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姓于的冷笑一声,说:‘哼,你别做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姓陈的很生气,但是马上又赔笑脸说:‘喂,小老弟,有话好讲。你是哪帮哪派,报个“万儿”过来,我请客交你个朋友。’
“姓于的又好笑,又好气,‘什么“万儿”不“万儿”,’他说,‘你瞎了眼,当我太保!’
“一听说不是太保,姓陈的马上变得很轻松了,学美国人耸耸肩膀说:‘你凭什么资格来问我?’
“‘这里不是法庭,用不着审查资格。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打算跟我表婶一起离开台北?’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表婶?’姓陈的说。
“姓于的有点气馁,心想:越说越僵,不是办法。为了挽救他表叔一家的命运,只好忍气吞声对他说:‘陈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表婶见面。’
“‘废话!’姓陈的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姓于的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姓陈的忽然又换了一副嘴脸。‘你刚才说的什么,我完全不懂。’他说,‘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亲耳听到的。’
“‘那么,你的耳朵应该去请教医生了。’
“‘别装蒜!’姓于的不耐烦了。
“‘我也警告你,放手!要不然我就要喊了。’
“‘你敢!’姓于的把预先带着的小刀拿出来,抵住那个人的肚子。但是,他仍旧哀求他说:‘看在那两个孩子的面上,请你再考虑。’
“‘我没有什么好考虑,你威胁我也没有用。而且,’姓陈的冷笑,‘哼,我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姓于的把怒气压了又压,极力控制住自己,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请你不要勾引我表婶。’
“‘没有用……’
“姓陈的话没有完,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两边嘴角,一边向上拉,一边向下拉,就像平剧《三岔口》里刘利华的那一副样子。
“姓于的也咬紧了牙,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两只手上,慢慢地,慢慢地……”
李盛田一面说,一面把他自己的两只手紧按着腹部,眼睛睁得很大,茫然地望着空中,有时翻一下白眼,仿佛他就是那姓陈的,正在生命的尽头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不要这样子!”青子大叫着,一翻身坐了起来,粗鲁地把他按在腹部的手拉开,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右手,掠一掠被汗水渗透了的鬓角。
“你怎么啦?”他仿佛忽然惊醒过来,困惑地问。
青子也惊醒了。“没有什么!”她很费劲地维持着平静的呼吸,问说,“以后呢?”
“以后?”
“那姓于的怎么样?”
他眨了两下眼,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很新鲜似的。“你说该怎么样?”他反问。
“当然该去自首啦!”
“自首,”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点点头,“对了,以后姓于的就去自首,判罪,住在监狱里面。故事讲完了。”他笑笑说:“很够刺激吧?”
“嗯,”她叹口气说,“不听完这个故事,放不下心。听完了,又害我睡不着。”
她走了,脚步像铅一样重。
“盛田,盛田!”刚有朦胧的睡意,又被惊醒。睁眼一看,是青子的父亲站在他床前。
“张先生!”他起床叫了一声,心里犯疑,张先生那双眼睛不对。
“你原来的名字叫于成一?”张先生压低了声音问。
他的心一跳,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现在没事。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于成一?”
他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先浮起一层悲哀,偶像破碎的悲哀。想不到青子的居心那么险毒,会来套他的“口供”。但是,张先生的微带责备的眼光,反而是可信赖的,于是,他点点头。
“唉。”张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真想不到。现在别的不用说了,你赶快走,我只能给你凑这点钱。”说着,递过一沓钞票,大概有五百元。
“慢一点,张先生。”他变得很沉着了,“请你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时间细说,你马上收拾东西走吧!行李越简单越好,走小路。”
“这也是青子的意思?”
