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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韩翃踌躇了半晌,歉意地笑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心里的——”
“欢喜?”
“不只是欢喜,还有感激。”
“感激公原?”
“那自然。但是,更感激的是你。不,最感激的是上苍。若非上苍安排,叫我做梦也做不着这样的好梦。”
柳青青又闭上了眼,轻轻地吁口气,觉得舒畅极了!因为他说出了她心里的感觉。
“不过我也实在不安得很。”
“为什么?”她转身过来,惊诧地看着他。
“我觉得太委屈了你。”
“如何委屈了我?我自己倒想不出。”
“未成嘉礼,草草不恭。”
是的。这是个遗憾!未得老母之命,而且也没有人替他主婚,一切只得从权从简。然而,世上绝无十全十美的事,留着些缺陷,反倒是载福之道。她立即就想透彻了,同时也不以为那是个遗憾了。
“我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只要韩君平把我看成结发夫妻就行了。”
“那还用说?咱们本来就是结发夫妻。”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实话。但不知如何,意有未足。凝神静思,自觉不堪匹配。婚姻一事,旧家世族以及力图上进的清寒书生,都把它看得极重。结成一门好亲事,不但可以提高身份地位,而且能在仕途中获得极大的奥援,为事业的一助。而她自量,出身贫贱,又曾做过别人的妾媵。将来韩翃中了进士做了官,少不得有人打听他的家世,说他的嫡配不过是一个商贾的下堂妾,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摆?
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眼前虽可不管,但终有一天会来的,倒不如先提出来谈一谈的好。不过,要谈的无从谈起,因此,她只怔怔地望着那一对红烛出神。
“看!”韩翃喜滋滋地指着烛焰,“好大的一个灯花!”
果然,烛光中生出一个极美丽的灯花,可惜只有一支烛上有。
自然,她也还是高兴的:“这吉兆必应在你身上,明年春闱,一举成名。”
“不!”韩翃提出不同的解释,“这是花烛,应在咱们夫妻俩身上,相亲相爱,永结同心。”
他的解释比她的好。于是她把那个无法解答的难题,暂时抛开了。
门上剥啄数下,惊醒了相偎相依、喁喁低语的新婚夫妇。柳青青站起来,整一整衣衫,问道:“谁?”
“是我,飞羽。”
“房门未闩,你进来好了。”
房门被缓慢地推了开来,飞羽探头进来,先小心地张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掩口,装得很正经的,但那忍笑的神情,却更可笑。
韩翃有些发窘,柳青青却笑着呵斥:“鬼头鬼脑地干什么?”
“我想惊鸿的话好笑。”
“她说些什么?”
“她说,从此以后,她要烧天香了。看夫人烧天香果然有些好处。”
“啊,”柳青青突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
“香案已经摆好了。”
“待我先洗了手。打水来!”
盥沐已毕,步出前厅。廊上两盏绛色纱灯,照出暗沉沉的院落,仿佛晋昌坊的光景。只是一样烧香,两样心情,柳青青越发虔诚了。
飞羽、惊鸿悄然侍立,韩翃只算观礼,另在一边。柳青青肃穆地燃着了香,正待插向炉中,忽然想起该礼让丈夫在先,于是退到侧面,捧香在手,做个侍候的姿势,口中道了一个字:“请!”
“我也要礼拜吗?”
“自然。若非上苍垂怜,神灵保佑,你我哪有今天?”
“而且,”飞羽接口又说,“夫人曾为郎君求下‘早登上第’的愿心。郎君自己,也该祷告一番。”
这使得韩翃陡然想起,上月十五窃听她祈愿的情景。彼时失魂落魄,只道这份爱慕和感恩知己的心,便到老死,也无人知晓。谁又想到,不过十几天的工夫,竟成了眷属。世事的变化莫测,实在难以想象,也唯其如此,更教人觉得此生可爱可恋。
“君平!”
