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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凄凉犹有暮鼓。东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国寺、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递相应和的“咚——咚——”的鼓声,沉闷而迟缓,空荡荡的,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
“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
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一座画栋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笙歌不绝的宣阳坊,或者繁华喧嚣、莺飞燕舞的平康坊,仍旧是寂寞的。寂寞,与暮鼓晨钟,都无关联。
也许,有关联的是一个人——她的眼凝望着东墙,心却穿透了墙壁,落入别院。
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
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南阳的秀才韩翃,忍受着劲急的西风,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
“到底是几时?今天,”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疑惑地自问,“是十四,还是月半?”
“夫人,”侍儿飞羽悄悄问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
“嗯,摆吧!”柳青青说,“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炉,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氤氲一缕,随风散入别院。
于是韩翃欣然色喜,侧耳静听。
墙东裙幅窸窣,隐约可闻,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说话了。
“啊,风吹灭了烛!夫人请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
“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该燃烛点灯。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你这初一、十五烧天香,究竟有何好处?”
“咄!不准胡说!”叱斥了这一句,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敬神拜佛,无非表示一心向善。过往神祇,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心动神知,万万勿生恶念!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
“是,夫人。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犹如世间好人一般,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心里一定感动。”
“但愿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祷告祷告?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
“这——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来想,往常,飞羽姐姐待我好时,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
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话!”
“夫人,”是飞羽在接口,“惊鸿的话不错。若有心愿,不说与菩萨神灵,又说与谁?”
“也罢,你们都这么劝我,我便祷告一番。”
她要祷告些什么呢?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祷,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从人愿,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谨诉三愿,伏祈过往神祇,鉴我私衷:一愿无灾无难,合家上下安宁;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长相厮守;三愿……”
“奇了!”韩翃在心中自语,“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墙西的飞羽,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问,“‘三愿’如何?”
“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
还有哪一位“韩夫子”?细细思量,再无别人。于是韩翃神魂飞越,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恨不能呜呜咽咽,尽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连年失意,能换得这一番同情,则虽悲亦喜。但喜极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怜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无,却不该有所妄想,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
这一想,韩翃不胜内惭,懒懒地移动脚步,走向屋内,然而墙西一有语声,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
“夫人,”是飞羽在说,“你常说,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声!”柳青青低声喝阻,“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
“别院灯光早熄,想来熟睡多时,不会听见的。”
“就算不会听见,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
“夫人,”飞羽带着笑声,“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个字,丝毫不错!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问自己。
于是,为激情所驱,他匆匆奔向南廊,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正当举手欲叩之时,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铜环一响,黑漆腰门双启,一行俊仆,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长得极其魁梧,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像个纨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侠气,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韩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领青袖,半已残破,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只以形神枯槁,仿佛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举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怜!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着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问道,“你看这别院如何?”
“啊,啊!”韩翃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绝红尘,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
“你可喜爱此处?”
“这——”韩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说无妨。”
“自然喜爱!”
李公原点点头,转脸喊一声:“陈二!”
“陈二在!”一个老苍头躬身回答。
“备办动用器具,务求精美,立刻把这里布置起来。再开库取我用的衣料,来替韩夫子裁制衣服。”
“是。”
“还有,问夫人要钥匙,从银库里取一囊沙金来,准备韩夫子买书之用。”吩咐完了,转回头来,又对韩翃说:“君平兄,从此刻起,你就住在这里,安心用功,明年春闱,一定得意。”
“李……李大哥!”韩翃激动得语不成声,“你我萍水相逢,只不过由我一首题壁的诗,蒙你赏识,才得定交。虽说一见如故,到底素无渊源,如此厚待,不敢轻受!”
“老弟!”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说这话,我该罚你!莫非看我满身铜臭,不配爱才吗?”
“哪里的话,这样说,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实说了吧,类此的所在,我在长安尚有三处,真个分身乏术,还要拜托你多多照料。”
“不可!万万不可!”韩翃喃喃地自语,“‘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何况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步履,自廊下传过中庭……
“听!”柳青青倏然动容,“什么声音?”
“像是脚步声。”惊鸿回答。
“莫非韩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话刚完,隔院传来关门的声音。飞羽伸一伸舌头,惊异地轻呼:“真的是韩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里,此刻才进去。咱们说的话怕是都叫他听见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着眼,“叫你们不要胡说,你们不听!”
受了责备的飞羽,不免迁怒。“哼!”她冷笑道,“鬼头鬼脑听壁脚,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脸来,真有些动怒了,“人家并没有要偷听,只怪你们多嘴。你们这轻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给我改掉!”