“当然也是。”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使他感到安慰的了。他想对张先生说句感激的话,但又觉得说了反而变得乏味,这才懂得“大恩不言报”这句话的意义。
“我想看一看青子。”他说。
“不必了。”张先生很简单地回答。
打好一个又瘦又小的包裹,穿好长裤衬衣,脚下一双塑胶凉鞋,就这样让张先生送出了后门。
“用不着写信来!快走,小心,别让人看见!”张先生一连串低声嘱咐以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他有种说不出的惘惘然之感。无论如何,这样子离开“克难切面铺”是他所不能甘心的。然而,总也没有重新去敲门的道理。望一望斜挂在西南山巅的一轮满月,垂着头向另一面走去,眼前曳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以至于每跨一步,必都落入黑暗之中。
很快地踏入一片丛林,月光斑斑点点洒落在地上,林外水塘里蛙鼓阵阵,这些形象和声音都似曾相识。他细心地找了一会儿。“是了,就是这块大石头。”七个月以前,他坐在这儿等待天亮。
“克难切面铺”门板上所贴的红纸,鲜明地跳跃在他眼前:“招聘伙友,请进面洽。”他还记得跟张先生的对话:
“也是部队上下来的?”
“是,是。”他唯恐这位退伍老上校不信似的答应着。
“买卖太小,活儿多,钱少,你干几天试试,要觉得不合适,尽管老实说,我给你旅费,另找地方。”
“好,我干几天试试,我想不会不合适。”
“你先别这么说,咱们凑合着试试。你有身份证没有?”
他立刻感到一大难题来了,身份证上于成一已被改为李盛田,这倒不要紧。只是地址无法更改,一报户口,岂非自投罗网?
“是还没有领?那么,总有离营证明书啰!”
“丢了!”他一急,不知怎么冒出来这么两个字。
张先生扶一扶老花眼镜,死命盯了他两眼,很有决断地说:“好吧,我看你也不像来路不明做坏事的人,你先待几天,好在户口也查得不严,慢慢儿把离营证明书补领了下来再说。”
这一待就待了七个月,那似乎是待一辈子的开端。张先生给他生活,青子给他梦,人生的全部,不就是如此?而现在,而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把过去与现在衔接起来,也看不出未来将是什么样子。
存在他记忆中的过去,也只不过七个月的过去。他忘不了像变魔术似的把切面机上那部旧马达弄发动时,张先生那副满意得近乎滑稽的表情;忘不了青子那双“尽在不言中”的眼;也忘不了张先生的那些朋友替他抱屈:“小李真不像干这个的,真是糟蹋人才!”
然而,现在他们对他会怎样想呢?尤其是青子。别人对他怎样想,他或许还可以看开一点不管,而对青子不能。
他私下立过誓,做什么事都要做得让青子最满意。
“唉!”他叹口气,真懒得想下去了。站起来出了树林,继续走上不可知的流亡的道路,长长的黑影又在他眼前出现。“亮光在背后!”他对自己说。
一早起来,青子第一件事是去照镜子,她怕眼睛红肿了,不好意思见人。幸好没有,事实上这半夜她也没有流多少眼泪。
她还是照常操作家务,她父亲也照常坐在店堂里照料买卖,但她总觉得这一清早缺少些什么。等看到那部切面机才想起来,缺少的是“轧轧轧”的切面机在工作时的声音。那声音平常嫌它吵得死人,这天却巴不得再听一听。
“老张,你这太不够朋友了!”
她听见她父亲房间里有人在咆哮着。她知道那是王警员,她也知道王警员为什么咆哮,但仍旧偷偷地掩到门缝边去窥看动静。
“老王,轻一点。”她父亲低声赔着笑脸,“一点小意思,您高高手,这不就过去了。”说着,塞过去一个纸包。
王警员看都不看,乱摇着双手说:“你趁早收回!绝对办不到。昨天说得好好儿的,你拍胸脯让他今天自己投案。结果今天来这一手,你自己想想,对得住人对不住人?”
就在这时,青子觉得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盛田!”等声音出口,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但当她慌不迭地掩口时,王警员已像条猎狗样蹿了出来。
“于成一自首!”他大叫着,高举双手,就像一个欣然接受挑战的运动员下场那样。
“是投案,不是自首。”王警员纠正他说。
“我不在乎是投案还是自首!”他转脸对她说,“青子,你不在乎吧?”