一声沉静的呼唤,恰是有力的催促,“呃,呃!”韩翃心甘情愿地抢步上前,从柳青青手里接过香枝,毕恭毕敬地向上一举,插入香炉,然后撩一撩衣襟,跪下地去。
他一面磕头,一面朗声祷告:“弟子,南阳韩翃,亦有三愿,诉请过往神祇鉴纳:一愿老母康强;二愿夫妇偕老;三愿得有寸进,报答知遇。”
接下来是柳青青磕头默祷,以一瓣心香,诉陈上苍成全姻缘的恩德,复为韩翃祈求,愿他的“三愿”得遂。
何以说“亦有三愿”呢?这“亦”字下得奇怪!几时倒要问问他。柳青青这样在想。
“说穿了不足为奇。你那‘三愿’,我在别院,听得清清楚楚。”
“真想不到隔墙有耳。”柳青青惊异地说,“偏偏那一回许愿,就让你听见了。”
“不光是那一回。”韩翃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每逢初一、十五晚上,我总在别院徘徊,为了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激动的柳青青在设想,若是早知道了他如此深情默注,会在自己心里引起怎样的感觉?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何以呢?”
“相思甚苦。”
对的!她想,自己本就如飞羽所说的,“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但片面的钟情,究竟还易于排遣。若是知道他餐风饮露,兀立中宵,只为了听一听她的声音,如此情痴,必定更叫人牵肠挂肚,魂梦难安,那种滋味可真个是难以消受的了。
“唉!”柳青青不免叹口气,“若非上苍默佑,公原侠义,你我没有今天,那日子可就不知道怎么样过下去了!”
“所以有了今天,我又不免忧惧!”
“何以忧惧?”
韩翃欲语不语的,终于挥一挥手说:“不提它吧!”
态度、语气,两涉暧昧,柳青青非追问个明白不可,“君平,”她神色严肃地问道,“你不该瞒着我什么,难道你在南阳……”
“不,不,你完全误会了!”韩翃乱摇着双手,“我的忧惧是,怕将来有一天,你我万一以一种不可知的原因,无法见面,那日子才真的是过不下呢!”
“原来是为此忧惧!”柳青青的疑虑尽去,极有信心地安慰他说,“绝不会的。你到哪里,我跟着你到哪里,只掇住你不放,还怕见不着面吗?”
“对!你可记住了,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出远门。”韩翃停下来细想一想,真的不足忧惧,“只等侥幸中了进士,不是在京里供职,便是外放去做地方官。在京供职,自不必说;外放的话,亦可携眷。算一算,你我也不会有分离的日子。”
“是呀!又不是供军职,兵营中不能带妻小。或者做‘行人’之类的差使,奉使番邦,只可独行。”
“看来我是杞人忧天。”韩翃深深地点了两下头道,“如今之计,唯有下帷苦读。别的都不必去想!”
“也别忘了公原的话,得出去走走。”柳青青说,“放出眼力来,结交几个好朋友。将来不管是事业上还是别的,总也是一助。”
“嗯。”韩翃答道,“那是第二步。当务之急,还在自己用功。”
十月初七,在咸阳渡头送别了李公原,韩翃便再不出门,整天都在楼上。
那座小楼题名为“四照楼”,韩翃自己动手布置成一个书斋。书案设在东窗之下,却专为柳青青设了座位。料理完了家务,她便坐在那里做着针线陪韩翃读书作文,添香瀹茗、磨墨检书,把丈夫侍候得无微不至。
“其实我也不必去应什么举,做什么官。便这样读一辈子的书,也就心满意足了。”韩翃常常这样说。
“别忘了公原的期望!你还不到归隐的年纪。”柳青青也总是这样回答。
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牒报到。过了年正月廿四赴礼部试,三场得意,放出榜来,高高中了。
全家喜悦之情,自不必说。但韩翃却反上了心事:进士头衔,虽为士林所荣,天下所羡,其实,已大不如前。因为仕途太滥,官额有限,吏部“释褐试”那一关,越来越难。过不了这一关,名为进士,其实依旧是布衣庶民。
随着吏部试期将近,韩翃竟至忧不成眠。柳青青只以为他病了,急着要替他延医服药。这下,他不得不说了实话。
“青青,”他期期艾艾地说,“我说句话,怕你会大失所望。”
“哦?”她很沉着地答道,“你先说了再谈。”
“中了进士,也不是什么都有了。”
“那自然。官是要自己去做的。”
“正就是不见得有官做。”
柳青青大吃一惊,但赶紧自制着,不敢形于颜色。“怎么?”她故意装作毫不在乎的语气问。
于是,韩翃为她解释吏部任用官吏的程序。第一步是“释褐试”,分为笔试、口试两种。笔试两个科目,称为“判”“书”,以州县判牍的疑义为题,举行笔试,如果文理优良、书法遒美,“判”“书”两项,才算合格。
然后是口试,要体貌丰伟、言辞清楚,称为“身”“言”。“身、言、书、判”四科皆合,方始入选。
入选还只是具备了入仕的资格,做什么官,尚须“三注三唱”。韩翃最后说了关键所在:“国家设官,皆有定额,而中举入仕的,年年不断,这就弄得粥少僧多,不敷分配了。还有,自从杨国忠拜相,选法大坏,像我这样,就更没有把握了。”
“杨国忠可就是杨国舅?”
