的玫瑰香膏。浓郁的香味,唤起强烈的回忆,望着那一堆瓦砾的四照楼遗址,韩翃真个魂飞魄散了。
“君平兄,何以如此失神落魄?”侯希逸的亲信部将,已保升为御史中丞的许俊,极关切地说,“来,来,事大如天醉亦休,且先干了这杯再说。”
“噢,好,好,我干,我干!”
这天是随侯希逸一起晋京的部属,约齐了在东京酒楼聚饮的日子。一个个逸兴遄飞,唯有韩翃愁眉苦脸的,不免使合座扫兴。他自己也知道,并且深感歉疚,因此,当许俊劝酒时,虽然他滴酒不能下咽,却不能不勉为其难。
但这一盏酒下去,胸腹不受,顿时呕得满地狼藉。“是病了吗?”有人说,“赶快送回去吧!”
“绝不是病。”许俊看出来他有浓重的心事,抚剑问道,“君平兄!一定有个缘故,你说出来,大家商议!”
满怀愁苦的韩翃,迫不得已,把失去柳青青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这太岂有此理了!沙吒利怎能如此欺侮人?那样强夺良家妇女,与盗匪何异?咱们非跟他算这笔账不可!”
当那些性情耿直的武将,表现了激烈的态度时,独有许俊默默无言,然后在喧嚷痛斥的声浪中,他挥一挥手,问道:“谁知道沙吒利住在何处?”
“在兴庆宫北的永嘉坊打了公馆。”有人答道,“进南面坊门,朝东,蔡国公主府第右邻一所大宅便是。”
许俊点点头,转脸向君平问道:“君平兄,你是想跟嫂夫人见一面,是不是?”
“徒想无益!”韩翃苦笑着回答。
“你别管。写几个字给我作为凭证,让我去试一试。”
这一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把视线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韩翃还在迟疑,便有人怂恿他说:“让许将军试一试何妨?韩书记,快写吧!”
“怎么写法呢?”韩翃提笔在手,低声自语,稍一沉吟,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行字,交了给许俊:“你看,这么写行不行?”
“很好!”许俊略略一看,折起柬帖,藏入胸前,接着站起来抱拳说道,“诸公请照常饮酒作乐,我去去就来。”
说完,下了酒楼,选两名精悍的小校,三骑快马,直出东市北门。
出东市北门便是胜业坊,往北进了安兴坊地界,折而转东,沿着兴庆宫的后墙,疾驰未几,便到了永嘉坊。
进南门找到了蔡国公主的府第,便也找到了沙吒利的行馆。虬须胡服的番将番兵,正在站队。一名衣饰特别鲜明的健卒,牵着一匹白毛红缨的大宛名驹,伺候在门前——看样子,沙吒利正要出门。
机会太好了!许俊十分兴奋,但行动十分小心,做个手势,把马一拨,转往附近的坊曲之中,一面兜着圈子,一面相看地形,把有番兵驻扎的地点都弄清楚了。
于是转回原地,远远望见沙吒利行馆门前的队伍和那匹大宛名驹都不在了,只有几名卫士在门前看守闲谈。
“你们莫开口,只看我的眼色行事。记住,神色之间,要装出情况异常严重的样子。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那两名小校齐声回答。
“好,走吧!”
说完,猛然挥鞭,骑着的马发狂似的往前奔去,那两名小校也赶紧催马跟着。十二只马蹄急遽地敲打着地面,居然也显出了相当惊人的声势。
领先的许俊,一冲冲到门前,猛然勒缰,那匹马收不住蹄子,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矫捷的许俊,趁势从马屁股上滑落下地,把缰绳往惊愕的卫士手中一抛,气急败坏地大喊道:“将军骤得暴疾,请夫人赶快去见一面,夫人呢?夫人在哪里?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面说,一面冲了进去。他的行动比沙吒利的那些卫士的思想更快,所以没有一个人想到该拦住他细问一问,只接受了他的惊人消息,附和着大喊道:“将军骤得暴疾,快请夫人!”
这传呼一直喧嚷至后堂,柳青青吓得腿都软了——经历的意外太多,她得了个怔忡的毛病,只要一听见杂乱的人声,一颗心便像要跳出咽喉似的。
“快请夫人,快请夫人!”外面的声音更大了。
惊鸿、飞羽不敢怠慢,双双扶着柳青青出堂。只见阶下一名容貌壮伟的将官,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许俊是认得柳青青和她的两名侍儿的——他第一次随侯希逸到章台街去拜访韩翃,曾接受过惊鸿款待。这时一看是她本人,便即跨上堂去,从胸中掏出韩翃的柬帖,一面大声陈告:“将军骤得暴疾,请夫人快跟我去!”一面展开了柬帖,直送到柳青青面前,同时微摇一摇头,双目很快地左右顾,以引起柳青青和惊鸿、飞羽的注意。
这眼色的暗示,是十分强烈的。柳青青的视线,射在柬帖上面,一眼就看清楚了:
字奉青妹:见许将军如见我。听其安排,俾得面晤。
事实上她亦非一眼就看清楚不可,因为许俊不容她有所迟疑,一把捏皱了柬帖,藏入掌心,同时再度投以眼色,急促地说:“请夫人快走!迟则不及。惊鸿、飞羽两位姐姐,请在府待命。”说到这里,又以极低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命令:“快走,越快越好。”
他的气势足以使人慑服,他的神情和声音,足以使人信赖,便这一刹那,柳青青滋长了跳出樊笼的勇气和智慧,她慌慌张张地喊道:“将军在哪里得了病?快,快,快带我去看!”
语声未终,人已出了中门,许俊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出了大门,小校已牵马等待。许俊接过马缰,一跃而上,同时以极快的手法,一把揽住柳青青的腰,身子一长,双腿一紧,那匹马泼开四蹄,绝尘而去。
柳青青终于重归韩翃的怀抱了。但是,那是皇帝维护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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