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然而余善德却已惯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对她,直接的试探已经够多了,而对整个背景却茫无所知。这可能是很危险的事,他想。
于是,他毅然起身告辞。
她没有再留他——她知道,那是最不聪明的一着。最使她失望的是,他临走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一定是装傻!”她想他怎么会不懂她换了衣服,是准备长谈的表示呢?
3
出了旅馆,余善德开车回到原处。
聊天的客人早已散去,牌局还在继续。杨学智补充了中途告退的一角,正在连庄。等下了庄,余善德向他做个眼色,他知道有话要谈,把牌让给他的“小公馆”打,邀了余善德到客厅里来。
“我想打听打听曾薇。”余善德开门见山地说。
“难得动了凡心。”杨学智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杨学智所了解的也不多。据说曾薇是香港的歌星,到台湾来的目的是想投奔一个在香港眷恋过她的大户。哪知事与愿违,在她来到台北的前两天,大户出了事被司法机关扣办了,吓得她不敢轻易露面,怕在舆论上加重那大户的罪戾。杨学智是大户的朋友,在香港时见过曾薇,由于这一点香火因缘,他今天请客,就顺便找她来玩。过几天预备买张飞机票,把进退维谷的她送回香港。
说完了这些,杨学智笑嘻嘻地又加上一句:
“看来这一张飞机票,用不着我来买了。”
余善德觉得收获已经很丰富,本不想再说下去,但想到将来需要杨学智合作的地方很多,便说:
“学智兄,你是知道我的‘操守’的……”
“是啊。”杨学智插嘴说,“所以我说你‘难得动了凡心’呢。”
“我不否认我对曾薇有好感,其中有个特殊的原因现在也不必多说。我现在要跟你来个君子协定,我有什么发展,随时告诉你。你也得尽量替我帮忙。”
“好,”杨学智很高兴地说,“一言为定。你说吧,要我怎样帮忙?”
“现在没有别的,只要求你保守秘密,连你‘小公馆’面前都不必提起。”
“绝对遵命,你放心好了。”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余善德驾车回家,已在清晨二时。他住的是厂里供给的宿舍,一幢很像样的日式房子,卧室、客厅、餐室、书房应有尽有,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他就是一个伺候他的男工。
男工照例晚上十点钟关大门,余善德过了这个时间回家,就得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这一天他有意外的兴奋,除了男工所住的那一间以外,把所有的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他想看一看,这些屋子里如果增加一个女人,将会有什么改变。
他困惑了,因为他想象不出。而每一盏电灯放光时,寂寞却接踵而来。
他为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关熄了所有的灯,到宽阔的走廊上去坐着。光脚踩着滑溜的桧木地板,丝质的睡衣摩擦着柔软的背垫,全身上下痒痒的有种微妙的快感。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美妙恬静的夜在他是领略得太多了。今晚还是跟往常一样,淡月、微风、若有若无的树木的清香,而明天是假期,没有什么萦绕心头的公事败人清兴,他告诉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的!他接受自己的观点。
可是从之而来的是美中不足之感。寂寞也许是有闲阶级的专利品,或者说是满足以后的产物。
他开始懂得人们为什么永不满足。很简单的道理,他如果感到满足,即将感到寂寞。
寂寞是他忍受惯的。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忍受到现在?他从没有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今天亦复如此,只是充分感到,在寂寞以外他有权利多享受一点东西。
这当然是由曾薇而引起的感觉。声色场中,十年来他免不了时有涉足的机会,品貌胜过曾薇的,也见过不少,都不足以毁了他的“操守”,而一见曾薇以后,他知道他的“威胁”来了。
或许是境由心造。由曾薇所引起的心潮,证明记忆是有生命的。一个可爱的印象可以被深藏,却不能被消灭。正如一粒数千年前的莲子,机缘凑巧,被发掘出来,仍可以由加意培养而发芽开花。
这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真正的问题。这一粒有生命的莲子,是视若无睹,还是下手在温室中培养。
惯于忍受寂寞的人,常常会忘了时间。一直到曙色渐露,他才准备上床。
这时男工已经起身了,他有过这种经验,所以并不感觉惊讶,只是问一句:
“先生昨天晚上又看了一夜的书?”
