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不是什么看得远不远!”小红平静地说,“莫非有人上门,必得是花钱的大爷?不作兴与亲戚朋友串门子那样,坐一会儿,谈一谈?”
“好,好!”小红的假母,本性算是忠厚的,“随你,随你!”
“‘外婆’也是!”莺儿也帮着埋怨,“左也是钱,右也是钱,经不得篾片几句花言巧语,上百两银子借给人,吃了倒账倒不说!”
“小骚货!”假母笑着骂道,“你也编派我!走,跟我到厨房里去。”
这样人家的厨房,是昼夜不熄火的,食橱里经常不空,四盘四碗传呼立办。等设席安箸,陈銮有些着急了。秦淮风月场是有名的“销金窟”,身上只有三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勉强可以够开销,如今设馔置酒,回头如何发赏告辞?
这是没有犹豫的余地的,陈銮立刻起身:“不敢奉扰!”说着去摸袖中手帕里裹着的几块碎银。
“莫忙走!”莺儿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袖中伸去。
“陈大爷!”小红开口了,“可是有非赴不可的约会?”
这话该怎么回答?就这迟疑的一瞬间,莺儿大声说道:“哪里有什么约会!陈大爷,你真是得福不知,我家姑娘几时这等留过客?”
一句话未完,小红喝道:“莺儿!哪来这多废话?”
“你看看,”莺儿推着他说,“快请坐吧!我挨骂了。”
主婢如此情殷,陈銮何忍峻辞?怀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坐了下来。于是小红安席,莺儿斟酒,陈銮疑真疑幻,有着梦寐似的感觉。
照例的应酬过后,到了浅斟低酌的局面,小红忽然用严肃的正眼看着陈銮。那眼色虽非咄咄逼人,但也令人不敢轻狎,陈銮尽力保持从容,等她说话。
“陈大爷是寄籍江宁?”
“不是!”陈銮道,“我原籍湖北江夏,此来访一亲故。”
“噢,陈大爷高中过了?”
“惭愧得很。”他看着身上说,“还是一领青衿。”
“既这等,场期近了,怎有闲情逸致到下江来访亲故?”
“哪里是什么闲情逸致?唉!”陈銮叹口气,不肯再说下去,只举杯喝了口酒。
“看光景,陈大爷是到江宁来办事。”小红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不知道办妥了没有?”
陈銮摇摇头,又喝酒。
“怎么不说话?”
“说起来徒乱人意,害你也不痛快,何苦?”
小红不响,低着头,只见她眼皮不住眨动,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语又止地好半天方始发声。
“陈大爷,你看我是怎样的人?”
“‘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心醉神驰。”
“多谢你看得起我!”小红说道,“既然如此,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你一定要自寻烦恼,我就说给你听。”
于是陈銮细叙身世以及此行的结果,只是不曾提到自己身上还剩下三两多银子。
一径看着他的脸在倾听的小红,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为他一吐不平。“这见得陈大爷是有骨气的人!”她转为欣然之色,“我不曾看走了眼。”
倾吐了牢骚的陈銮,心情开朗得多,举杯相邀,感动地说:“穷途末路,得蒙姑娘青眼,真正是一大快事!我先奉敬一杯,还有下情奉达。”
“我量浅,”小红吮了一口,“有话尽请直言。”
“说来荒唐。今天的盛馔,我老着脸奉扰了,囊中——”
“小事,小事!”小红抢着说道,“我理会得,你只管畅饮,酒杯中最宜发泄肮脏气。”
“好隽妙的言语。就这一句话,便当浮一大白。”
一杯复一杯,陈銮醉得人事不知。
4
鸡鸣声中惊醒,罗帐昏昏,不辨身在何处。陈銮重新又闭上眼——怕的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好梦,妄想着既断复续。
“该叫醒他了!”声音很熟,陈銮细辨了辨,想起是莺儿在说话。
这是一个头绪,由此很快清理出线索,自邂逅开始,一直想到她那句“隽妙的言语”,以下就记不得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听见小红在问,“你都预备好了没有?”
“也没有什么好预备的。”莺儿答道,“天气热,路菜不能多带。反正一路去都是大码头,有钱什么没有?”
