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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所以我们应该特别珍视这一份美丽。”我发表了我的意见。
云叔没有回答,而是渐渐进入一种沉思状态。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们的时间,便站起来:
“对不起,我得先睡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停了一下,我又补充,“如果你们明天还想玩一天,就不必很早叫醒我。”
一上床我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满室光明,月亮从窗外照到床前,像铺展开一条银色的毯子。我的头脑非常清醒,毫无睡意,便决定起来欣赏这难得的月色。
拉开房门,首先看到一粒星火和一团黑影。定睛细看,是云叔坐在原来我坐的那张靠近栏杆的藤椅上。他也听见了我的足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依然保持原来的姿态。
“如此良宵,你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安妮呢?”我走到他面前问。
“睡了。”
“明天不走吧?”
“你看,这月亮,”他答非所问地说,“最圆的时候,也就是将缺的时候。”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东坡早已先你而言。不过事虽难全,人总是费尽心血去追求圆满的。”
“这就是一切烦恼之由来。”他很快接着说道。
“如果说有烦恼,那也是命里注定。”
“不然。”他很平静地说,“乐极生悲,有圆始缺,欲除烦恼,无生无灭!”
“不得了,你哪里来的这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东西?”我点上支烟坐下来说,“对不起,我们谈谈别的好不好?我是凡夫俗子,没有资格跟你参禅。”
“你以为这是佛家的说法?”他也点上支烟,“其实这也是儒家的说法。”
“儒家并没有不许人去追求圆满。”
“但是他叫人‘求阙’!你不能不承认曾国藩可以代表儒家吧!”
我一时语塞,但心里并不屈服,而且我觉得应该说服他改变那种出世的态度。想了一会儿,我以做结论的口气说:
“总之,你的‘红叶哲学’没有存在的可能,更没有延伸的必要。你说红叶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将要衰败的时候,我觉得唯其快衰败了,才应该更珍惜它的美丽,你看重在衰败,我看重的是美丽,见仁见智,观点不同,这或许可以归入‘认识论’的范畴。”
“好一个‘见仁见智,观点不同’,那么你总不能不承认我的‘红叶哲学’也是一种看法。”
“岂有此理……”
“算了,算了!”他含笑摆手,“一牵涉到哲学,就要抬杠了。辜负月白风清,真是何苦!睡吧,明天走。”
“奇怪!你忽然又变得如此旷达!”
“既然‘此事古难全’,那么不学学苏东坡又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开了,还是故意安慰我?总之,他已在我心灵上投下了一道阴影。
第二天,我本想取道上海,径自回家,但由于他俩的坚留,我又在上海住了一晚。安妮带我到她家去玩,会见了她的母亲——一个生长在法国的意大利人。她红润的圆脸上老挂着一团笑容,对待云叔尤其亲切得像自己的子侄一般。傍晚,安妮帮她母亲准备好晚餐,搬出了古老的烛台,围着铺上红白格子台布的方桌,在烛光摇曳之下,我们一面吃通心粉,一面喝红酒,随意闲谈着。安妮的母亲谈到青岛和天津,谈到安妮的父亲,以及十年前他死于心脏病后,怎样茹苦含辛地养育安妮。在她的一切回忆中我们分享了欢乐,也分担了愁苦。这异国情调的一夜,予我以甚深的印象。
之后,我回到家乡,而且很快地在一个军事机关里觅得职位。这以后的几个月中,我没有见过云叔和安妮,不过跟云叔常有书信交往。他的来信多半是很简短的,有时也提到安妮,有时在信末赘一句:“安妮致候。”可见他们还是常在一起的。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春天。三月的末梢,我服务的那个机关有一天特定的假期,中间隔着一天,又逢例假,那就是说如果请一天假,便一共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决定邀请云叔和安妮来玩一次。正当我在办公室计划这件事时,突然接到家中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个“外国女人”找我,要我到某旅馆去看她。
不用说,当然是安妮。于是下班之后,我便径照她所留下的地址去找她,并未遇见,但她在旅馆里留下话叫我等她,同时茶房打开她的房门,让我进去休息。床上放着一只极小的皮箱,桌上放着一份本地市区的地图,这说明她是一个人来的。此外我又注意到并没有照相机、望远镜之类的东西,可见她也不是来游览的。那么,有什么事呢?云叔为什么不陪她一起来?云叔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我呢?
