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木屋没有窗户,若要得到光亮,就只有把门开着。一条黄黄的光柱,挟着亿万的灰尘,从门外斜伸到床上。门外不时有人经过,光源常被隔断。他也乐得借此放下书本,想一想别的事。他现在有许多有味的事可想,可是想到某一点上,就没有办法继续了。譬如,念完了这本书以后,该如何呢?又如家棻什么时候再能见面?特别是她给的钱,到底该怎么办?他只想到绝不能用掉它,那么是退回给她呢?还是保留着?
这样想一会儿心事,看一会儿书,一个下午很快地过去。
于是老陈回来了,擦皮鞋的箱子以外,有一大包食物和一瓶酒。邵祥接过老陈的东西,对那瓶酒特别感到欣喜。他并不喝酒,但喜欢看老陈一杯在手,悠然自得的神气。
三杯酒下肚,老陈的话就变得牵连不断永没个了结。平常邵祥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一切经过渲染的奇闻异事,都是邵祥所听不厌的。但今天他匆匆忙忙吃完饭,趁天还没有黑下来,赶紧又端起那个肥皂箱摆在门口去看他的新书。而老陈却非要有这个听众不可,因为他今天所要说的话,跟邵祥有切身的关系。
“喂,邵祥,你到底怎么办呢?”
他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最重要最头痛的问题——他必须找一个职业。
“我知道你不愿意像我一样擦皮鞋。”老陈说,“干那一行没有什么出息,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遇到熟人怪难为情的,所以我不一定劝你干。不过话得说回来,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行行可以出状元。你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心里有什么打算呢?”
邵祥的打算很多,读书、从军,至不济也得找个不让人看低身份的职业,但都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半个月现实生活的磨炼,让他连说一说愿望的心情都很黯淡了。
“你倒是说话呀!”老陈不耐烦地催促着。
“随你说好了。”邵祥很慷慨地说,倒像是为了解决老陈的困难似的。
老陈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后用低低的、很友好的语声说:“事情倒有一个,我说出来看看行不行?西门町有个卖夜市的小吃摊,想添个伙计,管饭,每个月拿两百块钱,你干不干?”他停下来看了邵祥一眼,赶紧又抢着说:“现在先不忙告诉我,你好好想一想。你要不愿意去,也没有关系。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来,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样,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你要不嫌苦,尽管跟着我。不过我倒是怕你整天没有事,心里闷得慌。”
就凭这一番话,邵祥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虽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样也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
现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这一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未来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无论如何新的生活总是值得以欢欣兴奋的心情去迎接的。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悲惨的旧的时代,将可结束了。
那个属于他个人的行将消逝的时代,如以这次离“家”出走为悲剧的顶点,那么他之离开父母就是悲剧的起源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为什么把他交付给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在他的记忆中,如说还有欢乐的一面,那只是刚到台湾,叔叔境遇还好,把他送入学校的那几年。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是他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叔叔遭了一场官司,从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婶子有大笑一场的日子。他认为他之忍受不了那个家,主要的是他婶子从不给好嘴脸看。对于“精神虐待”这个名词,在理论上他还不能够做完善的解释,而在现实生活中,可是经验得太多太多!