“那,你去打洗脸水,预备点心,趁早风凉让他好赶路!”
“对啊!这才是。让他早早回家好用功。”
这说的是我?陈銮这样自问,看小红来掀帐子,便故意装出些鼾声。
“陈大爷,陈大爷!”小红喊了两声,轻轻推着他的身子。
“啊!”陈銮装出一梦南柯的神情,眼灼灼地回顾,然后一跃而起,连声说道,“唐突,唐突!”
“莫高声!”小红伸过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来,掩住他的嘴。
嘴被掩住,鼻子仍旧管用,甜甜的肉香,令人血脉偾张。陈銮一把抱住了她,从指尖吻起,一直吻到额上。小红有意让他温存,并不挣扎,但这是有限度的,到自觉他应该满足了时,便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够了!你放手,我有几句话说。”
“是!”口中答应,手却不舍,很慢很慢地从她身上滑落。
“陈大爷!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过人要靠机会,机会未到,争也无益。读书人的机会就靠科场,今年大比之年,试期近了,你听我的劝,今天就回湖北。我替你预备了一个包裹,此刻不要打开来。”说着,小红把手边的包裹,提着放在桌上。
“包裹中是什么?”
“是一套宁绸夹袄。你在路上休打开来,还须寸步不离,白天挽在手中,夜来枕在头下。切记,切记!”小红说到这里,从紫檀嵌螺钿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十两锭银子,递了过去,“这锭银子,你回湖北也够了。天热,路上自己当心,莫贪凉,少吃生冷。”
陈銮不接银子,痴痴地放纵自己的想象,人间爱妻的叮咛,谅来就是如此,怪不得男子生而愿有家室!
“接过去嘛!”小红微生嗔意,“书生就是这等地方迂腐惹厌。只为一时不好意思,自己误了前程,却不想想春风得意了,什么遗憾不能弥补!”
“敬受教!”陈銮瞿然而起,兜头一揖,“学为韩信,不做尾生。”
秦淮名妓多通翰墨,小红虽不解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待而不至,遇水而死,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却听懂了他所说的“学为韩信”的意思,随即笑道:“什么人不好比,把我比作老而且丑的漂母?谁稀罕你千金之报?”
然则所指望的是百辆之迎?陈銮心中会意,却不愿说出口来,像这样的事要做得洒脱,才合古人“大恩不言谢”的道理。
于是他愉悦地笑道:“从今我不叫你小红,只叫你小红拂。如何?”
“这倒也罢了!”小红瞟着他问,“你自己呢?比作谁来?”
“我吗?自然是李药师。”
小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又说:“莫想这些没相干的心思。临阵好好磨一磨枪才是正经。”
“是!”陈銮很郑重地答应,又深深透了口气,自觉雄心勃勃,必可为小红而扬眉吐气。
5
三场试毕,要写榜了。
写榜从黄昏里开始。“至公堂”上,四总裁、十八房官,高坐堂皇;两旁是监临、知贡举、提调、监试。取中的卷子,一百名一束,细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大总裁、户部尚书卢荫溥面前,一共是三束,最后一束只得四十六卷,这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奉旨取中进士二百四十六名。
这是“墨卷”——乡试举人亲笔所写的卷子。考官所看的是经过“誊录生”朱笔另抄,“对读官”细心校阅过的“朱卷”,也是理齐了名次的三束,放在次席的总裁、礼部尚书黄钺面前。
等把墨卷与朱卷的编号再一次校对无误,就到了拆弥封的时候。书吏唱名,卢、黄两尚书便分别在墨卷与朱卷封面上填名字。另有书吏便奋笔直书,写好一张带名次姓名的纸条,递至公堂前填榜。
拆弥封照例从第六名拆起,一面拆,一面填榜,填完将那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立刻便有人去“报喜”——每逢乡试、会试,专门有人与闱中执书吏联络好了做这一行“买卖”。会试之年,更是笔大买卖,远至云贵,都有专差报捷,“头报”来了有“二报”“三报”,豪富之家光是开发报喜的赏钱,就得几百两银子。
