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了解了这个秘密,剑铭感到自己的地位非常不稳,处境尤其尴尬。从表面看,他是这个三角关系的中心,事实上是局外人,但又不完全是局外人,可能是夏龙声的接替者。一想到这一点,他又振奋起来,同时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冒失,当心伤害了慧娟。
首先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能装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继续片面地追求慧娟,那将毫无结果,而且对慧娟是一种欺骗。剩下来的就是两个办法:让慧娟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即是他的上司;或者告诉夏龙声,他已经分享他的秘密。再不然采取更痛快的办法,告诉慧娟也告诉夏龙声,然后置身事外,做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剑铭直觉地感到向夏龙声透露是最妥当的办法。于是他告诉夏龙声:“昨天才知道慧娟的两个孩子的名字。”
“噢!”夏龙声是有名的深沉的人,所以他的不动声色的反应,倒也并未使剑铭感到过多的意外。但剑铭仍怕自己的暗示不够强烈,以至夏龙声没有听明白,因此再补充一句:“慧娟说她在等一个人。”
这句话却使夏龙声神色为之一动,然后慢慢地浮起淡淡的笑容说:“朋友们的话不错,她真是不会变心的。谢谢你,剑铭兄,你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剑铭先则愕然,继而恍然若失,最后则免不了气愤。原来他的一片痴情,正好被夏龙声利用来作为他试探慧娟的工具。这是种玩弄,也无异是侮辱,但却无法与夏龙声讲理,更怕张扬出来被同事们揶揄,索性付之一笑,隐忍不言。只不过他自己发誓,从此再不过问他俩的事了。
这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也仿佛是件令人难信的事,他对慧娟的挚爱,就这样不明不白毫无下落。但事实摆在那里,理智告诉他,为了他自己,更为了慧娟,最好尽快忘了这事。
剑铭以最大的坚忍,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又还怕约束不住自己,产生任何不智的行动,因此便请假到日月潭去休养他心灵上的创伤。潋滟湖光,青苍山色,果然渐渐平复了他的心潮,重又恢复了比较正常宁静的生活。
两个星期很快地过去,剑铭重新回到公司,发现同事之间普通传着一种“耳语”,说夏龙声跟一个内地籍的酒家女同居了。又有人说,那酒家女原是夏龙声的下堂妾,这次是覆水重收。对于这些耳语,剑铭表面上也像一般人一样,用好奇的态度去倾听,以不负责任的论调来批评,暗地里却禁不住去窥测夏龙声的反应。显然地,夏龙声对于那些耳语的内容,完全知道,但正如他的性格所应该表现的:既不加以解释,也不把慧娟介绍给大家,只是一味保持沉默。在剑铭看来,这是很聪明的办法,却非彻底的办法。他以异常好奇的心情,密切地注意着夏龙声到底如何“处理”慧娟。
一天,剑铭在路上看到夏龙声和慧娟,他赶紧躲开,却从皮鞋店的玻璃大橱窗上,去偷看他们的动态。夏龙声一手牵一个孩子,孩子手里抱着许多玩具,慧娟则提着手袋在后面跟着。剑铭想看看她的神态,可是玻璃上反映得不很真切,无从看起。
又一天,剑铭在衡阳路遇见慧娟一个人在买衣料。他想躲而躲不了,便在慧娟殷切的邀请之下,挑了附近咖啡馆幽静的一角,谈了起来。
“龙声告诉我,他看见我那张照片时,怕是认错了。多亏你到我家来看看。”慧娟用小匙搅着咖啡里面的糖块,幽幽地接着说,“也多亏你一点不自私,才有进一步的发展。”
剑铭苦笑了一下,默默不语。
慧娟又说:“我相信总有一天见到龙声,真的就见到了。可见得一个人的信心是很重要的。”说完,她重重地看了剑铭一眼,然后端起咖啡来喝。
她所用的那些“信心”“进一步的发展”之类的语汇,对剑铭忽然发生启示的作用,他问她:“你高中毕业了?”