“是呀。”
“那好办!托公原写封信就行了。”
她说得极轻松,而他的脸色极凝重。这让她意识到,说的话一定不中听,否则不会如此。
果然,韩翃徐徐答道:“非分之荣,我所不取;夤缘请托,更为所耻。不过,青青,”他的表情转为痛苦,“如果你觉得这样办比较好,我也无话可说。”
起初,她觉得他未免迂腐,慢慢地谅解了,而深入地想一想,却又不期而然地浮起极骄傲的感觉。他一直是个诚笃君子,此刻的这一番话,在争相奔竞,但求富贵骄人,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当世,更显出他的骨气。她回想跟李公原在一起的日子,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别人看来,好像称心如意,而她自己却常常想到金丝笼中的那只翠鸟,怎么样也摆脱不了为人玩物的那种感觉。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经得起风霜雨露,相伴苍松的一树梅花,或者一枝修竹,兀立挺拔,俯仰不愧。
于是,她自内心充实的感觉中,初次体会到做人的尊严。这是韩翃给她的,她所能报答他的,便是尊重他的意愿。“君平!”她以感激的声音说,“我以你的意思为意思。如果吏部那一关通不过,你不必介意。咱们还不愁衣食,关起门来安安分分过日子。架上有书,窗外有杨柳,都是你的良伴。”
“青青!”韩翃大为惊奇,“我从未听见过这么洒脱的话!只是有句话你错了。”
“哪一句?”
“我何须以窗外的杨柳做伴?此地便是!”他抱住她的腰,“柳腰!”吻着她的眉际,“柳叶双眉!”
天色未明出门,赶到宣阳坊,已经日高三丈。韩翃在十字街前勒住马,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车马纷纷,都往南转左,心里便有数了。
十字街南,东西向一条横街,宽广平坦,胜过大路。抬头望去,一带水磨青砖围墙,竟看不到底。墙内飞檐树荫,都只露出一角,错错落落,不知凡几。往东行去,第二个墙门,特别热闹,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代步的工具。卖熟食的负贩,聚集成市。但无人敢大呼小叫,因为这里是宰相杨国忠的府第。
韩翃下骑,把马匹寄放好了,登门投牒,静候注唱。本来该到尚书省的,自从杨国忠得宠当权,一切制度法令,都不在他眼里。铨选取吏的大典,早由尚书省移到他的私邸来举行了。
好在他府第的宏敞,过于尚书省,数百待选的各科举子,在两廊候命,一点都不显得拥挤。
进士出身,身份特高,单有一座花厅,供他们休息。韩翃被引了进去,与同年们一一寒暄,然后找了个僻静的一角,悄悄坐下。
“君平兄,近来诗兴如何?”有人向他长揖招呼。
韩翃赶紧抬头去看,认得那人名叫鲍防,字子慎,诗作得极工。他是天宝十二载的进士,比韩翃早一科,算来应是前辈,所以退到下方,恭恭敬敬地还礼:“鲍先生,久违了。请上坐!”
“不必客套。”鲍防拉着他一起坐下,问道,“还在李公原那里做客?”
“公原回蜀中去了。送了我一宅房子,在章台街。”
“那是好地方啊!”
韩翃笑笑,不答他这话,只问:“鲍先生今天怎么也到了这里?莫非去年耽误,未曾选上?”
“唉!”鲍防长叹一声,“真个不成话说。”
看样子是有满腹牢骚。韩翃正因为铨选不在公堂而在宰相私邸,大感屈辱,所以对鲍防的叹息,十分同情,点点头说:“选法大坏,真才埋没,国家的大不幸。”
“一点不错。”鲍防向周围看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出去走走。”
走到院子里,假山旁边有个月牙形的荷花池。两人在池边席地而坐,促膝倾谈。韩翃从鲍防那里,听到了好多闻所未闻的怪事。
三注三唱,过程繁复,每年自春至夏,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完事。但自杨国忠主持铨选,便大不相同了。他预先叫人把官职注拟好了,大集百官,一天工夫便已注唱完毕。
韩翃骇然:“难道置待选者的志愿于不顾?”
