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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于是我打了电报,又打了电话给我的长官,请准了三天事假,备办了安妮所喜欢的土产,然后在一夜惊魂自扰之后,终于到了安妮的家。
“谢谢你,黄!你没有使我失望。噢,伊里奥也来了。”电报中没有说明云叔也来,所以安妮的母亲稍感意外。
“妈妈!”云叔一直跟着安妮这样叫的,“一切是我的错,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安妮的母亲用一个宽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后招呼我们进去。房间里相当凌乱,云叔迫不及待地问:
“安妮呢?”
“她昨晚睡得很好,现在还没有醒。”
正在这时,前房有叫人铃响,云叔便要开门进去。我拦住他说:
“你这样突然出现,恐怕对她是刺激。慢一点!让我先进去。”
安妮的母亲也同意我的见解。于是她推开门让我进去。黄色的毛毯铺在床上几乎是平坦的,但下面盖着安妮的躯体,仅只看到这一点,我便禁不住一阵凄楚。
“安妮,你看谁来了?”
“安妮!我来看你来了。”我抢前一步,装出非常愉悦的声音说。
她微笑着看我,那一嘴洁白的牙齿,显得很阔大。
“安妮……”
“不要走近我。”她用微弱而清彻的语调说。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缩?
“不要紧。”我借此很技巧地安慰她,“肺病并不可怕。”我坐在她床边说:“安妮,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伊里奥也来了。”
“啊?”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向房门看了一下。好久,她说:“我不想见他。”随即闭上双眼,头往一旁侧去,像是极力在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一切出于误会……”我说,“最好让伊里奥自己来向你解释和道歉。我叫他进来吧?”
还来不及获得安妮的首肯,云叔便径自推门进来。我和安妮的母亲立即退出去,让他们上演那幕无法预测结局的人生戏剧。
“我对伊里奥的到来,并没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安妮的母亲说。
“是啊!”我说,“我相信伊里奥来了之后,一定对安妮的病有帮助。”
“中国人太好了!”她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下,“绝望的我,现在又充满了希望!”
云叔一手把安妮毁成这个样子,而我不免有帮凶的嫌疑,现在不过刚是补救的开始,她就如此感激,“太好”的实在是这位可怜的外国老太太。
我这样想而没有说出来,只是尽力安慰她。然后我们谈到安妮的病历和今后的办法,我告诉她,云叔已筹好款子,准备送安妮到医院去。她则表示,只要对安妮的病有益,无论在家休养或是住院治疗,她都赞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亲谈话,一面分神注意另一个房间里的情形——一会儿呜咽,一会儿低语,完全听不清楚。这样一小时之后,云叔揉着双眼,开门出来。安妮的母亲进去照料病人。我问道:
“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吗?”
“还没有谈。你看,住哪个医院?”
“我看最好问问安妮自己。”
“对!挑她自己所喜欢的。”
于是,我们叩了两下门,得到回答之后推门进去。安妮正倚在她母亲怀里,让她梳理那头已失去光泽的长发。
“给我一面镜子,伊里奥!”她说,“半年来我怕照镜子,甚至不敢细看脸盆里的水。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
“没有镜子。你讨厌镜子,我把它们都丢掉了。”安妮的母亲说。
“那么扶我到外房去,衣橱上有镜子。”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橱上蒙着条被单,原来其故在此。
“安妮,你不必照镜子。”云叔说,“你瘦了一点,可是比以前更美丽。”
“更美丽?”安妮感叹道,“不过也快衰败了!”
“不!”云叔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完全错了!一切的一切,绝不是最美丽的时候也是快衰败的时候,而是凡是美丽的必定是永恒的!”
“纵然你是谎话,我也相信。”安妮闭上眼说。
“不是谎话,安妮……”
“云叔!”我阻止着,“有空的时候再跟安妮辩论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早一点决定住院的事。”
“噢,对的。”云叔走进去握着安妮的手说,“你爱到哪一家医院?‘虹桥’?近一点就到亨利路的‘养和’。”
“我哪一家也不爱,爱躺在这里。”安妮睁开眼说。
“你看你,又不听话了!”安妮的母亲说。
“就这一次,妈妈。”
“不,安妮,”我说,“你没有理由不去,医院里有完善的设备,你的健康可以恢复得更快!”
“太寂寞!”
“那有什么,白天我们可以陪你,晚上妈妈陪你。”云叔说。
“不!”