“还差一年。”
“那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我不能想象一个高中的学生,会是一个……”
慧娟知道剑铭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便蘸着桌上的水渍,写了“酒女”两字,又加上一个问号。
剑铭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
“那有什么!多少人家破人亡,像我这种遭遇,还应该算是幸运的。”
于是,慧娟替剑铭解答了她与夏龙声之间的秘密的最后一部分。她简略地告诉剑铭,她与夏龙声是在1948年从重庆逃向成都的途中失散的,她带着两个孩子,幸亏一个好心肠的军官的帮助,方能搭军机由成都飞海口,再坐船到台湾。当时举目无亲,登报找寻夏龙声亦久无消息。一点微薄的川资,很快就用完,偏偏那个小的男孩幼龙又染上百日咳的毛病。为了生活,更为了替孩子治病,她只好投向酒家,用自己的清白之躯押借了六千元来安顿两个孩子。这几年来,她要维持一份不太简单的家用,供给两个后天失调的孩子的医药费,以及职业上必须支出的服饰脂粉等费用,负担之重,远出乎常人想象之外。另一方面由于她缺乏风尘中人那份妖冶放荡的气质,所以收入远不能与当红酒女相提并论,以致一直不能自拔。虽有类似剑铭这种客人,极力劝她“从良”,但她只能感激在心里,因为她要等待夏龙声。
至于夏龙声自成渝道中与慧娟失散以后,辗转到达香港,先以难民身份住在调景岭,自顾不暇,当然无法找寻慧娟。以后由于同乡的帮助,在一家金号中找到一个低微的职位,慢慢地在几次投机的交易中大获其利,便与几个同乡合伙另立门户,逐渐发展,才有今天的地位。据夏龙声告诉慧娟,其间曾几次在台湾登报找寻“李素芬”,但慧娟既很少看报,也没有人知道李素芬就是慧娟,自然是不会发生任何效果的。
慧娟为什么会沦为酒家女?这一直是盘旋在剑铭心头的一个谜,现在他获得了满意的解答。对于慧娟的品格,剑铭再无遗憾!同时他又从夏龙声的观点来设想:她是为了孩子,为了夏龙声而牺牲的,不但应该见谅于夏龙声,而且应该获得夏龙声的尊敬。照此说来,慧娟曾经沦落风尘这一点,绝不致影响夏龙声对她的感情。由于此一分析及结论,剑铭完全替慧娟放心了。
“记住,剑铭,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
握着慧娟柔软温暖的手,剑铭涌起无数绮想,但随即有一种亵渎和犯罪的感觉,赶紧收敛心神,放开慧娟的手,头也不回就走了。
4
一个月之后,夏龙声宣布他要调回香港服务了。
剑铭非常清楚,这必是公司里根据夏龙声的请求而做的安排。以夏龙声的地位,他无法在高贵但是世俗的交际场合中,将一个做过酒家女的太太介绍给任何人,自然也不能容忍他的部属以猜疑的眼光来看他和他的太太,因此,设法调到香港,确不失为一个明智的办法。
就剑铭来说,这多少也减轻了他心理上的威胁。爱情是一个梦,梦终归要醒的,醒了以后最好是赶快忘掉。因为,如果那是个噩梦,记着它只能带给你余悸;如果那是个美梦,记着它也只能留给你怅惘。
但是,他终难排遣与慧娟的情谊,决定到机场去为她送行。转念想到,相见徒然伤感,何必多此一举,随又觉得慧娟落落大方,情礼周至,自己不去,倒像存着什么芥蒂似的,显得小气。就这样欲行不行,踌躇不决,等赶到机场,飞机已经滑进跑道了。
“你是来送我的吗?”
剑铭真要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赶紧转脸去看,不是慧娟是谁?
“我不走了。”
“孩子们呢?”剑铭直觉地问。
“跟他爸爸在那架飞机里头。”
“你怎么不走了呢?”
慧娟且不答他的话,披上雨衣说:“下雨了,我们到车子里谈。”
一上了汽车,未等剑铭开口,慧娟先问:“龙声在看见我的照片以后,向你说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剑铭想了想才答:“他鼓励我向你追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利用我来作为测验你的工具。”
慧娟注意地谛听着,好半晌才点点头,冷笑道:“你弄错了!他倒是诚心诚意希望你能够成功。”
“为什么呢?”
“为什么?”慧娟大声地说,“你好傻!他能要我这样的太太吗?”
“那为什么他又要来找你呢?”