一面想,一面等她,好久还没有消息。这时我还未吃晚饭,便留了一张条子,并且关照了茶房,然后上街,不想刚一走到闹区,便遇见了她。
“我正想找你们来玩,你倒先来了。伊里奥呢?”我问。
“我也正在找他……”
“怎么?”
“我要详细告诉你。”她看看四周说,“到我住的旅馆里去谈,好吗?”
“不,我还未吃饭,你呢?”
“我吃不下什么。”她皱着眉说。
“那么陪我坐一会儿,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在我用餐中间,她告诉我,自从过年以后,云叔在美龙出现的次数便渐渐稀少,有时她打电话给云叔约他出来时,即非借故推托,也是意兴阑珊。其间安妮和安妮的母亲,也曾暗示地提到他俩的婚姻问题,云叔都闪避着不做答复。这半个月甚至避不见面,直到昨天打电话去问时,才知道他已经辞职离开上海。
“无数个晚上,我在研究这一点,伊里奥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安妮接着说,“虽然我不愿意如此设想,但我不能不承认这一事实——伊里奥不爱我了!”
“不会的!”我显得很有自信,“那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所以我要找到他问个明白。但是——”
“但是怎么样呢?”
“但是我想,如果由你来问他,比较……比较好一点,是不是?”
“那是我义不容辞的。”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有把握找到他。一切等我见过他后再说。”
安妮投给我一个感激的眼光,低下头去搅弄着她的咖啡,轻轻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
“没有人可以笑你,安妮!”我说,“但我需要弄清楚一点事实,伊里奥对你,是不是有爱情上的‘负担’,或者说是‘保证’?”
“啊?”她旋即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谈不到负担,也不必要保证。爱情是一种奉献!”
这两句话使我肃然起敬。我说:
“你回旅馆去吧!至迟明天中午,我可以给你确实的答复。”
送走安妮以后,我开始去找云叔。他的老家在离此四十里的一个镇上,有公路可通,虽然已经很晚,但为了安妮为了云叔也为了我自己,我决定就在今夜解决这问题,于是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一直找到他家,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应接。走到厅堂上看见云叔正迎出来,我一把拉住他说:
“走!汽车在门口,去跟安妮道歉!”
“安妮来了?真的?”他的反应是出乎意外的平静。
“我不至于在这时候从四十里外跑来开你一个玩笑吧!”我说。
“你来得正好。”他不直接答复我,“我也正要跟你谈安妮的问题。”
“那么就走吧,在车子里谈。”
“不忙!”他好整以暇地说,“你要不要先看看家母,她昨天还提到你呢!”
“太晚了,不惊动她老人家吧!”
“那么,你坐一会儿……”
说着,他进去了。我猜想他大概是通知他家人今晚要进城去。但不然,一刻钟之后,他又出来说:
“你不必走了,今晚住在这里。”
“那怎么行?走,走,现成的车子。”我连声催促。
“车子让我打发走了,而且我已写条子托司机带到府上,说你不回去了。”
“你,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轻一点!”他把手按在嘴上,“家母已经睡了。”
“云叔,你在我面前玩这套手腕,太不对了!”我忍气吞声地说。
“原谅我,千里!”他那一份诚挚的歉疚,融化了我的愤怒,“到我房间里去谈。”
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进去,开始叙述今天下午一直到此刻的一切。云叔非常注意地谛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我发觉他时时在躲避我的视线。等我讲完全部经过,他接着说:
“我应该对她道歉……”
“不,负责!”我纠正他。
“你听我说下去!”