“当然!”青子响亮地回答,一缕骄傲的感觉,逐渐升起……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金石盟
金石盟
1
在布达式的行列中,何其强双眼平视,从主席台上那位被布达者的两条笔直的裤缝慢慢往上看——雪亮的银纽扣,灿烂的勋标,金色和银色的飞鹰胸章……他的视线不敢再往上移,为的是怕看见那人的脸。事实上不看也知道,两道浓黑的眉覆盖着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张微凸的嘴,笑起来时,满口雪白的牙,粒粒可数。当他生气或者遭遇难题时,那张嘴就像封锁了他的一切情感和思想。皮肤原来就有点黑,现在想来更黑了。自然啰,南海的烈日,北国的风沙,怎能不在常是一日之间往还千里的人们身上留下痕迹呢?
突然有人在何其强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那是他左面的甘锦道。何其强矍然发现自己成为队伍中突出的一员,赶紧向右面看齐,恢复正常的姿态。
“……张相则中校曾有过辉煌的作战纪录,是空军的优秀干部。这次调到本联队来担任中队长的职务,不但是第xx中队的光荣,也是联队的……”
是联队的什么,何其强没有听见。他又在想别的了。
散会以后,回到机场,张相则的一切立刻成为在休息待命中的飞行员的中心话题。
“新队长给大家的印象不错。”甘锦道说。
“我们是同学。”何其强随口应答。
“他是xx期的,怎么会是咱们同学?”
“我跟他在文学校同学。”
“哪儿?”
“联大。”
“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何其强不答。
“奇怪,是什么东西给你带来了困扰?”甘锦道看看何其强阴霾难扫的脸色,管自走开。
“岂止是困扰!”何其强在心里回答。那是他心灵上的铅块,情感上的包袱,如此沉重,而又如此难以摆脱。何其强在想:“能够抹掉对于过去几个月的记忆,像撕掉一张日历一样简单,那该多好?或者,发明一种药物,能有选择地使人消除某些回忆,那么这世界上的自杀者和精神病患者将会绝迹,而大部分的人都会快乐得多。”
不幸的是人间没有比感情更难以捉摸,没有比回忆更难以控制的东西。因此,何其强的痛苦,遂亦难以避免。
如果有人问何其强:“在人与人的交往之间,你所知道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他会告诉你是“嫉妒”。同时他会告诉你一个故事来支持他的观点。
一个刚毅木讷,一个飘逸不群,他们是同学,而又同时追求一个美丽的女同学。飘逸不群的志在必得,旁观者亦认为他一定可以击败对手。而女同学经过理智的抉择以后,让刚毅木讷的取得胜利,飘逸不群的归于失败。
失败者不甘于失败,胜利者亦别有苦衷。后者的父亲思想陈旧顽固,要他的儿子娶他事业上的伙伴的女儿为妻子。因此,情场的胜利给那个刚毅木讷的年轻人带来的不尽是快乐,还有烦恼。他知道他无法从他父亲那里取得婚姻自由的承诺,也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胜利”。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偷偷地结婚,让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托亲友向他父亲疏通。
这是一个弱点,失败者对此毫不顾虑地加以攻击,而攻击的目的不是泄愤,只是想挽回失败的命运。他写信给对方的父亲告密,造成他们父子之间尖锐的对立。自然,胜利者被搅得焦头烂额,但失败者还是失败,那女同学并未失去她所属意的人。
于是,那个顽固的老人,一怒而登报声明驱逐“劣子”。“劣子”则一直在想办法求他父亲的饶恕,经过不断的努力,总算有些进境。老人不承认儿子,却承认并喜爱孙子。为了维系感情,女同学的婴儿一断了乳,就在祖父身边。儿子苦苦哀求他父亲到台湾来,顽固的老人并不为所动,甚至可说是赌气: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偏不!无可奈何之下,儿子只好含泪就道,孩子则仍旧留给祖父。
就这样,身为胜利者的男同学失去了父亲,女同学失去爱子。推原论始,只因为他那封告密信。
如果何其强肯告诉别人这个故事,他也绝不肯指出这故事中的人物即是他自己,以及张相则、尹文玫夫妇。张相则结婚以后,因为家庭经济供应断绝,辍学投考空军。何其强在西南联大毕业以后,跟着也投身空军,但从他当见习官起,便千方百计回避着张相则,特别是知道张相则的父亲失踪以后。可是现在,何其强所忧虑恐惧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2
何其强站在张相则的办公桌前,他仍旧不敢去看他那位过去的同学、现在的长官的脸。
“坐着谈!”