但如没有可以充分信赖的老陈,他也不敢采取那样大胆的行动。那时老陈替人看守一座离他家不远的空屋,多的是闲工夫,常常带他去看不花钱或者买最便宜的票子的篮球。老陈叫得出每一个有名的球员的外号。在球赛进行到紧张时,每每会突如其来地大喊一声:“驴子,加油!”最初常使他吓一大跳,到后来就变成羡慕和佩服。自然,这更有助于友谊的建立。
跟老陈在一起的时候,也可算是快乐的。不幸的是连这一点点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许他安然享受。脾气暴躁的老陈,因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雇,之后,就被迫选择了现在的职业。从此不常见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机会。但因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陈对他反倒更显得关怀,偶然遇见,都要问问他在家的情形,然后喃喃地诅咒,说他的家实在值不得留恋。
在老陈,那只是一种愤慨情绪的发泄,但久而久之,对邵祥即成为一种鼓励和暗示。于是,半个月前,因为丢失了一只鸡,而他叔叔居然也帮着他婶子动手来打他时,老陈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变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兄长了。
而就这十五天,他所听到、看到、学到的东西比他十五年的经历要丰富得多。他知道有人把社会比作一座洪炉,而在他看来,社会却是一片汹涌的怒海,生活则是难以掌握的孤舟。好几次当他感受到饥饿的威胁时,曾不断冲动着想回到他那发誓不再一顾的家,低声下气地去乞取一份虽然粗粝却有保障的食物。不过每当兴起这个念头时,总使他在内心羞愧难当,在不断的自我挣扎中,他终于为自己建立了坚强的决心,一叶扁舟,终当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光明的彼岸。宁愿灭顶,也不愿在那荒凉萧索的绝岛上苟且偷安。
这自然是因为有同舟共济的老陈在。而今天,一股新的鼓励力量,又令人不胜惊喜地出现了。有了老陈,已令人安慰;再有一个家棻,甚至于使他感到幸福了。
于是,他勉力促使自己以乐观的心情来接受他的职业。“无论如何,我总是靠自己来养活我自己。”他一再重复着对自己讲这句话,渐渐生出自傲的感觉。
3
若就邵祥过去的境遇来说,那个职业对他并不算是委屈。有许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惯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后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到晚上九点钟以后,才是正式工作的开始,而以午夜前后为最紧张。一直到清晨之时,算是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对于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适应,而且把时间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饭以后,深宵顾客稀少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摊开书来,聚精会神地读几页。
他工作得很勤奋,做事干净利落,对顾客伺候得很周到。老板的称许、老板娘的亲切,以及顾客表示满意的脸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致来说,他过得很快乐,只有在想到家棻时,心里拴了老大一个疙瘩;也只有在想到家棻时,他才恨他的职业,觉得那是低微得见不得人的。因此,每晚上他要紧张好几次,尤其在电影散场时,潮水样的行人从他那摊子的案板后面穿过,如果家棻在那里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此外他也怕遇见他叔叔和婶子。想得到的,他婶子要是看见他在这里,一定会扬起颧骨高耸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他多争气,自己会挣钱了。可就是给人呼来喝去,吃的冷饭剩菜!”
那时该怎么办呢?他连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这样一张一弛的情绪中,一天天消逝。满了一个月,他收到他平生第一次赚来的钱,工资加上均分的小账,一共是两百五十多元。
好几天以前,他就在计划这笔钱的用度了。曾想积蓄下来准备进补习班缴学费,又想替自己买一身衣服。直到揣着钱上街之前数分钟,他才决定让他的朋友来分享他的骄傲和快乐。
于是,在闹区中走过来走过去,看遍了五光十色的橱窗,买下了他认为最适宜的礼物。给老陈的是一个日本货的打火机,给家棻的是一个别针——澎湖特产的文石,雕出两朵美丽的玫瑰,花瓣上有一两处晶莹发光,映着阳光一闪一闪,真像朝阳里的露珠。
余下的钱,他替自己买了双球鞋,还有练习本子、钢笔和墨水。
当那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托在老陈掌心中时,他欢喜得都快掉下眼泪来了。絮絮不断地问这问那,他也一直陪着老陈说话。但到火车站的大钟指到十一点半时,他坚决地要走了,无论老陈怎样留也留不住。
他没有告诉老陈,他还有一个礼物要送出去。
在走向家棻的学校的路上,他忽然感到原来所准备好的那一套话,非常不妥。他知道他现在要告诉她,说是在一家什么大公司当职员,她一定会相信的。但如有一天揭出了真相,那便变成不可饶恕的欺骗了。
如果不说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当然要问。那又怎样回答呢?
而且,女子常有奇奇怪怪、令人难懂的事出现,如果她不肯收下这个别针,那又是多么难为情的事?
