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去到客厅,看见“司令”板着脸一语不发,另外有两个不相识的彪形大汉,一个守住门口,一个站在“司令”身边,左手叉腰,衣襟被掀了起来,裤腰上插着一把手枪。从他的脸型来看,显然是一个日本人。
一看这情形,陈振声完全明白了。但是,他非常镇静。
“陈先生,你好好跟他们去!”
陈振声点点头。“让我去换件衣服。”他说。
“不必了。”
那两人左右挟持着他,上了预先停在门口的汽车,往虹口一带疾驰而去。
在车中,陈振声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他平日的工作,做得非常“干净”,在他卧室里是搜不出什么来的,唯一的麻烦,是随身携带的那个笔记本,刚才他要求回卧室去换衣服,用意即在想办法弄走那个笔记本。现在仍旧得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
“对不起,有火柴吗?”说着,他伸手到口袋中去,表示他是在掏烟盒,事实上他想把笔记本夹带出来,再找一个空隙藏到什么地方去。
但等右手一摸到左襟的夹袋,他禁不住大吃一惊,片刻不离身而且永远放在那个口袋里的笔记本,此刻竟不在身上!
会到哪里去了呢?仔细想了一下,今天一早还检视过,下午天气太热,曾把上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但自己始终没有离开办事的屋子,似乎不可能有人会来偷他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到底是怎么掉了,现在没有工夫去研究,要研究的是,可能落在什么人手里。
这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有人蓄意来偷他的笔记本,那么,今晚上被捕,就是必然之事;一是无意中失落,恰如塞翁失马,消除了唯一的“罪证”,出现在面前的将是一条生路。
于是,他将原来准备从容就义的想法改变了,除非他们拿得出证据来,他将不会承认什么!
果然,他们拿不出证据,陈振声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增加,咬着牙关忍受笞挞及疲劳讯问。大约半个月以后,非常出人意料地,竟被允许接见来探问他的人。这个人,是丹珍。
“你好吗?”丹珍眼圈红红的,可是嘴角上挂着比哭还要令人难受的笑容。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说。
丹珍对监视着的人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似乎有不便回答的神气。
他知道她有许多想问而不便问的话,譬如挨打了没有?挨饿了没有?到底你是不是“重庆来的”等等。于是,深深地投射以感激的一瞥,表示了解和安慰。
“我们知道你是冤枉的,正在替你解释。你放心,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他点点头,仍旧不能说什么,但是心里却另有一种酸楚,不是可怜自己,而是可怜丹珍。
彼此这样凝视着,加上监视的人的冷眼,陈振声感到空气似乎僵化了,必须得找些话来说,才可以把时间延续下去。
“维拉该生了吧?”他忽然想出这样一句话。
“生了,生了三只小狗。”维拉是丹珍心爱的一条北京狗。
“将来送我一只来喂。”
“你不早说,让人要了两只去,现在只好把我自己留下的那一只给你。”
“那何必——”陈振声忽然没有意绪再说下去。生死莫卜之际,居然那样认真地来讨论一只小狗的问题,不是太可笑了吗?