“是。”何其强挪了挪身体,仍站在原处。
“我早听说你在这儿。”张相则站了起来,一面走着一面说。
“……”
“我知道你飞得很好。”
“……”
“结婚了吧?”
“还没有。”
“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跟文玫常常提到你……”
何其强的心一阵绞痛,他急促地打断张相则的话:“队长!”
“嗯!”张相则停住脚看着何其强,等他说话。
那是多么难于启齿?何其强低下头去,逃脱张相则的视线。但他感到沉默的难堪,更甚于谈论难堪的话题,于是他鼓足勇气,嗫嚅着说:“过去,过去我非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不!”张相则的语气是那么坚定有力,不容人怀疑他的决心,“咱们不必再谈过去。”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一种在冲动之下突发的勇气,轻易地被张相则所挫折,何其强无法也不敢再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在他心里又引起一个新的疑团:“为什么他不愿再谈过去?”这个疑团从张相则的办公室一直带到飞机上。
那是一次例行训练,甘锦道是他的副驾驶。起飞爬高,到“改平飞”以后,交给甘锦道飞。到达目的地装载了器材,立刻“回航”,回到本场已经暮霭四合,但在两列整齐的跑道灯照耀之下,落地并无困难。依照传统的习惯,正驾驶负责起飞落地。何其强使用由南往北的三十六号跑道,飞机转入“第五边”,开亮机翼前面的落地灯,强烈的光芒将飞机与跑道的关系位置,显示得更清楚。何其强直觉地感到“测距过高”,如果勉强着陆,轮子将在跑道中段以后方能接触地面,飞机势必冲出跑道。因此立刻下了个决心:
“go around(复飞——编者注)!”
一面说,一面把油门推出四十英寸以外,飞机重获得起飞马力,在甘锦道的协助之下,低低地掠过跑道,鼓风直上。
这一次何其强已具戒心,在第三边多飞了一分钟,造成一个“长五边”,由机场南面远远地就对准了跑道“下滑”。
“under short(不达标——编者注)!”甘锦道提醒何其强。
矫枉过正,变得无法进场。何其强苦笑着推上油门,做第二次重飞。
“别胡思乱想了!”何其强严重地警告自己。这时恰有两架有权优先降落的飞机到场,何其强在空中等候了十分钟才加入航线。转到第三边作了落地前的检查,与指挥塔台通话,知道正有风速二十海里的左侧风。一转入第四边,何其强立刻发现测场仍嫌过低,这一次他可不愿再重飞了,在第五边稍微拉高机头,补油门进场,同时又要修正侧风,但飞机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总算落了下来。
何其强满怀懊恼,连晚饭都不想吃,和衣躺在床上,自己对自己生气。重飞两次,最后还来个三级跳式的落地,真是太丢人、太泄气了!
何其强本来就飞得很好,从那一次起他下决心要飞得更好。可是事与愿违,常常不能称心如意地操纵飞机。不但部队长发现他的技术情况产生了很大的曲线,跟他一起飞行的同伴们也在奇怪,何以何其强忽然飞得这么“陋”了?至于他本人,先则惶惑,继则痛苦,最后简直快对飞行失去信心。同时他也不断感到张相则所给予他的无形的威胁。在情感的数学上,快乐加上烦恼等于减法,烦恼加上烦恼则变成乘法。何其强渐渐消瘦,渐渐沉默,难得看到他脸上有一丝笑容。
部队长和飞行安全官来找他谈过几次话,由于他极力隐藏心境,并不能找出他技术退步的真正原因。最后,大队长采纳了张相则的建议:下令何其强暂时停飞,以待进一步的研究。
这对何其强自然是个打击,但也不妨说是解脱。他对作这个建议和接纳这个建议的人,并无丝毫怨恨。相反地他知道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应该感激。
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队上再待下去,他不可能再飞得像从前那样好。由于这一想法,很自然地促使他做了一个决定:请求调差。
“你为什么要请求调差?”张相则问他。
“因为我最近飞得不好。”
“还有别的原因吗?”