“自然顾不得了。”鲍防苦笑着说,“我就是注了一个与我志愿不合、人地不宜的官职,只好不就,今年再碰运气。”
“那为了什么呢?”
“自夸神明。别人要两三个月才能办得了的事,在他一天就行了。”
“这岂不是儿戏吗?”
“对了!正就是儿戏。回头你就知道了。”
“这……”韩翃觉得非常不对劲,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还有怪事。”鲍防又说,“国家授官,被选的人却为宰相歌功颂德,你说可笑不?”
“歌功颂德的是谁?”
“叫郑怤。他是受了鲜于仲通的指使,说愿意为宰相在门下省立碑颂德。还有更可笑的,皇上居然同意,而且下诏,命鲜于仲通作颂。文章作好以后,皇帝还替他改了几个字,刻到碑上,御笔所改之处,特为涂金,作为识别。你说,这是旷古奇闻不是?”
“哦——”韩翃长长地透了口气,“予生也晚!不知当年姚崇、张九龄做宰相的开元之治,是怎么个样子?”
“就因为开元全盛,文恬武嬉,奢靡成风,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所以说‘多难兴邦’。”说到这里,鲍防看看附近没有人,黯然微喟:“君不君,臣不臣,我看天下要大乱了!”
韩翃悚然心惊,皱着眉沉思了好半天,自语似的说:“像郑怤之流,不像个读书人。士不士,才是最危险的事!”
“不错!”鲍防深深点点头,“君平兄,你我毋忘今天的这一番深谈。当以气节自励!”
“你看!”鲍防伸手微指中堂,“中间那个大白脸,就是杨国忠。旁边垂头丧气坐着的,是陈希烈,名为左相,一点做不得主。那穿紫袍、抱牍上堂的是侍郎韦见素。”
“侍郎?”韩翃诧异地问,“侍郎竟不得一个座位?”
“在杨国忠,三品大员亦不过如门下小吏。”
一句话未完,深堂中传出哗然大笑,笑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接着,出来一个满面羞惭的皂衣寒士,约有四十岁年纪,是个驼背,两只手一长一短,长的那只总是垂在前面,一摇一摆,老像要在地上捡什么东西而未曾捡到似的。
“可不是像儿戏?”鲍防轻声说道,“宰相选官,家人姬妾便在帘下看热闹,任意笑谈。遇着丑陋粗野的,少不得惹他们一番讥笑。”
韩翃冷笑道:“这哪里是儿戏?荒谬绝伦!”说完,一甩袖子,远远走了开去,落得个眼不见为净,还少生些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轮到他了。堂下一名小吏,高声唱道:“新科进士韩翃!”
他定定神,答一声:“韩翃在!”然后缓步上堂,依礼参见了宰相,静候问话。
“你是那个会作诗的韩翃?”
韩翃站得远,杨国忠的声音又含混不清,加以帘后女人在尖声嬉笑,使得他越发不知所云,于是抗声上陈:“请宰相明示!”
“咄!”等他的话一出口,立即有个豪奴,横眉怒目地申斥,“这是何等所在,容得你大呼小叫!”
韩翃忍口气答道:“实在是我未曾听见宰相的话。”
“原来是个聋子。”帘后立即有人窃笑。
“看他模样,倒是风流体态,像个梨园子弟!”
韩翃勃然大怒,可再也忍不住了,兜头一揖,掉身就走,“嘿嘿”冷笑地,昂然直出相府。
自然,得罪了宰相,要想补缺是无望的了!出得相府,重新再想一想,多少年寒窗苦读,老母的期望,青青的鼓励,不都是为了今朝一官荣身,光大门楣吗?现在,却是逞一时意气,把自己的事业和亲人的希望,都击得粉碎了。这何以对老母和青青交代?
于是,韩翃深悔孟浪,上了马,忧思忡忡地往章台街而去,离家越近,心事越重,竟不知如何向青青说明经过。
一看他的脸色,和一步懒似一步的脚迹,柳青青心里就有数了。她不敢摆出关切的神态,却反开门见山地,为他开一条容易说话的路子:“想是不甚得意?不用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力所能勉强的,你看开些!”