只说了一个字,她闭上了眼。我们交替着苦劝,无法改变她的意志。自然,像她这样虚弱的人,不宜多烦扰她,只好慢慢再说。下午,请了她的主治医师刘博士来出诊。在病人面前医师倒是一番安慰的话。最后我跟医师去取药,在车厢里谈:
“刘博士,你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办法?”
“很难。”他摇摇头,然后问我,“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极要好的朋友!”
“我想也是的。他经济情况如何?”
“还可以!”
“那我就用最花钱的方法……”
“没有问题!”我不等他说完就抢着回答,“只要能治好她,我那朋友花多少钱都可以。”
“不是这个意思!”刘博士苦笑道,“安妮的病早已绝望了!我不过是想叫令友事后在感情上有所安慰,总算已尽了人事……”说到这里,他看看我的脸,忽又收起他脸上的忧郁:“不过精神治疗常有不可思议的效果,我,我或许应该乐观。”
我知道刘博士是在安慰我。但诚如安妮所言,“纵然你是谎话,我也相信”。而且,我又用加强的语气告诉云叔和安妮的母亲,他们当然会比我更相信这句话的“正确”性。尤其是云叔,他在精神治疗上所下的“药”,分量极重。这天下午,当安妮睡醒服药之后,有比较好的精神可以跟我们谈谈时,云叔说:
“安妮,等你一好我们就结婚。我想半年之后就可以了。”
“对了,所以你更得好好休养。不但为你自己,也为了伊里奥。”我附和着说。
“不要谈这个。”她答。
“怎么?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云叔真的急了,他蹲伏在她床前,大声地说,“我要你现在就成为伊里奥夫人,千里是我们的证人。你看,这是我给你的戒指。”
说着,云叔脱下他的戒指,要替安妮去戴。她轻轻缩回自己的手,然后又伸出手来抚摸着云叔的头发,说:
“你太激动了!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慢慢你就知道了。”
“不!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你真傻!”安妮叹口气,“我带给你的痛苦,已经太多了,又何必在我死后再给你加上一层精神上的负担和束缚?”
这句话又使云叔哭了一场。因此使我想到,爱情真是一样极神秘的东西,它可以使人变得异常坚强,也可以使人变得极度脆弱,如安妮和云叔,就是一个显明的对比。我们之来,仿佛是替安妮带来了生机,而事实上她并没有自己骗自己,从她的说话和态度上看来,她对自己并不存有希望,不过那不是痛苦的绝望,而是勇敢地接受一个难以避免的不幸的事实。
我这种想法,很快地获得证实。那是第二天上午,安妮的母亲上菜场去了,云叔则是去接洽一笔汇款,只有我一个人在陪伴安妮。她问我:
“如果一个人不能同时获得生命和爱情的话,黄,你选择哪一种?”
“爱情!”
“我想你也应该是这样的。”她点点头表示称许。
“可是如果两样都能得到的话,岂不更好?”我故意不用眼去看她,“譬如你。”
“那你就想得太理想了。”她笑笑说。
“不是理想,事实确是如此。”
“事实会证明你的想法错误。”
“安妮!”我感到痛苦,“你没有理由对自己绝望。以现在的医学发展来说,肺病并不是不治之症,最要紧的是你得恢复你的信心,保持心理的健康,才有生理的健康。”
“你说得不错。可是我的病有谁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呢?肺病就是消耗,你看consumption(肺病的英文,也有消耗的意思 ——编者注)这个词就知道了。我的生命消耗到什么程度,无疑地,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安妮,”我打断她的话,“你讲得太多了,睡吧!我替你拉上窗帘。”
“不,我现在很舒服,你听我说下去。”她说,“为了爱,生命的消耗不是消耗而是充实。这话也许说得不够明白,不过我确有充实的感觉。一个人在爱抚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她脸上现出一片异常愉悦安详的神色:“而我,有妈妈,有伊里奥,还有你这样可爱的朋友,我觉得我所得到的安慰已经太多了。”
“但是,”她忽然变得凄惶地说,“我所怕的是你们不会跟我一样想!你或许比较看得开,妈妈和伊里奥呢?”她强忍着眼泪说下去:“黄,我真感激你来看我,我死后请你照顾我的妈妈,同时,同时开导开导伊里奥!”