何其强想了想,答道:“没有!”语气非常肯定,仿佛确是仔细想了,确是没有才那样回答。
“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最近飞得不好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被问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没有。”但他又轻轻地接上一句:“调到别的队上,也许可以飞得好一点。”
“噢——”张相则仿佛对这话很感兴趣似的,“那是什么原因?”他站了起来,顺手从桌上拿起“八一四”,递了一根给何其强。这一友好动作,乃是他下面这句话的前奏:“我希望你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们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将来退伍以后还要做朋友,应该可以无话不谈。”
何其强将这几句话在内心反复考量,他禁不住暗问:“真的可以无话不谈吗?那么上次你为什么不愿谈过去呢?”
当他还没有决定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无话不谈”的时候,张相则低沉的语调,打破了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勉强你。不过,假使说你是因为技术有问题而调出去的话,对你的前途妨碍很大。再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不能把有问题的人推到别的部队上去。即使推了出去,你也不会受别人的欢迎。你考虑过这点没有?”
这几句话倒是击中了何其强的要害,那确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空军部队是相互信任、相互负责的,一个因为本身条件不够而被调出的飞行员,在新部队中若非经过严格的训练和考核,直到被认为合格为止,是不会被派服任何作战任务的。在目前几乎失去飞行信心的他,是不是能够通过那种严格的考核,而况,或许还要另换一种新机,还真没有把握。同时,别人并不知道他另有衷曲,只说他是某部队不要的人,一向好强的他,岂能容忍这种批评?因此何其强的信心动摇了。
“我劝你暂时打消调差的念头。”张相则浓浓地喷了口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co-pilot(副驾驶员——编者注)。”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何其强虽然万分不愿,但他无法表达他的意志,只好默默地接受。
3
飞机滑到跑道进口。“45°检查”情况良好,张相则做了个手势,何其强拿起话筒,呼叫指挥塔台:“三五三请求进四跑道。”
“三五三准许进四跑道。”塔台回答。
三五三号机乃进四起飞位置,再检查再呼叫:“三五三请求起飞。”
“三五三可以起飞。注意机场西北有压路机。”
“roger(收到——编者注)!”
于是张相则用右手柔和地往上推油门,螺旋桨越转越快,速度也越来越大,发动机的吼声震耳欲聋。坐在右面座位上的何其强看到转数表指示2700,油门正好五二时,便一拍张相则手背,接过油门让它稳定在那个位置上。张相则双手轻轻往后拉驾驶盘,飞机跟着离地。先踩一脚刹车,让轮子不再空转,然后示意何其强收“起落架”,自己则腾出右手转动“调整片”,逐步爬高。沿路收听气象报告,天气越来越坏,张相则修改了他的飞行计划,改用仪器飞行。快到目的地时,他问何其强:“ks的仪器下降程序,你熟不熟?”
“可以。”
“那么你来做落地!”
“我做落地?”
“是的。我完全信任你。”
何其强转脸去看张相则,他正拿起话筒代替副驾驶的任务——呼叫塔台:“ks塔台,这是空军cxx三五三,高度五千,航向三六○,五分钟到达电台,请求穿云下降,并作g.c.a.管制进场。请回答。”
“空军三五三,这是ks。你可以通过电台,保持高度,在空中待命。”
何其强也从机中听到了电台的回答。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兴趣和信心,跃跃欲试的情绪不断高涨。接过驾驶盘,非常正确地保持原来的高度、速度和航向,在灰茫茫的云层中穿越。突然,“无线电罗盘”的指针掉了下来,正指着180,那表示不偏不倚恰从电台的上方通过。这五千尺高度的空层,属于他所有,虽然地面风雨交加,云里一团混沌,何其强却有近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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