“那只是为了孩子。为了要孩子,他不得不敷衍我,但你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慧娟噙着满眶眼泪,木然望着车窗外面的雨丝,不胜幽怨地说下去,“两个月来,我跟他从没有一夜在一起,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这话他虽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意思很明显地摆着。我现在才知道,片面的爱情,只是一种幻想,而许多人居然能够靠着这幻想来支持生命,那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那么,”剑铭谨慎地措辞,“你跟他的关系怎么解决呢?”
“我跟他有什么关系?”慧娟的语气像是在责问,“我跟他并没有结婚。”
“孩子呢?你舍得心爱的孩子吗?”
“不错,我爱那两个孩子。”慧娟的神色变得慈爱,语气带些凄惶,“若不是因为孩子还没有跟他爸爸混熟,我遽然离开以后,怕他们又哭又闹的话,我在龙声来看我的第二天,就应该跟他分手了。不过我觉得对两个孩子来说,我的责任比爱更重要,我的责任就是要把两个孩子好好地交给他爸爸。孩子不一定需要我的爱,我的爱对孩子也并不重要。”
“你能够断言两个孩子跟着他爸爸,比跟着你来得好?”
“当然,龙声可以培植那两个孩子,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不管怎么样,孩子不能没有母爱呀……”
“我跟你实说了吧。”慧娟截断剑铭的话,“那两个孩子不是我的,是他前妻生的。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在我跟龙声失散以前,我跟他才同居了一个多月。”慧娟用一种感伤悔艾的语调,低声喟叹:“这大概就是所谓乱世姻缘了。”
没有其他任何事物比慧娟这番话再能在剑铭心头激起更大的波澜!只凭了些微薄的家庭关系,慧娟能够千辛万苦,牺牲一切,照护教养两个孩子,比亲生的母亲还要关切和周到。却又对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血结晶,能够让他们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做更好的发展,不存丝毫把持不放的私情,这是何等的责任感,又是何等的胸襟!
剑铭这样想着,忽有自惭形秽之感,在那至美的灵魂之前,平日自视甚高的优越感,一齐化为乌有,觉得紧紧并坐的她,对他是一种威胁。
“你在想什么?”慧娟挪一挪身体,跟剑铭挤得更紧。
“我在想,我真不配送你那个戒指。”
慧娟慢慢地笑了,如百合初放,异常甜蜜:“那我买一个送你,怎么样?”
她的娇憨的笑容,她的发香,她的一泓春水样的大眼和火样的红唇,使剑铭完完全全意识到,她终还是个女人,一个正需要异性的爱的女人!于是,片刻之前所得自她的威胁,倏然消失。
“不过我现在‘失业’了。”慧娟又说,“我也没有钱,龙声要给我,我不要。”
“那你以后怎么办?”剑铭偎依在慧娟肩头,轻轻地问。
“你看呢?”
“还是上酒家?”
“只要你狠得下这个心。”
欢乐的纵笑盖没潺潺的雨声,热烈的拥抱驱走袭人的寒气。从模糊的车窗向外望去,一架民航飞机隐约可见,然后渐渐清晰,又渐渐远去。汽车在雨中疾驰,飞机消失在茫茫天际,各自找寻自己的归宿。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心潮
心潮
1
透过窗纱,悄然吹来的春风,仿佛爱人的呵痒,是一种奇妙而难以忍受的刺激。
竹士抛下书本,踱到宽敞幽静的走廊上,投身在一张低矮宽大的藤椅中,让轻柔得难以触摸的春风包裹着,感到无比的恬适和安全。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将头靠向椅背,但见繁星历历的苍穹,像一匹缀满水钻的蓝色缎子,无穷无尽,一直铺展到不可测度的远方。随着这匹缎子的延伸,把一个人的意念慢慢地带到高渺悠远的境界。于是,他燃起一支烟,凝视着那一星茕茕的红色火焰,不知不觉落入思考的深渊里。
这是一个宜于观玩天象的晚上,也是一个宜于沉思的晚上。
“竹士!”一阵咖啡的香味,随着一声女性的低唤,同时到来。
“好极了!蕙风,我正需要咖啡。”
“咖啡恐怕味儿太浓了,在这时候,得要淡淡的一盏龙井才好。”
竹士微笑着端起蕙风替他斟好的咖啡来,且先不喝,只静静地嗅着它那浓郁的香味。
“你怎么不说话?”蕙风问。
“我在欣赏你。”竹士啜一口咖啡,接着说,“当然也欣赏性存。一个在豪爽之中不失其细腻,一个在细腻之中不失其豪爽,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在想,结婚除非是像你们或者像恂如、芬妮他们那样子的,要不然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噢!”他换了一个话题,“我接到刘恂如的信,他的孩子满月……”
“是啊!”蕙风打断他的话,“我也接到芬妮的信,正要跟你研究,你去不去?”