“喂,喂,时间到了,你该走了!”监视的人吆喝着说。
丹珍留下了她带来的食物,带走了怅惘不舍的神色。而陈振声却有了许多事可想,在漫漫长夜之中,似乎更感到时间的残酷。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很快地恢复自由——有限度的,他为丹珍的父亲所保释,并且限制了居住的地区。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住在丹珍家里。过去的关系当然是被隔绝了,一方面他知道他被监视着,不许再跟任何他们所怀疑的人接触;另一方面他觉得有不为丹珍父女找麻烦的义务,因此死心塌地守在丹珍家里。不久,他们结婚了。
婚后,他又比较自由了一些。但是经过那一番波折,原来在一起工作的同志已经风流云散,只有吴沛炎是他能够找到的。据吴沛炎说,在他被捕的同时,有他一个系统上的两位同志也出了事,至今下落不明。此外还有一个杨毅失踪,但是可以确定,绝非被捕,那么他的失踪就很值得让人怀疑了。可能这一次的案子,就是杨毅捣的鬼。
然而,十六年后的杨毅,亲口否认了!杨毅所说的经过也许牵强离奇,只是谈到“关系”的话,他不能不在内心做冷静的检讨。那两位跟他同时被捕,最初下落不明,胜利以后才证实了已经殉难的同志,是他的“关系”,在那笔记本上,就记载着他们的电话号码。因此,在事实真相无法彻底明了以前,他不能说他毫无责任。
失落了那笔记本,一直是他内心的隐痛,因为那是工作上不可原谅的过失。而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失落笔记本又似乎不尽是一种过失,竟是破坏组织、葬送同志的罪恶了!
他的远祖是明末的遗民,他的父亲是创造民国的革命先烈,传统的荣誉感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他不安极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来澄清自己的疑虑。
3
两天过去,他照照镜子,脸色灰白得可怕。
这天是星期日,他早就许了愿,要带孩子们到郊外去,丹珍亲自准备好了野餐。但他坐在沙发上老不想动,孩子们一遍一遍来催,最后终于惹得他不耐烦了。
“吵什么?”他粗暴地骂着,“不去了!”
孩子们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个个吓得哭了起来。丹珍赶了出来。
查问原因,陈振声非常懊悔,终于还是开了车子,带孩子们到郊外去玩了半天,但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太阳还挂得老高,就开车进了城,让丹珍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自己回家休息。
“振声,”这天晚上,丹珍打发孩子们睡了以后,跟振声坐在一张沙发上,温柔地说,“你这两天神气不好,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事?”
他一向不愿意在丹珍面前透露任何足以引起她忧虑的事,但如果她要发现了而来问他,他也一向没有不肯跟她公开的习惯。于是他说:“我也正想跟你研究一下,可是……”他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想了一下才问:“当初老太爷救我,是走的谁的路子?”
“你怎么忽然问到这个?”丹珍似乎很诧异。
“当然有道理的,回头我再告诉你。先答复我的话,让我把前因后果好好整理一下。”
“你不是知道了吗,走的姓任的路子。”
“他们怎么肯放我呢?”
“振声,你不觉得你的话可笑?”丹珍说,“自然是因为走了路子,日本宪兵队才肯放你。同时,因为你没有证据落在他们的手里,否则也不会那样顺利。”
“那么,还有两个人呢?”他自语地问。
“还有两个什么人?”
“跟我一个系统上的。”
“我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听老太爷说过,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没有。”
“这很奇怪。”他沮丧地说,“我的问题恐怕没有办法解决了。”
“到底什么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
于是,他把他的疑虑都告诉了丹珍。
“哪有这种事?”她用一点都不相信的语气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你不了解它的严重性。”他摇摇头说。
“事情都过去十年了,有什么严重不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良心的责备,往往比法律的制裁更厉害。如果说那两位同志是由于我的过失而送了命,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晚上能睡得安稳不?”
这天晚上,随便丹珍如何劝解安慰,陈振声都听不进去。而从此以后,这个可爱的家庭,也就覆上更浓的阴影。他很明白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就像钟表上的发条一样,丹珍这个家庭中的主轴,是要靠他来推动的。他也知道这种黯黯不欢的生活态度,足以造成停摆,然而他只有歉然之感,却无力振作起来。
4
结婚十五周年的庆祝宴会,在勉为欢笑的情况下进行,让陈振声感到非常吃力。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他就一言不发回到卧室,留下丹珍一个人在客厅里,指挥女工收拾残局。
他一个人在静静研究吴沛炎和孙志华的态度,似乎他们两个人都相信了杨毅的话,只是事隔多年,而且以志愿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早已脱离了原来的“关系”,好像不愿多事而已。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难受。他倒真愿意时光倒流,回到当年的环境让他自己请求交付调查,确定了他的无心之失,接受应得的惩罚,反可释然于怀。
“睡了吗?”他听见丹珍在问。
“没有。”
“怎么不开灯?”