余善德茫然地点点头。
男工打开走廊上的玻璃屏门。清晨的冷风一吹,精神一振,他想起应该嘱咐男工:
“今天买只鸡,买点明虾,多买一点菜。不,菜不必太多,可是要精致。”
“是白天吃,还是晚上吃?”
“晚上!”他说,“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再别忘了把花瓶里的花都换了!有女客来。”
“几位女客?”男工问。
“一位!你说还有几位?”他觉得男工的话,真是问得可笑。
4
“你说她像我吗?”当余善德用低回不已的声音,长长地叙述完了以后,曾薇这样问他。
“太像了。”余善德说,“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还是恨你?”
这种稀奇古怪的话,她在别人嘴里也听到过,因此声色不动地答说:
“感谢不敢当,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恨我的原因。”
“感谢你的是,让我有重温记忆的机会;恨你的是,把我的痛苦又挑了起来。”
“假使是如此的话,我对你感到抱歉。”她很谨慎地回答。
余善德使劲抽着烟斗,想不出该说一句怎样的话,心中的秘密透露了一半,不知怎么,反更有落寞萧索之感。
沉默了不久,曾薇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的太太很贤惠吧?”
他不假思索地应了一个字:
“嗯。”
“你也算对得起她了。”曾薇说,“像你这样的地位,没有另外找个太太,那真是少见。”
“这也很难说,”余善德不以为然,“情感是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
“对了。”她附和着,“情感可以决定一切。”
这篇两人合作的文章,起承两段都有了,可是都不愿转得太快。曾薇另起了一个头,说:
“你太太在上海怎么样生活呢?”
“还不是靠我汇钱接济。”
“由这里汇过去吗?”她天真地问。
“不,托一个姓郑的表弟在香港办。”
就在这些闲谈中,余善德在曾薇心目中的“行情”逐渐看涨。这条“鱼”肉厚而刺少,值得花大工夫去钓。
这夜谈得很晚,但她还是漏夜写好一封寄香港的信。对于任何一条“鱼”,她只是一支钓竿,或者一只鹭鸶,另有渔人在操纵着她。
5
薇:
连日想念你,夜不能眠。所以接到你的来信,比中了马票还要使我快活。
对于你的成就,我万分满意。此事真如你所说的,“可喜又可笑”。但照我看,姓余的说你像他第一个爱人,这不会是摆乌龙,像这些人原来就有些傻气的。我研究全盘的情形以后,认为钓这条大鱼,要突出奇兵,此刻我已想到一个办法,不过能不能实现,还没有把握,所以暂且不告诉你。你问我进行的步骤,就我所想到的写在下面:
一、你要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千万不可让他先占“便宜”。吞了饵的鱼,绝不肯再来上钩。我是男人,最懂得这一点。
二、要处处对他体贴,陪他多谈谈他小时候的情形,以及他家乡的风光,这样可以引起他更多的怀念。对于他的赠与,不可轻易接受。
三、可以常常到他家去,要表现出贤惠的主妇的姿态;但万不可对他家的男工也以主妇自居!相反的,应该不惜小费,加以收买。
四、如果他提出同居的要求,你先不要谈别的条件,只推说他有太太在上海。当然,话不要说死了。(到他提出此一要求时,赶快写信给我。)
此外有两点,请你特别注意:
一、马上到邮局租借信箱,并且告诉我信箱号码。这样我跟你通信,就不会被他发觉。还有,最好把我写给你的信统统烧掉。
二、他所说的,在香港的姓郑的表弟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希望赶快打听之后告诉我。这个工作不难,你可以注意一下他的信件,或者设法在男工那里打听。
薇,对于你这次去淘金,我感到万分感激,也万分难过。你知道香港这个地方,钱就是一切,我们要想法子弄更多的钱,这样才能保障我们以后的生活。美满的婚姻,要有深厚的精神基础和物质基础,前者,以我们誓死无他的爱情,已奠定不拔的精神基础,后者则有待于我们做更大的努力。我现在一方面拼命挣钱,另一方面拼命地束紧裤带,为了造成我们美满的前途,目前牺牲一点,算不了什么,只希望这次能照我的理想,钓上这条大鱼,那时就可以风光地举行婚礼了。一切保重。再见!