然后他隐在烟雾里,用低沉的声音叙说他曾经几次向他母亲请求准许安妮做他的儿媳,都没有得到同意……觉得长此以往,不免要造成悲剧,因此迫不得已采取“逐步撤退”的办法。最后他说:
“家母的守旧固执你是知道的。”云叔停了一下,加重语气说:“我是她仅存的一个儿子,而且是遗腹子,你想我忍心违逆她的意思吗?当伦理观念和爱情发生矛盾时,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我,自然只能牺牲后者。”
“难道就没有调和的余地?”
“没有!你说,有什么办法?”他反问。
“不过这个家庭的因素应该早在你顾虑之中的。”
“不到那时机顾虑什么?难道你认识一个女孩子就想跟她结婚?”
“哼!”我冷笑道,“你真是辩才无碍,不过都是遁词!事实上是你那倒霉的‘红叶哲学’在作祟!”
这一下击中了他的要害,他不再开口。
“云叔,你良心上过得去吗?”我用更严厉的口气责备,“我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懦夫!”
“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的。”他低声地说。迷惘的眼光中,闪耀着奇异神秘的意绪。他说:“奇怪,我常预感着和安妮有一个不幸的结局,可是我无法设想那是怎样的结局!”
“见鬼!”我诅咒着说,“我看你这样下去,倒真的要造成不幸的结局!”
“不,我在逃避那个不幸的结局!”
“这就是你对我骂你懦夫的回答?”我说。
“随便你怎样说吧!”他苦笑着说。
“那么,”我提到最实际的问题,“你让我怎样向安妮交代?”
“最好……”他踌躇了一会儿,“最好说是没有找到我。”
“为什么要跟你通同作弊?”我威吓他说,“我要告诉她全部真相。”
“千万不要这样做!那使她太伤心了。”
“你觉得一包慢性毒药比一把刀来得更仁慈?”
他勃然变色!但随即软弱地倒在沙发一边。侧面看去,有两滴泪水在闪闪发光。
我丝毫没有怜悯他的意思,而且更残酷地说:
“你这两滴眼泪是哭安妮不幸遇到了你呢?还是哭你自己不能获得别人的谅解?”
“千里,我的好朋友!”他擦掉眼泪站起来说,“你痛痛快快地骂我负心好了。”
我真想跟他大吵一场,可是二十年的友谊不允许我这样做。这晚上我们几乎谈了一夜,我用各种劝解责备的方法去说服他,而他也在用各种理由,譬如母亲不赞成,中外风俗习惯不同难以相处,和安妮之间的性格的差异,等等,企图对我反说服。最后,我终于不得不放弃我的希望和努力,而且不得不照云叔的意思,告诉安妮没有找到他。
“他到哪里去了呢?”安妮几乎是要哭的神情。
“到北平去了,”我索性再说得远一点儿,“据他家里说,恐怕还要到长春去一趟。”
“到这样远的地方去,不告诉我,难道也没有告诉你?”
“……”我没有办法回答。
“黄,你完全知道我们的情形的。”她停了一下,用固执的语气继续说,“我不能失掉他。”
安妮的话,使我心跳加速。纵然一包慢性毒药并不比一把刀来得仁慈,我也只得骗她:
“你绝不会失掉他的!或许他是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不便宣布他的行迹。你不要着急,我负责替你去找!”
一连好多天,这段不平常的经过都使我疑惧不安。最感困扰的是,我始终不了解云叔的观点。以后又跟他谈过几次,对他的想法,还是丝毫不能接受。“难道爱情真是盲目的?”我不断地想否定它,但总敌不过事实的肯定,因此,我无法不承认爱情是主观的。既然是主观的,那么只要不违反一般的道德和法律的话,一个人对于恋爱对象的取舍,没有是非之可言,而第三者之去论是非,尤为多事。当我这样想时,便只为云叔放弃如此一往情深、婉丽多姿的安妮而叹惜,不再去追索及责备他为什么对安妮负心了!