他懒得回答。灯光突然亮了,他觉得非常刺目,抬起右手遮在两眼上。
“唉!”丹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天吴太太、李太太都悄悄儿问我,说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丹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语气说:“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了那本笔记本,只是无意中失落,并没有害了你的同志,你就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没有办法确实证明。”
“可以的。”她说。
“怎么?”他很敏捷地一挺身坐了起来。
“我告诉你,那本笔记本是我拿了。”丹珍很庄严地说。
陈振声的一颗心,几乎像要跳出胸膛以外。风韵依然非常迷人的丹珍,就在这片刻间,在他眼中,似乎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魔。然而他到底是曾经受过训练的,知道在这紧要关头,需要泰然并表示同情的态度,才能让她吐露真话,因此,他平静地说:“你说下去。”
据丹珍说,她的父亲在太平洋战争后,就通过一条有力线索跟重庆发生了联系。这是陈振声在日本投降时就已知道了的。但他不知道,他从前的居停,那位王“司令”也早已输诚。陈振声身份的暴露,是由于有人告密,丹珍相信那个人就是杨毅。
当时,日本宪兵队责成王“司令”监视陈振声。他们曾经秘密地搜查过他的卧室,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下手逮捕他。不过,他们也发现了陈振声特别重视那个笔记本,相信那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其后,由于告密的人确切指证,日本宪兵决定要动手了。王“司令”和丹珍父亲商议后,认为如果暗示陈振声出走,反显得无利有弊,还不如先让他被捕,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以他们两人的力量,不难把他救出来。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是消灭了那个成为“罪证”的笔记本。这一任务是丹珍自告奋勇,并在王“司令”家的听差协助之下而达成的。
“这是可信的吗?”陈振声在心里问自己。他似乎觉得知道一个人的秘密愈多,愈难相信这一个人。因为不知道这个人的秘密是否已尽于此。
“那么,还有跟我同时被捕的那两位呢?他们为什么没有被救?”
“我不知道。”
“如果说杨毅告的密,为什么不把他的‘关系’交出去?而被捕的偏偏是我这个系统上的?”
“你这些话问得好奇怪!”丹珍非常罕有地表现了她的不快,“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我没有地方去打听,也没有必要去打听!”
“那么我问你知道的事,我的笔记本后来怎么了?交给他们了?”
“没有!”丹珍很坚定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替你做些事,也好像那笔记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应该好好保存它。我准备等你出来以后交给你的,所以我一定不肯交出来,爸爸拿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陈振声残酷地微笑着,“你始终没有交还给我,甚至你始终没有告诉过我一句。”
“那是我的一点自尊心。”丹珍大声地说,“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不愿意你知道我曾经对你有过说起来不太光明的行为,我更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故意市恩求爱。你总该了解当初的情形,像我那样一头儿热,受的是多大的委屈!”
陈振声有点感动了,就在将要软化的顷刻间,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后来,”他说,“笔记本到底如何了?”
“我还带到台湾来的。”
“现在呢?拿来我看!”
丹珍突然脸现窘急之色,期期艾艾地说不上了。
“拿来我看!”陈振声似乎得理不让人似的,“有笔记本我就相信你的话!”
“好!”丹珍一跺脚说,“你要逼死我算完!再找!”
这以后,丹珍就像疯狂似的,把箱子、抽斗、衣橱都翻了出来,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好似遭了强盗洗劫一样,到处是衣服纸片什物。陈振声始终就不相信丹珍能找出那笔记本,所以只是悄悄躲在一角,抽烟喝茶,不时拿冷眼瞟着憔悴烦躁的丹珍。
孩子们大的帮着找,小的失去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陈振声非常心疼,然而他实在没有心思去照应他们。
“妈!我知道了。”丹珍最宠爱的那个男孩,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一定是上次叫小偷儿偷去了!”