听得这样体贴的话,韩翃在安慰以外,激起更深的惭愧,刚要开口说话,飞羽匆匆奔上楼来,一脸惊奇的表情,喘着气说:“门口来了一位武官,说慕名来拜郎君。”
韩翃并无做武官的朋友,而且既说“慕名来拜”,自然是初交,只是一位武官慕他的文名,却真难得。他从飞羽手里接过名刺来看,大书三字:侯希逸。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见是不见?倒有些踌躇了。
就这时,柳青青已在催他了:“快下楼迎接去吧!”
这一说,便不容他再踌躇了,匆匆下楼,只见院中昂首站立着一位武官,生得十分异相——身高七尺,下丰上锐,加以肤色甚黑,站在那里,巍巍然如一座铁塔。
“是韩先生吗?”那人的声音极其洪亮,问讯一声,抢步上堂,行了军礼:“营州侯希逸,冒昧求见。”
“不敢,不敢!”韩翃赶紧还了礼,肃客上座——侯希逸不甚谦辞。坐定献茶,等飞羽退了下去,又问:“侯将军见访,不知有何赐教?”
“一介武夫,原是高攀不上的。不过,”侯希逸笑道,“我确是慕名而来。”
于是侯希逸自陈是一名裨将,镇守保定,隶属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晋京公干,到相府投文,听说有位新科进士,顶撞了宰相,一怒而去,连官都不要做了。他佩服此人的骨气,打听到了姓名地址,离开相府,便来拜访。
竟是这样一重渊源!韩翃气血翻腾,心中充满了知遇之感,离座长揖,只是激动地连声答说:“多谢,多谢!”
侯希逸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纳入座位,一跷大拇指说:“常听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今天可叫我见着了。韩先生,你是条汉子!”
听了这样的赞许,韩翃觉得失官也是值得的。同时,对这位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有着异常亲切的感觉——这一来,可谈的话就多了。
“郎君!”飞羽在他们谈话的空隙中,翩然上堂,走到韩翃身边说道,“夫人有话,请郎君留侯将军小酌。”
“噢,噢!”韩翃顿然想起,“请夫人来见一见侯将军。”
他的话刚说完,屏后一声清脆的轻咳,接着环佩叮咚,香风微度,柳青青踏着极稳重的步伐出现了。
侯希逸虽是武官,却十分知礼,赶紧站到下方,垂手肃立,眼望着韩翃问道:“这便是尊夫人?”
“拙荆柳氏。”
“噢,柳夫人!”侯希逸迎面行礼。
“不敢当!”柳青青避开正面敛衽为礼,“辱蒙光降,荣幸得很。只是无以款待贵客,备得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多谢,多谢!希逸冒昧登门,不曾备得薄礼,反要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将军说哪里的话!仅是看得起外子,过蒙奖饰的这一番盛意,就叫人感激不尽了。”
“彼此,彼此!”侯希逸再一次抱拳谦谢。
“请宽坐。恕我失陪。”说完,柳青青退入屏后。
那侯希逸忽觉惘然若失,深深懊悔,没有能多看她一眼——一日之间,得见两位绝世美人,不能不说是平生难忘的一件事。但是,在相府中所见的虢国夫人,多说是国色无双,其实远不及这位韩夫人。
“将军!请坐。”
侯希逸微微一惊,就在这一惊之中,使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而且不免内惭,赶紧收敛心神,尽力把脑中的柳青青的影子抛开。
不一会儿,飞羽率着惊鸿来陈设酒肴。侯希逸带来一名姓许的小校和四名兵丁,自然也要款待酒食,把两个侍儿忙得香汗淋漓,倒叫侯希逸觉得老大过意不去。
他的酒量很好,谈锋更健,到微醺之时,益发推心置腹,什么话都没有保留了。他说他在保定的处境很难,因为安禄山狡诈多疑,多用番将,对汉将存着猜疑之心。而在朝中,安禄山和杨国忠虽多得皇帝的信任,但那两人却是水火不相容,杨国忠说安禄山必反,安禄山则无时不想除去杨国忠。在他们那钩心斗角的夹缝中,要想保持超然的地位,只效忠于国,是一件极费心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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