可是对安妮呢?我唯一的希望是女孩子心性善变,会很快地移爱于别人。因此到相当时期以后,我认为时间或许已冲淡安妮对云叔的感情时,写了一封长信给她,罗织了云叔的许多缺点,暗示她不必再对云叔抱有任何希望。
从寄出那封信之后,便不再接到安妮的信。我始而有轻松之感,继而爽然若失。我和安妮的友谊,可怜,成了云叔和安妮爱情的殉葬物!
但,事实上我和安妮的友谊依然存在。
那是在半年之后,我因事到上海去,一天傍晚经过外滩,忽然有一辆美国海军的小吉普车在我面前约五码的地方紧急刹车,发出一阵非常凄厉难听的声音。车中一个金发女郎向她同车的美国水兵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跨下车来。等她回过身来,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安妮。
“黄!”
“我不认识你了。”她穿一件图案非常复杂的衣服,一头长发卷起来在上面梳了个高髻,戴一副很大的金耳环,就像电影中所看到的吉卜赛女郎。真的,如果在闹市中擦肩而过,我一定不会发现她。
“你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过得快乐吗?”她亲切地说。
“还好,你呢?还在美龙?”
“不,我现在是吧娘,你没有看到我刚才跟一个花旗兵在一起?”
“看到的。”我说,“你母亲好吗?”
“嗯!”她点点头,又接着说,“她常提到你,说你人很好!”
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应该是:另一个人不好!可见她母亲对云叔也颇为不满。因此我本来想说去看看她母亲,也便改变主意,随口问道:
“你在哪一家酒吧?”
“朱葆三路。走,到我那里去玩。”
“到你家里?”
安妮不答,招呼了一辆三轮车将我载到她的酒吧里,听到的是嘈杂的人声和狂热的音乐,看到的是似有若无的灯光,闻到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强烈的酒味和烟味。我跟着她从桌子和桌子之间的微小空隙通过,不断地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声,甚至有人紧紧搂抱她,一些淫欲的字眼混合着酒气喃喃地吐出来。她呢?或者报以一吻,或者一句诅咒,或者使劲推开,应付的方法不一,而原则在摆脱纠缠,这当然是因为我和她在一起的缘故。
好不容易地,我们坐上了酒柜前面的高脚圆凳。她打开皮包取出烟来,一面点火,一面问我:
“我请你喝一杯白兰地好不好?”
“安妮,这地方我觉得……”我非常笨拙地,不晓得用什么适当的字句来表达我对酒吧的讨厌。
“大概你不常来这种地方,觉得太乱,是不是?那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
说完,她向立在酒柜后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拿起皮包领我穿过一条黝黑的弄堂,来到一间小房间里。里面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和一张床。接着,侍者送来大半瓶白兰地、两只酒杯、一盘杏仁。她斟满了酒,举起杯来,我便也端杯与它轻碰,喝一口放下,她则一口气便喝了大半杯,使我深为吃惊。我问她: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的酒量?”
“你们不是有句话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对!”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酒吧的规矩?你们陪客人喝的不过是糖水。”
“但是这并不能禁止我自己花钱买酒喝。”她又喝了一大口,“你要不要买酒?照市价六折。”
“不要!”我把她扯开去的问题拉回来,“我要劝你戒酒,喝酒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它能给我快乐!”
“难道快乐一定要从酒里去找?”
我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一句,忽然又懊悔不该这样说。这时她又点上支烟,斜吊在嘴角,睨视着我:
“不从酒里找,那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哑然。
就在这沉默中间,她第二杯也干了,开始去倒第三杯。我毫不考虑地按住她的酒杯说:
“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
“就是要醉了才痛快!”她双手抱着酒瓶说,“只有在醉的时候我才觉得生命有意义,世界也还可爱。”这时候,她仰面望着上面。“我原谅一切罪恶,也更爱我所爱的一切。”然后又低头看着我,“你说,你在醉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想的?”