“对的!”丹珍眼睛亮了起来,“一定是这么回事!”她掠掠头发,对陈振声说:“好了,你爱信不信!别闹了!”
陈振声不响,到了晚上,把他的男孩叫到一边,悄悄儿问说:“妈什么时候要你说,我的笔记本让小偷儿偷走了?乖,告诉爸爸!”
孩子还未及回答,丹珍出现了,脸白得像一张纸。
丹珍自杀了,留下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是无辜的!”
三个月以后,她的冤屈才获得洗刷。警察局抓住一个惯窃,搜获大批赃物,内中有陈家失窃的东西,通知陈振声去认领。他在她的一件白狐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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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板门“呀”的一声被推开,李盛田满怀喜悦地凝神静听着,他故意闭着眼装睡,看看会发生怎样好玩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月光像一片白缎子样,直铺到他的粗糙的草席上,而一条长长的人影会剪破那匹缎子。是的,人影近了,从轻轻的脚步声中可以听得出来。脚步声停了,他已闻见幽幽的发香,她是坐在他床上吗?不,她是俯伏在他的床前,离他很近很近,脖子后面已感受到她的发自鼻孔的热气。她的呼吸似乎不怎么平静,是心跳得很厉害吗?为什么……
一阵痒痒的感觉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臂,他发觉她的皮肤很凉很滑。那是很美妙的感觉,他不愿意张开眼来,怕那样她就会缩回手去。
“睡得这么沉!”青子在想,“是梦见什么了?睡熟了还在笑。也真亏你,还笑得出来?唉,也可怜,做个长长的好梦吧!喜欢什么都在梦里给你吧!”
她像抚弄一头猫似的摸着他的头发,手中充满了温柔的感觉,但心中另是一种涩苦的味道!这使她想起五年前哭着去抚摸她母亲的尸体的经验,冷而硬,怎么样也不能想象那就是她不知道依偎过多少次,每一寸都是爱和热的躯体。
然而那究竟是不同的。他到底还活着,也还在她身边,她愿意找回在今天以前跟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相处的感觉。那是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每一秒钟里面所包含的喜悦、舒畅和兴奋,比她过去二十五年所能得到的还要多得多。这常使她害怕,怕自己已透支了过多的幸福。而现在,她又知道透支了过多的幸福将偿付什么样的代价。那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或将永远不会再来了。但是,她也知道他已经在她心底深处埋下了一粒种子,用泪水的灌溉,可以使它发芽、开花、结实……
月光在她的眼中成了一团透明流转的光晕,眼眶忽然酸涩了——抛落颗颗感情的明珠。
李盛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料想她会笑着骂他:“原来装睡,好坏!”但是没有。他一翻身过来,她的脸正避了过去,背着月色,暗黄的粗草席上,一点水渍闪着微光。
“你哭了?”他问。
“没有。”她很快地回答,回过脸来看他,双眸炯炯,有种似乎要震慑什么人的神气。
“是啊,你没有哭。”他点点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要哭的原因,我愿意看见你常常在笑。”
她浅浅地笑了,眼中闪耀着令人生怜的光芒,似乎在问“这行了吧”。他很满意,他知道她肯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她做得到。
“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来的。”他说。
“爸爸要我帮他结账,弄完都十一点了。很好的月亮,我在想,不知道你睡了没有。”
“我也在看月亮,等最后一班小火车过去才睡着。”
“光是在看月亮吗?”
“你说还有什么?”