他越想越气馁,终于半途折回了。那个美丽的别针,摆在他口袋中一连好几天,成为精神上一种很重的负担。
这一天天气突变,坏得跟邵祥的心境一样,斜风细雨,整日不休。不过到了晚上,摊子还是照常摆出去,生意可是清淡得可怜,四张桌子经常是空着的。
只是那位老客人顾先生,倒真是风雨无阻,而且仿佛特别捧场,平常总是喝酒喝到十点多钟就走了,这天过了十一点还不想站起来。
另外一桌,也有位喜欢浅斟低酌的客人,两小盘菜一瓶啤酒,喝了足有两个钟头。
“再来一瓶!”顾先生扬扬酒瓶向老板招呼。等邵祥把酒送到面前,顾先生用刚刚可以使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阿祥,我托你办点事。认得我的脚踏车吧?你把它骑到圆环xx旅馆门口,有人看见我的车子会上来跟你说话,他只要说他姓张,你就把车子交给他,赶快回来。”
“现在……”
“不要多说。照我的话做。”顾先生的话,具有很威严的命令的意味。同时邵祥发现裤袋中悄悄塞进来一样东西,随即辨出是一小卷钞票。
“顾先生,这个不需要。”
“别噜苏!悄悄儿地去。”顾先生努努嘴说,“别让那个人看见。”
邵祥想了一下,说:“好的,让我告诉老板一声。”
顾先生也想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不要说是我让你去办事,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究不知是顾先生的委托太神秘,令人想一探究竟,还是那一小卷钞票的诱惑。邵祥果真悄悄地溜了。到了指定地点,下车等待,不到五分钟即有人上前搭话,问明姓张,交了车子,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到摊子上,来去不过半小时。顾先生和另一位客人都已离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两个刑警,把邵祥带走了。
4
那是一种被禁闭在黑屋子中的恐怖。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也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何变化,更不知道将会发生怎样的灾祸!
邵祥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必是听了顾先生的话,才闯下了什么祸!
幸好老陈很快地赶来探望他,随身带来一份报纸,让他揭破了自己的疑团。原来那位顾先生,竟是一个黑道中人,以贩毒为业。这天刑警得到密报,缀上了他,只因找不到证据,无法下手逮捕。姓顾的却也机警,一看形势不妙,利用邵祥移去毒物,以便脱身。殊不知这辆脚踏车的移转,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示。果然,从那车座下面搜出来价值好几万元的海洛因。罪证确实,所有疑犯在短期内被一一被捕。这段消息内也提到邵祥,说他担任运送毒物的工作。
“这怎么办呢?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脸色灰白的邵祥,以抖颤的声音诉说他所知道的一切,并且取出那一小卷钞票来作证。
“吁!”老陈舒畅地透了一口气,“不要紧。”他很有信心地说:“不要紧,你只要照实说,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照你的年龄来说,更可以原谅的,你放心好了,绝不会有什么!”
这一番安慰,在他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但另一种新的恐惧又接踵而至。那好像一个人猝然被剥去衣服,展览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切都被暴露,不再有个人希望隐蔽的部分。那比被关闭在黑屋子里,更令人惶恐。
他想:家棻不会不看报的,也不可能把“邵祥”看作另外一个人,因为报上把他的身世记载得明明白白。这使她不但知道了他的职业,而且认定了他是卑鄙下贱的贩毒者。
那么,她会怎样想呢?怎样想呢……
于是,他落入更深一层的痛苦之渊!为无数狰狞可怖的幻象所包围。不知多少次,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家棻的脸,木然的表情,好像连表示一下鄙夷都不屑似的,而那正是对他不存一丝希望,永远不想再理他的表示。
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从何而生,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担负这样的痛苦。
“你怎么脸色忽然这么难看?”再下一天老陈看到他时,非常关切地说,“你不要着急!这里已经告诉我了,一移送到法院,就可以把你保出来。你千万耐心一点。”
“不是这个。”真的不是这个原因。个人的安危自由,在这时的他,已经不太关心了。
老陈的脸色转为忧郁,提起另一件事:“我已经把你的行李取回来了。”他慢吞吞地说:“替你带来了这本书。”
“是不是老板不要我了?”他问。
老陈点点头,然后安慰着说:“等你出来了,另外想办法,反正有我在。”他把两件内衣和那本书递给他,话题也跟着换了:“这本书写着别人的名字,里面还夹着五张新钞票,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谁?”