“当然去!”竹士很快地回答,好像在反问,为什么不去呢?
“我恐怕不能去了。”蕙风的语句中充满着歉疚,“性存要出差到南部去,小宝在发疹子,你替我们把礼带去,顺便说一声。”
“好吧。”
“那就这么办了。”蕙风站起身来说,“你也早点睡吧,整天开会、搞计划,也真够你受的。”停了一下,她又笑道:“想不到你现在的精神这么好,跟一年半以前,真像是两个人似的。”
是的,一年半以前,竹士是带着一身病痛——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来到台湾的。
2
一年半以前,一无所有的竹士,由于他那侨居在菲律宾的富有的叔叔的接济,从香港来到台湾。刚一飞到台湾,便病倒了。倦怠,失眠,全身酸痛,缺乏食欲,然后是发高烧。
他的亲密得像同胞手足一样的朋友陈性存替他请来一位医师——刚从美国回来一年,颇负时誉的刘恂如。在性存夫妇殷切的目光注视之下,刘恂如细心地诊察完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伤寒!”然后又以惶惑的语气说:“可是最近并没有听到有伤寒发现……”
“病人刚从香港到台湾不久。”性存没有告诉他,病人也是刚从内地到香港不久。
“那就对了。”高大严肃的医师释然了,“他的病至少已潜伏了三个星期。”然后又回到治疗的本身,依然是充满信心的语气:“病倒是有把握的,只不过护理非常重要,而且需要隔离,因为伤寒是传染病。我的建议最好是住院。”
性存不愿意这么办,他有个不敢说出来的理由:怕医院照料得不周到。婉转商量的结果,医师同意在家治疗。好在竹士所住的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是单独的一幢房子,原是性存的故世的老太爷生前养静之所,可以跟性存夫妇所住的正屋隔离开来。同时,刘恂如答应派他医院里最好的护士周芬妮来担任特别看护。
刘恂如告辞以后不到两小时,一辆旅行车载来了周芬妮。她从随身所带的皮箱中取出象征她职业的庄严纯洁的白色衣帽,穿戴整齐,立刻开始工作:打开窗户,放下帘子,整理病床,记录病历……默默地、熟练地、强壮而又温柔地支配着病室和病人。
蕙风在一旁看着,只是插不下手去。她既羡慕又佩服,真不能想象在芬妮娇小的身躯中竟蕴藏着如许能量。她很快地就喜欢她了。
“歇一会儿吧!周小姐。”当工作告一段落时,蕙风斟了一杯茶,亲自捧给芬妮。
“谢谢你。”芬妮用手背抹了一下额上微沁着的汗,接过茶来,“叫我的名字吧,陈太太。”显然,她也希望很快地跟蕙风成为亲热的朋友。
“好!不过你也不能叫我陈太太,因为那不公平。我叫蕙风,兰蕙的蕙,风雨的风。”
“那倒好记,跟一个有名的词家同名。”
“原来你也知道况蕙风?”蕙风有意外的惊喜。
瓜子形的脸上现出微微的笑容。是谦虚的,却也是傲然的,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奇怪?为什么我不该知道?
带着笑容喝完了那杯茶,她又忙碌地去照料病人。竹士的失去光彩的眼神,不住地随着那俏拔的白色的影子转动。蕙风有点奇怪,怕是他需要什么,而又碍着陌生的年轻小姐,不好意思开口,便走近床前,俯身问道:
“你有什么话?告诉我!竹士。”
“我上衣口袋里有张照片。”
“你要?”
“不是,”竹士在枕上摆动着他的头,“你拿去看。”停顿了一下,又叮嘱:“拿回去看。”
于是,蕙风从竹士上衣口袋中找出一个厚洋纸的信封,凭借触觉便可确定那里面装着一张照片。一回到自己卧室,她迫不及待地取出那照片来看,直觉上认定那即是他妻子的照片,因为竹士曾从信中描述过他的妻子。但蕙风又觉得照片中人十分面善,仿佛在何处见过似的。竭力搜索记忆,终于哑然失笑,怪不得竹士要她拿回来看,原来是不愿意让芬妮发觉。这哪里是他妻子的照片?简直就是芬妮的形象。
晚上,性存回家,问起竹士的情形,也问起护士的情形。蕙风答道:
“样样都好,就是一点……”
“什么?”