“夫人就会帮他!”连惊鸿都不服气了,嘟着嘴在嘀咕。
原来以为会失眠的韩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
漱洗以后,照例先温习了前一天的功课,才吃早饭。然后替李公原处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陈二打个交道,听他报告:蜀中送来些什么土产,已经入库;或者哪个童仆犯了过错,已如何处分之类。然后,约略看一看收支账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处理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而已。
重要的书信,他都留着让李公原自己开拆。这些信不难从表面上辨别,凡有“密启”“亲拆”字样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可意会。这天就有一封,封缄之处判着个核桃大的“杨”字——最得宠的杨贵妃的从兄,身兼四十余职,遥领剑南节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杨国忠的密函。
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话交代,接到这样的书信,应当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为止。
到了午间,终于在孙驸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来了。
每次他看完了这些信,都是不声不响地藏之袖中,而这一次出现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杨国忠的信递了过去。
韩翃不肯伸手去接,“这是极紧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与闻。”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到了今天,我有些话该告诉你了。你先看了这信再说。”
于是韩翃接过信来,上面既无称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个大字:“即有旨,速嘱仲通来京。”
韩翃知道,仲通是指鲜于仲通,与李公原是蜀中两大富豪,拥有极多的盐井、铁矿,以及岷江、雅砻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场,却不知道鲜于仲通跟杨国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语气,两人似有极深的渊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问,“仲通跟国舅的渊源极深——”
杨国忠年轻时是个无赖,素为乡党所不齿。年已三十,侘傺无聊,幸而结识了鲜于仲通,得以不忧衣食。其后他的叔叔杨玄琰——杨贵妃的父亲死在蜀州,他以料理丧事的方便,竟与他的一个堂妹私通乱伦。她,就是现在的虢国夫人。
杨玄琰的丧事过后,“虢国夫人”给他一大笔钱,供他到成都去钻营求官。谁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输得分文不剩,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阵子。郁郁失意之余,仍旧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鲜于仲通门下的食客。
其时杨贵妃刚刚得宠,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结纳杨贵妃作为奥援。章仇兼琼把这份重任委托给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却荐杨国忠自代。一番接谈,章仇兼琼对他大为欣赏,拨钱百万,让他到长安去活动。
杨国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饮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个人,便是鲜于仲通。
“这就无怪其然了。”韩翃又问,“所谓‘即有旨’,是何谕旨?”
“仲通要来做京兆尹。”
韩翃骇然,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亦可以拿来作为私人报恩之用?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贾,怎能来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诉你吧,仲通还带过兵,打过仗,曾以‘蜀郡长史’的官衔,率师六万征南诏。结果泸川一战,全军覆没。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
“纵能不死,这丧师辱国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
李公原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么?竟无处分?”
“不但没有处分,国舅还替他列叙战功,保奏升官。”
“这,这——”韩翃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这有许多原因,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他自己。君平你想,国舅兼领着剑南节度使的职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属,征南诏又是他的保荐,真要追究丧师辱国的责任,他不是也脱不了干系吗?”
“啊,原来如此!”韩翃恍然大悟,但随即生出无穷的愤慨,心想国事操之于此辈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乱了!
“不但如此,国舅和仲通还有许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开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师,现在,他到京师,我就该回蜀中去了。”
一听这话,韩翃顿有无限凄惶。这不仅由于一向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免恋恋不舍,而且他一走之后,自己失去凭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发的。
想了想,决定随李公原入蜀,于是他说:“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向往已久,你带了我去吧。”
“不必!”李公原摇摇头说,“明年春闱,你须应试。而况蜀道艰难,何苦跋涉?”
长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师,最大的目的,就在应礼部的考试,猎取一名为天下读书人所一心追求的“进士”。入蜀以后,势必放弃应试,那是大违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苍“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安慰他说,“我虽回蜀,必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旧能够让你在京师安心读书。”
“李大哥,”韩翃感激地说,“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为报?”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扬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报答我了。”
行期已经决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处置?在长安,他有四处住宅,每一处一位主妇。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见过,但她相信她是四个之中最得宠的一个,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这里而得到证明。因此,他是应该带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终未做确定的表示。她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东西再说。”
什么是她自己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置办的,连她本人也是——五百贯的身价,父母在家乡倒是足堪温饱了,但也从此见不到了。还有韩翃。
韩翃将留在京师,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随李公原入蜀,从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无表达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许……
每一想到此处,她便有着无端的兴奋,同时,思绪总是由此而断,她无法想象,要怎么样的一种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见上一面,让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夫人!”飞羽走报,“郎君回来了。”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这在平时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动身在即,许多未了之事要做处理,却一连几天不见人面,凡事没个商量之处,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气,所以懒懒地答了一声,不像平常那样,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到院中停住。她听见李公原在吩咐惊鸿:“叫厨下备一席酒。再到别院去跟韩夫子说,晚间请他来话别——韩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这一句话,顿时教柳青青神魂飞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没意思,说散就散,连句知心着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长长地叹口气,丢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摆设,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做了。
而这一声叹息,正好让李公原听到了,“何故长吁短叹?”他一面掀帘进屋,一面发问。
柳青青一惊,听他的话,才记起自己确是叹过一口气,只得强笑道:“你这人真是可叹!什么时候了?一去三天,不见影儿。家里乱糟糟的,倒是怎么办呐!”