冠康 手上
这封信送到曾薇手中,翻来覆去看个不休,直到心领神会才丢开。
6
一切的发展都是好的,直到摊最后一张牌时,才触了礁。
曾薇坚持非正式结婚不可,余善德死也不肯接受这个条件。那倒不是他怕触犯重婚的法条,而是书呆子的一种名分的观念,觉得要替他在上海的太太保留最后一点余地。
亏得有好管这些闲事的杨学智,跟他的“小公馆”来回奔走,曾薇委屈地让步了。相对的条件是不住余善德的公家宿舍,不让人笑话。
这个理由,连余善德都觉得振振有词,于是替她买了房子。同时为了表示爱心和歉意,他又在银行里替她存了一笔钱。
同居以后的生活,在任何人看都是幸福的。余善德当然有对不起他太太的感觉,但在欢乐的高潮压抑之下,那种感觉隐而不显。倒是他初恋的情意,不断浮现在脑际,因此他常常对曾薇这样说:
“我要加倍地爱你,因为你是我的‘两’个爱人。”
这些话说多了,逐渐使曾薇产生错觉,隐隐然感到自己也有双倍的责任。可是只要一想到冠康,甚至于一提到香港,她都会悚然惊心,快乐与不安的交替,几乎把她弄成人格分裂症。
然后,希望它快来又怕它到来的一天,终于出现了。
这一天从香港来了一个电报,曾薇拆开一看,立刻打电话把余善德找了回来,拿电报往他的面前一摆,怒气勃勃地叫道:
“你看!”
电报上正文写的是:
表嫂自大陆抵澳门请准备入台详情另函 郑丕藩
余善德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就像演戏一样,预期的效果出现,便可以产生连锁反应。曾薇培养了半天的情绪,在此紧要关头,总算差强人意,眼圈红红的,带着哭声说:
“现在怎么办呢?我原是坚持要结婚的。她这一来,我算是什么身份呢?”
“你先不要乱,我们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曾薇先声夺人地抢着说,“你根本就是存心不良!谁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她抹抹眼泪,装作不肯轻易妥协的姿态:“你说,你说,你现在拿我怎么办?”
“人还在澳门,”余善德倒显得沉着了,“让我想一想,总有办法的。”
“对了!”曾薇立刻大声回答,“除非她不来台湾,她要一来我就走。”
这下他听懂了意思,点点头说:
“这好办。千错万错是我错,我接受你的条件就是了。”
“戏”的高潮没有上得去,等于配角擅自改了台词,把主角僵在台上,下不得场。曾薇茫然不知所措,问题好像轻易地解决了,稍微细想一想问题还是很多,腿长在她身上,要走随时可走,只是走的条件呢?房子,存款,都还没有交代一句话……
她怔怔地想着,一转眼,余善德倒已不在跟前了。这一急非同小可,但竟想不出应该做些什么。
在等候余善德的时间中,每一分钟长如一个世纪。苦苦撑持到夜深。刚一上床听见他回来了,她故意把床头的灯开开,仰脸望着天花板,像是不爱理人似的。
余善德也是一言不发,直到在他自己床上睡下,关了灯以后才开口说话。
“阿薇!”他仍用平常那种亲昵的称呼叫她,“你真的要走吗?”
“除非她不来台湾。”她很坚决地回答。
“那不是争执的焦点。”他说,“主要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我的态度早已表明了。”
“那好,明天该我搬出去。该是你名下的东西,自然都归你。现在也不必说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话,总之,你是我爱过的,到现在为止,你仍旧有‘一半’让我永远忘不了。为了那‘一半’,我一切都可以容忍。只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好好寻个归宿!”