“真滑稽!”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掠一掠鬓发,站起身来坐在他床上,衬着那块银白色的背景,托出一个非常好看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尖尖的鼻子,微微隆起的胸部……他忽然有一阵无名的烦恼,自己跟自己赌气,曲起双臂抱着头,锁禁了他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说什么?‘滑稽’?说给我听听!”他说。
“我是说我自己。”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这片刻间,他已弄懂了她的意思,相隔一个院子,她看着月亮在想他;她一定也已知道,他看着月亮也在想她,这不是“滑稽”吗?然而,她不肯承认她已经了解了他的心意,这才真是滑稽的事。
“你总是不肯对我说真话。”他恨恨地说。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可多啦!”
“你说!”
“像刚才,明明哭了,不肯承认。我知道,如果承认了,怕我会追问原因,你嫌烦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委屈,但忽然心意一动,一点气都不生了,紧紧抓住机会,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多少真话,譬如过去做些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难道你就一辈子伺候我父亲那部破切面机,再不想想别的?”
他不响。她忍不住转脸去看他。她的影子跟他共一个枕头并卧在一起,这使她意识到她正处在一个完全背光的有利位置,乃得毫无顾忌地去观察他的反应。
她预料他的神态,将是惊惶多于窘迫,而她看到的却是窘迫远多于惊惶,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口试的学生,连问题都搞不清楚时的表情一样。
“来!”他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并且慢慢浮现出表示信心的微笑,将身体往床里缩了一下,说,“你躺下来,我告诉你。”
她勇敢地驱逐了她自己的跟他并卧在一起的影子,躺了下去,面对着面,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他的浊重的鼻息。
“如果说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像这样子在一起轻轻说话。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仅仅是一个希望,一个希望……”
她痴痴地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没有想到他误解了她的意思,但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惋惜这样美妙的话,没有能等到适当的时机来说。
“你在笑我吧?笑我痴心妄想?”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有难诉的幽怨,“你知道我不会的。”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但我总是不放心。”
“让人不放心的是你!”她在心里说。
他似乎很满足,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嘴角有一朵安详的微笑。好久,他放开她的手说:“回去吧!待会儿你父亲又该假咳嗽了。”
假咳嗽是她父亲催她回去的暗示。她知道父亲对她和他早有了很好的打算。她常来找他是父亲所默许的,但不许她逗留得太久。而今夜,绝不可能听见假咳嗽的声音,只不过不便告诉他。
“还早。”她说,“讲个故事!”
“好,只讲一个。讲什么呢?”
“上次没有讲完的那个。”
“哪一个?我忘了。”
“说有一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看戏,看到一半,他妈妈替他买了包栗子,叫他好好看戏,说有事出去一下,回头来接他,结果一去不回。”
“你不是不爱听那个故事吗?”
“当时我觉得太凄惨了,所以不要你讲下去。不过,”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说,“不听完它,老摆在心里,总好像一件事没有做了,怪不是味儿似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带点冷笑的意味。她打了一个寒噤,告诉自己要镇静。
“上次讲到哪里了?你提我一个头,我好讲下去。”
“你讲到有个坏男人,勾引那姓于的人的表婶……”
“噢,我知道了。”他说,“姓于的那表婶是填房,比他表叔小了二十岁,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坏男人勾引他表婶私奔,让他发觉了。他想:表婶要跟人一走,懦弱的表叔会气死,两个小表弟没有人照料,最后又得靠亲戚抚养。这就跟姓于的小时候的遭遇完全一样,他不能不管。
“怎么个管法呢?第一不能向表叔透露,那样会把事情搞坏,最低限度他们夫妇的感情会破裂。也没有办法跟表婶去说,她不但不会承认,而且会把姓于的臭骂一顿再赶出去。研究下来,只有找那坏男人办交涉最好,这叫釜底抽薪。
“主意打定,姓于的去找那坏男人。那人姓陈。姓于的说:‘陈先生,我表婶请你到植物园去,她有要紧话告诉你。’
“姓陈的没有想到这是一计,匆匆忙忙跟姓于的赶到植物园,一看没有他表婶,就问:‘你表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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