当然最先知道的是举人本身,因为除却特别重大的事故必得离京以外,没有一个不在京里候榜的。候榜那天晚上,往往酒食相聚,名为“吃梦”,做了“好梦”的是东道主,落第的白吃,就是“吃梦”。
陈銮跟一些湖北的乡试同年,在一起吃梦,就在下榻的前门外西河沿的“福兴栈”置酒。酒在口中,事在心里,一听大门外人声嘈杂,有人拉长了嗓音:“捷报——”喊了进来,同席的人的神色便都变了。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里,有的捧着酒杯在手里,都似中了“定身法”似的,就那副样子侧耳静听。
中了的喜心翻倒,未中的强自镇静。到夜半报到二百多名,陈銮看看没希望了,想起那夜小红的叮咛,差一点伤心得掉眼泪。
“希望在后头!”有个中了的同年安慰他,“芝楣,以你的手笔,一定中在‘五魁’里面。”
乡、会试第一名到第五名,都叫“五魁”。五魁揭晓在半夜里,到那时候,凡是书吏、号兵、入闱官员所带的听差,一个个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围着填榜的桌子,名叫“闹五魁”。闹五魁所点燃过的残烛十分吉利,据说童子开蒙第一天晚上点了这段残烛念书,将来一定高发,因而可以拿它来卖钱或送礼,为此闹五魁总是闹得很热闹。
“第五名,陈銮,湖北江夏人——”纸条塞了出来,做那报喜“买卖”的头儿连升三,皱一皱眉说,“五魁里面夹了个穷鬼,又是湖北,真是财神爷不照顾,苦买卖,哪个去!”
“我去!”有个矮子,一把从连升三手里把纸条抢了过来,“头儿,你有眼不识泰山,头报不报江夏,要报江宁。”
“老高!”连升三问那矮子,“这是怎么说?”
“这位新贵人是江宁大盐商查百万的女婿!”
“啊,啊,快报江宁。”
一句话未完,有人大声喊道:“会元出来了!”
连升三不问姓名,先问:“哪里?”
“广西临桂!”
“又是这么远的地方!”连升三说,“临桂的文风盛!我看,是哪个?”
“陈继昌。”
“陈继昌是解元。看下个月的殿试,出个‘连中三元’,乖乖,我要亲自到广西走一趟了。”连升三把手往下一挥,“闲话少说,快去抢头报。”
6
“矮子”老高,十天工夫赶到江宁,比兵部的驿差还快。赶到江宁城里,累得气喘不止,但不敢落店休息,问明查百万的住处,拍马就走。
查百万过六十整寿生日,唱三天戏。这天是正日,贺客盈门,正周旋不暇的当儿,管家赶进来报告说:“京里有报喜的来了。”
“京里报喜?”查百万大为诧异,“报什么喜?”
“老爷请听!”
大门外矮子老高,扯开“正宫调”的嗓子喊道:“捷报——”
一路喊,一路大踏步走上寿堂。屈一足跪下,展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梅红笺,上面写的是:
捷报
贵府姑少爷陈銮应本科会试高中第五名进士
报喜人高升
“查老爷!恭喜,恭喜。双喜临门,既富且贵了!”矮子老高磕个头说,“小人叨贵府姑少爷的光,讨杯寿酒吃!”
“好,好!吃酒,吃酒!”
“还要请老爷放赏。”
“好,好!放赏,放赏!”
一句话不曾完,只见查百万脸色惨白,摇摇欲倒。贺客无不大惊失色,还不曾开口相问,查百万悄无声息地栽倒在猩红地毯上,寿堂上顿时大乱。
外面乱,里面也在乱。查百万的爱女湘纹放声大哭:“苦命啊——”
湘纹是见过陈銮的,当然,那是屏风后面的悄悄窥探——五年之前,查百万亲自选定东床,喜讯传到深闺,少不得有中表姊妹和丫头们起哄,怂恿湘纹趁陈銮拜见“岳母”时,去看一看未来的姑爷。她也自然有一番做作,而终于在女伴强拖硬拉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大理石屏风后面偷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陈銮的影子已印入心版,时隐时现。花前月下,悄无人时,那个挺拔儒雅的影子倏然浮起,不知给她带来了几许闲愁。尤其是在不经意时获知陈銮的境遇,一寸芳心终夜动荡,而再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当筵退婚这么一个结局!消息初传,背人垂泪。丫头们常常会在清晨为她理床时,发觉枕头是湿透了的。
如今是再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了!倘若当时“不顾羞耻”,哪怕以死要挟,非陈銮不嫁,事情还可以挽回;如今寒士吐气,青云直上,若说重修旧好,即令陈銮愿收覆水,旁人总当自己想嫁的不是陈銮,而是一名新科进士,心迹难明,又有什么脸进陈家的门?