曾薇越听越不对。这不难了解的,他出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打电报到香港去,回电一来,一切的一切都拆穿了!
对于这个幼稚的骗局,她并不悔恨自己不能把握珍贵的时机,办得干脆利落,只像是无意中吞下一个苍蝇似的,心头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心。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7
冠康: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我不准备回香港了。鱼是钓上了,但这条鱼的力量太大,以至于反把钓竿拖下水去。
你放心,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他对过去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我说。我也觉得尽快忘掉这事,是最聪明的办法。
敬祝
康健!
曾薇 上
再者:依照你的嘱咐,我把你的来信“统统烧掉”了。邮政信箱,亦已退租。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人海
人海
1
久雨以后的一个晴天,替邵祥带来梦幻似的感觉。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两只脚虚飘飘的。眼睛看出去,抓不住任何物体的确切形状。心头有些作呕、发慌。不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他知道那是饿了的缘故。但这半个月的自我训练,已让他变得很沉着,如果这时幻想着有牛肉汤和馒头摆在面前,以至于让空无所有的胃因受到欺骗而发怒,那只有叫他更受不了。
他机械地朝车辆行人少的地方走去,穿过公园,出了另一个门,再走几步便看到了车站。他停下来考虑,是不是要到老陈那儿去。
“去!”他很快地决定了。连着下了几天雨,谁不是皮鞋上沾满了泥巴?今天这么好的天,出来逛一逛,当然得擦擦皮鞋。老陈的生意一定很好,用不着说的,一去就得给一顿饱的吃。
想到这里,他像四月里脱了一件老棉袄似的,浑身感到轻快,矫捷地抢越汽车和三轮车,到了对面行人道上。
“邵祥!”
“是叫我吗?”他非常奇怪。偌大的台北,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老陈,但这不是老陈的声音。
“邵祥!”
他听清楚了声音,辨出是谁,但却更不相信。
非常吃力地转过身来,终于不可逃避地面对着朱家棻了。她还是像半个月前天天能看到的那样子:剪得很短的头发,在耳朵上面用发针高高吊起,黑裙白衫的校服,一件黑色毛线的外套挽在臂上,下面是短腰的白袜和有扣绊的黑皮鞋。除了她的嘴唇以外,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但在邵祥眼中,一点都不嫌单调。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家棻问。
“没有到哪里去,还是在台北。”
“台北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可没有第一个问题那样容易回答,他稍微想了一下说:“一个朋友那里,你不认识的。”
“我父亲说要报警,一定找得到你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报?”她声音低了下来。停了一下,她又说:“不过,你叔叔倒还好。”
是的,叔叔倒还好。他想:就是婶子最坏,可是叔叔爱听婶子的话,也就变得不好了。
他非常想知道从他“逃”走以后叔叔家的情形。尤其希望家棻会告诉他,他婶子现在苦死了,打水、扫地、抱孩子、上街买东西……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再也没有工夫去打牌或者到左邻右舍家去搬弄是非了。
但是她没有,他也不好意思去问。她两手环抱着书和外套,低着头,身子晃荡着,用右脚尖在地上画来画去。有些行路的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她低着头看不到,他则感到很窘,于是说:“你是不是回家去?”但没有来得及让她回答,他又接下来说:“我们到公园去谈谈!”
就在这穿过马路到公园的时间中,邵祥准备好了一句话,等家棻在露椅上一坐下,他立刻便问:“你是不是赞成我脱离那个不算家的家?”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认为你很勇敢。”家棻说得很慢。显然地,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一问一答的词句,都经过细心推敲,尽量要使它文雅、动人,能获得对方的欣赏。
“只要你赞成就好!”邵祥夸张地点头,希望能把他听到这话以后所感到的欣慰,充分表达出来。
“你以后预备怎样?有什么计划?”