这下正好有机会发泄他的苦闷。于是把家棻赠书的经过以及此刻他所感到忧虑的事,细细为老陈诉说。但隐瞒了他职业上的自卑感,和替家棻买了别针而不敢送出去的那些部分,因为他不愿在老陈面前表示,他替他找的职业是低微的。
“你何不写封信给她呢?”
这是个好主意。但当老陈替他买来了信纸,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吃力地写完,却又撕去,撕了又写,写了再撕,终于废然掷笔,苦笑着向老陈说:“我写不好!”
内心的重压,丝毫未见减轻。自由、爱情都将失去之时,还要担忧未来的生活问题。他真的怕这一叶生之孤舟,终将在怒潮汹涌的人海中颠覆沉没。
这样到了第四天,刑警队申请延长羁押的最后一天。下午将移送法院,正式接受审判。而就在这天上午,说是有人来看他。
难道是叔叔?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个神奇的形象扑入他的眼中,当彼此视线相接时,仿佛心脏都已停止跳动。
他迅即低下头去,然而在内心中,他是多么渴望着看看她的脸!
然后,他听到幽幽的像流泉样的声音:“我看到报上的新闻,先还不相信是你。前天听说有人到你叔叔那里去调查,你婶子逢人就说:早知道你要闯祸,不会有出息。今天,那个姓陈的在巷子口看见我,才知道你上了坏人的当。”
“老陈来找你了?”他惊讶地问。
“嗯,他全告诉我了……”
他打断她的话:“有没有说我在什么地方做事?”
“那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在那摊子上,不过没有招呼。”
他紧闭着嘴不响,但“为什么”那句质问,可是很明显地摆在脸上。
“那天因为有同学在一起,怕她问长问短怪不好意思的。”她这样解释着,“后来我想想很不对,因为我父亲常说:职业没有贵贱,人格也都是平等的。我觉得他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她停了一下,腼腆地说:“希望你原谅我。”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即已转过身去。背倚铁栅,下意识地取出那别针,紧捏在手里,胸口一阵阵鼓荡翻滚,说不出那是股怎么样的既难受又好过的味儿。
“那本书你看完了?”她问,显然是故意找话来跟他说。
他拿起书来一翻,显出那五张新钞票,说:“我一直舍不得用。”
她像是很难为情地笑了,指着他手中问:“那是什么?”
他放开手:“我给你买的。”紧接着他又补充:“是我自己的钱买的。”
“谢谢你!”她微笑着取起别针,佩在衣襟上,不住用手去抚摸。
然后她告辞了。他攀着铁栅,目送那轻盈的身影远去、远去,像秋日的一朵彩云,冉冉飘隐。
满怀感激之情的邵祥,意识到了人海的另一境界。这里风平浪静,余霞散绮,将有一个恬静的黄昏和一个甜美的梦。
当然,怒潮只是暂息,乐土也还缥缈。不过他也知道,到明天他一定会重新生出足够的勇气和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去迎接险恶的波涛,以找寻光明的彼岸!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失落的笔记本
失落的笔记本
1
当陈振声付出支票,从店员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锦盒,再度揭开盒盖凝视时,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感激。盒子里深蓝色的丝绒底座上,稳稳当当地嵌着一只钻戒,两个克拉的上好的火油钻,像万花筒似的闪烁着千百种异彩,衬着精巧的镶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无疵的,就像丹珍一样,也似乎唯有丹珍那双美丽而灵巧的手,才配戴这样一只钻戒。
他知道,丹珍一定会喜欢这件庆祝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礼物。然而他也知道,她所重视的是他寄附在这件礼物上的历久弥坚的爱意。十五年来,她给他的东西太多了,温暖的家,聪明茁壮的儿女,温柔体贴的照料,比这更大的钻戒——让他拿来作为从商的资金,甚至于还有他的生命。在一无缺憾的生活中,有时会产生出很傻的念头,他惴惴然怕过多的幸福会让他承受不住,所以遭遇一些小小的打击,譬如生几天病或者一笔生意做得不太好等等,反而可以使他心安理得,甚至于有一次失窃,他执着于“财去身安”这句可笑的俗语,几乎都不想报案。