一念之差,悔恨莫及,很快就恹恹成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新进士一大早到达宫门,听礼部仪制司官员唱名,名次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由右掖门进,在太和殿前排班。只见王公大臣,已经各具朝服,肃立候驾。不久,作乐鸣鞭,皇帝升座;鸣赞官赞礼,三跪九叩已毕,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从预设在殿东的黄案上,取了密封的试题,捧交给跪在正中的礼部尚书黄钺——殿试的题目是“策问”,以皇帝的语气发问,经史时务,无所不包。应试的人逐条答复,照例用“臣对臣闻”开头,而以“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作结。这就是“金殿对策”。
但是文章做得好,并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殿试的卷子称为大卷子,用宣纸精制,红线直行,并无横格,而善写大卷子的,能写得匀整划一,仿佛有横格一样。字要“黑大光圆”,笔画须合乎制式,称为“馆阁体”。陈銮在大卷子上颇有功夫,写完交卷,自己相当得意。
卷子自然先派大臣看,因为是皇帝“临轩策士”,所以看卷子的大臣,不能称为“主考”,也不能称为“阅卷大臣”,叫作“读卷大臣”,定例是八员。这八人在二十四日那天,齐集文华殿读卷,看中了便在弥封的卷子上加个圈,所以有八圈的卷子必是上选。
这次上选的卷子一共十本,由八大臣公定以后,进呈皇帝钦定名次。有时依原来的次序,有时特加拔擢,第一本不一定就是状元,不过这样的情形不多。
这一年就是依读卷大臣所定的次序,皇帝临御保和殿,看了进呈的十本卷子。拆阅弥封,第一本居然就是陈继昌的,他也成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苏州钱棨“连中三元”以来,无独有偶的第二人。
于是以曹振镛为首的读卷大臣一齐行礼相贺,说是“熙朝盛事”。皇帝也很高兴,再叫拆第二本,也就是一甲第二名,这在三鼎甲中,称为“榜眼”。榜眼是浙江杭州人,名叫许乃普,他家弟兄中,已经出过四个进士,加上许乃普就是“五子登科”,又成为科举中难得的一个名目,皇帝越发高兴。
拆开第三本,署名是陈銮,皇帝看他的履历,年龄二十三。“这也难得!”他问,“不知道这陈銮仪表怎么样?”
礼部尚书黄钺是这一年会试的总裁,见过陈銮,当即回奏:“陈銮仪表俊雅,臣为圣主得人恭贺。”
“这才好!”皇帝笑道,“年长貌陋的当探花郎,就煞风景了。”这是出自唐朝的故事,新进士中公推年轻俊美的同榜一人,遍探长安名园,何处花枝最盛便作为游宴之地。因此,一甲三名的“探花”,必得中了陈銮这样的人,才算名实相符。
因为有“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等难能可贵的名目,所以这一榜的人物特别为人注目,但陈銮的故事,却并不为人所知,报喜的仍旧报到江宁。查百万笑在脸上,苦在心里。湘纹那里自然也瞒不住,从丫头嘴里得知“喜讯”,病势越发沉重了。
7
照例,状元授职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在翰林院供职。陈銮是靠小红相赠用缝在那套“宁绸夹袄”里的金叶子,兑换了四百多两银子,才能回乡应试,中举以后再进京赶考。在家时就跟老母说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红为妻,此时是酬愿心的时候了。
然而好梦一时难圆,第一是刚刚到任,不能请假;其次,就算能请假,这笔为小红脱籍办喜事的费用尚无着落。所以在家书报喜以外,特为写一封信给小红,信中自然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负小红所望,同时他亦必如李靖与红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却还有困难,叮嘱小红等他三年。因为后年壬午又是乡试之年,照规矩,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会放出去当副主考,一趟“试差”下来,总有千把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四川等地,更为肥美,那时就可以请假回籍迎娶了。
小红得到喜信,自然高兴得终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莺儿,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过,你们倒替他想想,从我们门户人家里,娶个正堂夫人回去,像话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像话。”假母答道,“唐朝就有这样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为“汧国夫人”的传奇,小红当然知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说出去沸沸扬扬当笑话讲,岂不是害了他的官声?”小红又说,“做官的人私德有亏,御史老爷是可以参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荒唐,不顾朝廷的体面,娶门户人家出身的为妻,那岂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贵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莺儿这话说得对!”小红大为点头,“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儿卸了‘牌子’,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等他三年。”