“你看!”她把照片递给她丈夫。
“这诚然是一种巧合,但有什么不好呢?”性存仔细看了照片以后问。
“这样一个人在竹士面前,不会加深他的感触?”
“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性存摇摇头,“或许正可以代替那个死了的人,给竹士某一种程度的安慰。”
“哼!”蕙风不屑地回击,“男人总是这种自私的想法。”
“对了!这一点我倒可以代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承认。不过,”他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得知道,女人原是为安慰男人而存在的。”
“男人呢?”
“男人是为保护女人而存在的。”
“真不要脸!”
彼此都笑了。
3
由于抗生素的效力,竹士的热度被限制在三十八度以内,而且日渐有下降的趋势。
他们给竹士的帮助,正如两性性格上所表现的特征。恂如和性存只是科学地为竹士分析病情,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想,毫无保留和顾忌,把竹士看作一个最坚强最能合作的病人。蕙风和芬妮则是细心的照料和殷切的安慰,她们让竹士自己发现,应该怎么做、怎么想。
这些清明的理智和似水的真情,汇合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度鼓舞起竹士的生之意志。在他那荒芜枯瘠的心田中,重新茁长出希望的绿苗。
他深深地感激着,深深地感激和享受着这天地中的温暖。
这是竹士毕生难忘的印象,特别是对芬妮。在他的眼中,芬妮不是一个护士,而是母亲、妻子和朋友的综合体,她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智慧,能够察知竹士的需要——是他已经想到的和正要想到的,而及时做适切的安排。因此使竹士初次了解,在这个世界中,女人对于男人的重要性,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然而,在感情上,竹士究竟缺少一些东西,那是唯有他的妻子才能给他的。虽然芬妮是如此地酷肖他的妻子,这一点也是芬妮所想象不到的,但她终于知道了。
那是竹士刚脱离危险期的时候,为了保存体力,他还被禁止多说话。事实上他也不想说话,因为对于他自己,惨痛的记忆犹新,只愿保持沉默;对于别人,他的感激不但非言语所能表达,甚至言语还变成多余。不过虽然这样,他却并不感到寂寞,芬妮常以圆润清澈的声音,替他念一些流畅清新的文艺作品,或者放一张旋律明快的轻音乐唱片,使他觉得并不缺乏心灵上的滋润。
这一天晚上,在幽幽的灯光和幽幽的花香笼罩之下,一位田园诗人的闲适的心声,将竹士渐渐引入梦乡。朦胧中还可以意识到芬妮合上书本和关熄床前台灯的声音……
然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又醒了,听到芬妮和蕙风低声谈话的声音。他不敢张眼,也不敢转动身体,怕打搅了她们。
“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是蕙风在说,“他的太太跟你长得像极了。”
“你见过他太太?”芬妮问。
“没有,我只见过照片,那照片还在我手里,明天你一看就知道。”
“照片是靠不住的,也许某一个角度看来相像,另一个角度就不同了。”
“这话当然也是,不过那天他要我背着你看那张照片,你想那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他觉得很像的话,就不必多此一举。”
良久,芬妮又问:“他太太呢?”
“死了!”
“死了?”
“嗯。”
忽然,一块轻软的纱布覆在他眼上,有人在替他拭去泪痕。
“不要难过!”是芬妮的声音,“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要勇敢一点。你需要的是时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芬妮!”他不由得率直地叫她的名字,“你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他将头一侧,用左颊压着芬妮的右手,真的呜咽起来。
芬妮鼻子一酸,赶快转过脸去,闭上盈盈欲泪的双眼。她想不到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只是用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一个慈母抚慰一个历尽艰辛重又回到母亲怀抱的游子一般。
4
竹士躺在床上的第三个星期,病情已进入恢复期,他被允许坐起来靠着,并且可以跟探病的人做有限度的谈话。
一天下午,蕙风兴冲冲地拿着一瓶葡萄酒进来:“竹士,我请你喝酒。刘先生说,酒可以让你的体温稍稍下降,鼓舞神经,并且有节减蛋白质分解的效力,对你的病非常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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