当然,凡是能够让他为丹珍尽一分心意来博取她的欢心的任何机会,是他从不忽略的。因此,早在三个月之前,他就在为将于下个星期来临的结婚十五周年纪念筹划庆祝的节目。他建议到日本去做一次休假旅行,但好客的丹珍情愿请几个好朋友到家里来分享他们的快乐。于是,他把准备去日本度假的费用,移来买了这只钻戒。丹珍并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故意瞒着她,为的是好让她得到意外的惊喜。他想象着夜阑人静,在灯下把这个钻戒套到丹珍手指上去,比十五年前在上海金门饭店的礼堂中表现同样的动作时将更感到甜蜜。
他很仔细地把那锦盒放进口袋,在店员殷勤的道谢之下,出了店门。坐上汽车,按照预先计划好的路线,去拜访几个好朋友,当面邀请他们参加他和丹珍的庆祝宴会。
走到第五家,已是上灯时分。他的一个患难之交,也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吴沛炎留他吃晚饭,他起先不肯,但吴沛炎说是有话跟他谈,才留了下来。
饭后,吴沛炎把他带到他的小书房里,关上房门,轻轻地说:“孙志华昨天从香港回来,他在香港遇见一个人,你恐怕猜不到。”
“谁?”
“杨毅!”
“杨毅?”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利斧,轻易地砍落了他的记忆之门的锁,也将砍落封藏着神秘答案的箱子的锁。
“他刚从大陆出来。”吴沛炎说。
“那是当然的,以私人的立场,我们可以帮他的忙。但是,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呢?”
“据他自己说,他是清白的。”
“他怎么说法?”
“他说,当天上午,他照预定的时间打电话给你,发现对方把听筒拿了起来,可是并不说话,似乎在等他先开口的样子。这跟平常和你通话,由你先问的习惯不同,他就警觉到形势不好,把电话挂了。回家的时候,在弄堂口碰到房东的孩子,告诉他,说有两个人在家里等他,他就没有回家,买了一张车票到镇江,转扬州回如皋老家。以后大病了一场,始终没有办法跟大家联络。”
“就那样简单吗?”陈振声问。
“似乎是的。”吴沛炎点点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呢?孙志华问他没有?”
“当然问了。他发誓说他不晓得。”
“这就怪了。”
“不过他分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说,如果是他告密,抓进去的不应该是这几个人。他所掌握的‘关系’都好好儿在那里。”
“照这样说,应该——”他突然顿住了,就像暗夜里穿越崎岖的小路,突然警觉到前面将有失足的危险,而猛然驻足一样。
“你怎么不说下去?”吴沛炎问。
“我得好好想一想。”他敲敲脑袋,软弱地答说。
2
陈振声记起了他失落了的笔记本。
他清楚地记得,十七年前在上海,当他获得第一份职业,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买了那一本纸张粗劣、看起来一点也不惹眼的小笔记本。跟他的职业一样,替一个在汪伪政府做“司令”的王家当私人账房,都是卑微不足道的。
但在卑微的表面之下,他有着深深感到光荣的内容。在王家,他获得了许多珍贵的伪府军事调动及“要人”行踪的情报。在那本小笔记本里面,琐碎的、看来像是私人的零用账之中,隐藏着极其机密的联络讯号。
他住在王家,表面的工作非常清闲,唯一的干涉来自丹珍。丹珍跟王家是亲戚,她的父亲是金融界的巨头,跟伪府的要员有很密切的往还。因为如此,他不大愿意理她,但丹珍总是找机会跟他接近,光是设法推拒她的层出不穷的约会,就得花费他不少珍贵的时间。
然后有一天,他被捕了。
那是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正要上床,听差来喊他,说“司令”请他有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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