“随你,随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开钓鱼巷。不管他肯不肯认我当丈母娘,我总不能再干这一行,坍他的台。”
于是小红的假母托词厌向风尘中讨生活,结束门户,带着小红、莺儿,搬到苏州去住。同时写信告诉了陈銮,说是杜门谢客,专等花轿。信中又说,还有些积蓄,办喜事也够了,只要能够请假,盼他早为她定下名分。
8
“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对皇帝来说,并不能替他带来好运,就在这年七月二十五日,因为中风在热河行宫暴崩。
事起仓促,找不到储藏嗣君御名的“金匮”——清朝从雍正夺嫡以后,虽保持着东宫僚属的“詹事府”,却已不立东宫,继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选定,亲笔书名,藏入一个等于金匮玉匣的盒子中,严密封固,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匮”则在京师,专差去取却不曾找到,最后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发现的,打开来一看,是传位皇二子旻宁。同时已成为皇太后的钮祜禄氏,亦特遣侍卫到行在传宣懿旨,说大行皇帝生前曾口传密谕:皇二子仁孝恭俭,将来当继大位。于是皇二子嗣位,定年号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开恩科,即道光元年辛巳乡试,而陈銮不曾奉派为考官。下一年壬午乡试本科,他奉派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达当天,陈銮派了一个在京里所用、极其干练的长班孙贵,拿着他的信,专程赶到苏州去见小红,说是奉派主试浙江,皇命在身,关防严密,不能顺道相访。试差完毕,回京复命时,决定在苏州逗留一天,聊倾相思。
哪知孙贵中道迎候,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忧而奇怪的消息:小红不在苏州了,迁到什么地方无人知道。
“这就不可解了!”陈銮忧心忡忡地说,“就要搬家,也该告诉我啊!”
“说不定是错过了。”孙贵这样说,“搬得不多几时,写信到京里。老爷出京了,自然不晓得。”
“这话不错!”陈銮略微放了些心,赶紧写信回京——他住在湖广会馆,托会馆的执事查问,如有苏州的来信,请他赶紧加封交驿差递到浙江巡抚衙门转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广会馆回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苏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嘱咐,就会转递。会馆这种事办得多了,绝无差错。
为此,陈銮在闱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闱,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顾皋商量,打算亲自到苏州去一趟。顾皋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了他。
“老爷!”就在他摒挡行李,将要上船时,孙贵来报,“有位胡老爷来拜!”
拿过名帖一看,是胡应山。陈銮记起前恨,当时就放下脸来说:“挡驾!他来干什么?”
“特来道贺!”胡应山已经用很丰厚的一个“门包”买通了司阍,擅自跟了进来,此时在门外应声,同时笑容满面地踏了进来,连连拱手,“老世侄成了贵人,只怕不肯认我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也就因为这一说,陈銮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勉强地答了声:“胡老伯远道见顾,有何赐教?”
“我来替老世侄作伐。不,”胡应山马上又摇着手说,“实在是‘请期’。”
“请期,什么期?”
“自然是洞房花烛的佳期。”
陈銮大为诧异,因为他隐约听说,湘纹抑郁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应山怎又来“请期”?不过这话不便细问,也无须细问。他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万难从命。当日筵前,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难怪你,老世侄!当时你总看得出来,我着实替你生气。事后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长吁短叹,悔恨无穷,说坏了他与令尊的交情。至于湘纹小姐,”胡应山合掌当胸,“天在上头,说话要凭良心,知道了这个消息,寻死觅活,几乎一命呜呼!你岳父、岳母答应她重申前约,才把她劝下来,早就在佛前设誓,非陈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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