“安妮!”她的失去光彩的双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使我无法缄默。我说:“恐怕你的健康状况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体。”
“身体?何必去爱惜身体?它是属于那批烂水手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紧闭双唇,嘴角现出两条怪难看的纹路,仿佛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规劝她一番,但是那样又必然提起她那伤心的历史,似乎应该有所顾忌,因此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我说:
“安妮,纵然你不顾惜自己,也应该想到别人。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关心你的人,譬如说你母亲,我……”
不想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倒收到了效力,她开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态度,伸出手来,让我握着,用感激的声音说:
“黄,我妈妈说得不错,你是个好人。”
从她温暖的掌心里,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她的堕落性的职业,她的放纵于烟酒,显然都是在失恋以后,泛滥的情感需要获得一条宣泄的出路,才有这种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态出现。不过,我现在已不想去追索这错误在哪里,应该由谁来负责,只惦念着安妮是长此颓废,真的是慢性自杀了呢?还是有振拔的勇气和决心?
“我……”她说了一个字,摇摇头向我苦笑。
事实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说服云叔,那么照云叔的建议去做,倒是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可是我毕竟没有。是不是他们那段可怕的经历也刺伤了我,不愿再加参与?还是深恐徒费心力,怕承受失败?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为云叔的替身?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总之,那是一种朦胧复杂不可究诘的意识。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桃李春风、满眼芳菲的时候。好多个黄叶旋舞,或者围炉小饮,或者晴郊闲步的日子中,我和云叔谈到安妮。不尽低回以后,继之以无声的喟叹。我只在心底为她祝福,从不敢写封信去问候。那么如果说云叔是懦夫,我又何尝不是呢?
之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写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写的,我请人翻出来的译文是如此:
亲爱的黄先生:
我是含着两行眼泪写这封信给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难过。
安妮自去年春天从你那里回来以后,性格大变,养成许多生活上的坏习惯,日甚一日。由于一半是从小的惯纵,一半是怜惜她的失恋,我竟无力去约束她。这样到了秋天,她忽然又变得沉静起来。我正在高兴的时候,谁知她已患了肺病,发现时,已进入第二期。
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打击!对安妮和我。为了生活问题,她不肯躺下来休息,事实上真也不许可她休息。我靠替几个中国孩子补习法文,可以勉强维持房租和伙食,但是安妮吃药打针的钱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来买药,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经过这样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之后,我不得不以万分悲痛的心情告诉你:除非有奇迹出现,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诉我,希望能在辞别这世界以前,还有看到你的机会。因此,我从你给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写这封信给你。看在一个垂死的无辜的女孩子,和一个漂泊异国,无家可归,即将失去她唯一的亲人的老女人的面上,亲爱的黄,我要你立刻来看安妮!
至于对伊里奥,安妮绝口不提他,我也不愿再谈此事,仁慈的上帝,会做公平的裁判。不过,我认为有一点事实必须指出来:他到现在还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头下还藏着一张伊里奥的照片,不愿让我发觉。因此,是否要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伊里奥?你可以做一决定,你是最有资格来做这一决定的。
愿上帝降福于你!
卡华荔 四月十九日
这是安妮的母亲写来的。不需要做任何考虑,我立刻找到云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来。看完信,云叔随即哭了,泪水滴在信笺上,呈现出一片模糊的蓝色。他哽咽着说:
“想不到我真是给了她一包慢性毒药!”
“你先不必伤心!”我慰劝着,“或许不如信上说的那么严重。什么时候走?”我看看表说,“六点钟的车还赶得上。”
“六点钟的车怕来不及,我要筹点款子,今天又是星期……”想了一会儿,他接下去说,“准定最后那班快车走。你先打一个电报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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