“好办得很。”李公原轻松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动,原样儿让仲通来接收。你只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你的呢?”
“我吗?无所谓。反正到处为家,一路回去,总不愁没有穿的、用的。”
柳青青听他说过,自长安西去,入栈道,出剑阁,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设着的家,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这样看,他未见得会带她入蜀。那么,是如何处置呢?这关系着她今后的命运,她迫切地想问个明白,但也实在无法问得出口,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竟似无视于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问你句话,你看韩君平这个人怎么样?”
这又是一句叫人难以置答的话,“一年多的工夫,见过不多几面,我怎么说得上来?”她只好这样推托着说。
“听说你对他很关切,唯愿他早登上第。”
柳青青脸一红,心里恨飞羽或是惊鸿,不该把她许愿的话也去告诉他。看来赖是赖不掉的,只得想话来解释。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说,“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
“是的。咱们的意思都一样,都赏识韩君平,都愿意帮他早早成名,扬眉吐气。”
“我可没有能帮助他的地方。”除此一语,她不便再多作解释,否则,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可愿意帮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爱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样。”
“那好。”李公原说,“你把立柜的钥匙给我。”
床头有个五尺高的紫檀立柜,镂刻极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紧要文件的所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开了立柜,检出一张纸,藏入袖中,钥匙也不再交还她了。
暗空无月,越发显出华堂中红烛的辉煌。光焰跳耀,映着柳青青的血色罗裙,荡漾出一片喜气,不像是将要把盏叙别的光景。
“韩夫子到!”陈二在中门外高唱。
韩翃一袭褞袍,缓步而来。这是柳青青的住处,虽仅一墙之隔,他却从未来过,不免顾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赶紧抢上两步,深深一揖。
“请进来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说,“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儿说说话。”
“是的。我也装了一肚子的话——”韩翃强笑道,“‘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竟不知先说哪一句的好。”
“有话慢慢说。我都知道。”
说着已跨进了厅堂。帘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腻夹杂着花气酒味,中人欲醉。韩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问讯:“夫人好!”
“韩夫子好!”柳青青敛衽还礼,然后回头吩咐,“飞羽,奉茶!”
李公原拦着说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们就入席喝酒吧。”
于是又一阵推让,李公原拗不过韩翃的谦辞,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侧席相对。等飞羽斟过一巡酒,李公原叮嘱:“你们都退出去,把中门关上,暂时都不准进来!”
韩翃知道他有机密要紧的话待说,神情间不知不觉地显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举杯相邀,“相聚一年有余,多承你帮我的忙,感谢不尽。请干了这一杯!”
“哪里,哪里。”韩翃赶紧答道,“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弃,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该我来敬一杯,略表微意。”
“不用说谁敬谁,大家一起干吧。”柳青青在一旁接口。
“对。”李公原对她说,“你也来!”
三个人都干了杯。柳青青提起银壶,走到韩翃席前替他斟酒。韩翃有些受宠若惊,慌慌忙忙站了起来,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正砸在她脚上。
柳青青疼得皱眉。韩翃则更为惶恐,弯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处,手一伸出去,才想起这是非礼的行为,便又缩回了手,却顺手拾起地上的银壶,捧在怀中,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不要紧。”柳青青仍旧恢复了娴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随便地说,“你扶她一把!”
韩翃本来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话,立即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却是远远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谢谢!”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缭绕在他左右。
窗前条案上,另有盛满了酒的银壶,韩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满,这时才能定下神来,歉意地笑道:“太失仪了,我自请处分。”
“罚一杯。”李公原说,“暂且记下。等我说完了话,咱们再痛饮一番。”
一听这话,韩翃放下酒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主人,眼风扫过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样的神态。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欢痛快的人。我问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当然。”韩翃毫不迟疑地允承。
“好。”李公原指着柳青青说,“你看她如何?”
此话一出,韩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义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韩翃心想,他问得糊涂,自己答得却不可马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才德俱备,自然是李大哥的贤内助。”
“不错。”李公原点点头说,“我在长安三年,立了四处门户。那三个不是争风吃醋,便是无理取闹,再不然就是唠唠叨叨,废话说个没有完。若说能够替我分劳解忧的,也只有青青一个。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韩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却都没有说出来。特别是在看到李公原环顾的眼光中,带着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的意味,韩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说你,”李公原指着他说,“君平,你个人对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态和语气,让他感到诛心的恐惧和愧窘,嗫嚅着答道:“我……我实在没有什么想法。”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
“我的话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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