“计划?没有。”他摇摇头,但随即感到这样说是失面子而且要受责备的,不是吗?既然没有计划,冒冒失失地从家里出来干什么呢?因此他说:“不过不要紧,我有朋友帮忙,总有办法好想。”说这话时,他为了强调他的信心,跷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指指点点。原想装得老练些,看起来却有一股滑稽的流气。
家棻不响,低下头去,看到他脚上一双非常龌龊的球鞋,都已破得快看见脚趾了。她心里非常难过,但不敢说破,尤其在看到他羞窘地缩回脚去时,她故意把视线落在远处,装作没有看见。
两人沉默着,都感到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压力,想逃走而不知道用什么方法。
“你该回家了!”邵祥先开口。
家棻犹疑不定地站起来。她忽然想到应该问他一句话:“你现在有什么困难?”
“没有,没有!”他直觉地抗拒着,但看到家棻的脸色以后,又自己转圜了,“困难还是有一点,我没有什么书好看。”
“你想看小说?”家棻变得高兴了些。
“不是。”他说,“我还是要用功,也许有机会可以考学校。”
“我想起来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闪耀着快乐的光彩,“我哥哥有一本书,对你一定有用。”
“什么书呢?”
“暂时不告诉你。”她顽皮地微笑着,“下午一点半,你仍旧在这里等我,我给你带来。”
家棻矜持地点一点头作为道别,抱了书走着细碎的步子,很快地出了公园。
而邵祥,梦幻的感觉愈深。他不能确切地回想刚才的经过,但好像有些值得细细去想的东西,不断在眼前引逗,在脑中出没。
2
老陈今天的生意真是很好,擦鞋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弄到很迟才带邵祥去吃锅贴。吃到一半,邵祥想起家棻的约会,伸头出去一看,火车站的大钟正指在一点半上面。他来不及说什么,赶紧放下筷子就跑。
家棻已先到了。她并没有因他迟到而生气,一见面递给他一个很整齐的纸包。
他忙不迭地要打开来。她阻止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
他听她的话,耐心等她走远了,拆开纸包,那里面是一本半新的《高中升学指导》。
厚甸甸的一大本,光是托在手里那沉重的感觉,就已使他满足。他像掘到了宝藏那样高兴,同时也怀疑家棻怎会知道他想这样一本书想得快要疯了。曾有多少次他忍受书店伙计的白眼,将这本买不起的书翻弄着不忍释手,又有多少次鼓足勇气想跟叔叔要钱买这本书而终于说不出口。可是现在,轻轻巧巧地得到了。世上真有这样便宜的事?是的,书在手里,一点不假。
当他再一次体认,确定其为真实以后,便就近在树荫下的一块假山石上坐了下来,准备好好“享受”它一番。
但刚一翻书,凭手指的触觉,即知道书里面夹着纸片。打开一看,竟是蓝色的钞票,一共五张,很紧地贴在一起,新得仿佛可以闻到油墨的气味。
邵祥很感意外,但一想到家棻的话“等我走了你再看”,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继之而来的是一种要哭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既像受了侮辱,又像受了委屈。
这个有早熟倾向的孩子,初次遭遇到他所不能解释的情感。生命的帷幕,无意中掀开一角,一瞥之间,未能尽窥奥秘,但已足够他惊心动魄了。
他的心乱得很,决定回家去的好。
那是老陈的家,铁路旁边一间小木屋,或者说是笼子。潮湿而坎坷的泥地上,刚刚摆得下一张竹床、一张瘸腿的小木桌,再有一个当作凳子用的肥皂箱。靠壁悬着一条一掌多宽的木板,以便放置什物。其实那是多余的,老陈和邵祥的行李,并不比一个流浪汉更需要有个安顿的地方。
这个丑陋的笼子,只是在心理上给他们以一种家的感觉。一切所期望于家的恬静、舒适等要求,都是可笑的梦想。邵祥记得最初两晚,整夜不得安枕,火车经过,那笼子剧烈地抖动,仿佛来了大地震似的。然而这个笼子是如此的坚强,没日没夜地让火车折腾着而竟没有垮下来,这就像他现在能在汽笛狂鸣声中呼呼大睡一样的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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