我再无法逗留在她面前,走到外面那间房,茫然地朝外看着。窗外,一个花匠在修剪法国梧桐,一对中年夫妇推着一辆婴儿车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悠闲地漫步,几个外国孩子戴着大得不相称的手套在投垒球……
我从玻璃柜里找出小半瓶白兰地来——该是安妮喝剩下的。那种琥珀色的液体,镇静了我的神经。“是如此美丽的一个灵魂!”我想,澄澈的理智和至深的情感,融二为一,安妮居然表现出生命意识的最高形态。想不到诸般苦难竟是大大小小的刻刀,把这个善良的灵魂修饰得如此醇美无疵!可是,也因此而不免雕琢过甚,舍貌取神,变得无所寄托。“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想到这里,我真愤恨造物何以如此不仁!
转眼三天假期满了,我必须搭夜车赶回去,临走之前我向她握手道别,说:
“过三个星期再来看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我相信再看到你时,你的健康状况一定有很大的进步。”
“一定来,三个星期之后。噢,妈妈,请你去打电话叫车。”
她向我和云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示异议。目送着她母亲离开房间后,她叫云叔扶她坐起来轻声说:
“不要让妈妈看见,我有东西给你们。”
不知何时,她枕边放着个非常精致的锦盒,她打开它向云叔说:
“可惜我不会写诗。”
递给他的是一片红叶——那也就是云叔给她的。上面写着“爱你”——“安妮”的谐音。
“这个给你,是我最得意的一张。”
我得到的是她的一张四英寸半身照片。后面写着:
给我的应该忘记国籍的朋友黄千里
安妮
那是件多么隆重而又难以接受的礼物!薄薄的一张相片,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看看云叔颤抖的嘴唇和手,强笑道:
“吉兆,吉兆!你快从深宫里放出来了!”
“那就是说我将不再过那种严肃的生活?”她马上接过来说。
与我们沉重的心境相反,安妮显得很愉快轻松,好似一个用功的学生解决了一道繁重的数学题一般。
回来销假以后,处理积压着的没有时间性的公务,倒成为我的一种排遣。到下班回家,必定有一封云叔的信在等我,有时写得很短,有时很长,或者是一张邮片。那些信,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感到安慰。而不管发愁或者安慰,都不仅是为安妮或云叔,而是既为安妮又为云叔。因为他们不是我的两个朋友,而是两倍分量的一个朋友。
安妮的病有时很好。云叔在信中说:
今天睡眠非常之好,咳嗽也极少。下午天气很暖,她要我打开窗子,让春风来探望她。五点钟左右,在我所念的惠特曼选集中睡去。精神好的时候,她常要我念诗给她听,所苦者是材料难找,穷愁哀苦之音太多,非她所宜,节奏明快、充满生机的诗,我真想不起来谁的集子里才有?
有时极坏:
据妈妈说:昨晚安妮咳了一夜,双眼枯陷得怕人。找了刘博士来看,还不是那一套“慢慢来”“精神治疗”。骗钱的饭桶!
有时哀愁欲死:
希望是希望,事实是事实,看来我总不免枉具痴心。每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像掉在井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最令人伤心的是她没有半点怨恨我的意思,仁慈比责罚更为严厉,斯之谓欤!每天看着瘦不盈握的她、愁眉苦脸的妈妈,我快要发狂了。真的,万一她有不测,我是否在情感上负担得住,毫无把握。到那时若是没有人笑我懦弱,那么跟她一路走,或许是最聪明的办法。
有时欢乐逾恒:
你来信说:即或安妮不测,我也应该觉得幸福,因为有一个可供我终生回忆的人。这话不错,不过还不致如此。我终于不能相信安妮会死。太不可思议了!人定胜天这句话,让我们合力来证实它!
今天她有很好的精神来听取我的婚后计划。经过这次“浩劫”,我真视富贵如浮云。不久我也要皈依天主,等安妮一康复就结婚,家母纵不赞成,我也只好忤逆不孝一次。那时栖霞深处,结茅而居,庋书万卷,藏酒百斗,只许黄千里一个人上门。如何?
来时带点香榧和核桃糖来,她馋得厉害。
最后,当我准备再度去上海时,接到这一封:
千里:
病情原在时好时坏中,但自前天起,大为恶化,而今天又突然变得很有神气。傍晚量热度,打破了三个星期中的最高纪录,我恐怕是她的生命之火在做熄灭之前最后的燃烧。所谓回光返照,不就是这种现象吗?我害怕得很,需要一个较为坚强的人在旁边支持我。接到信马上来,愈快愈好!
我和她之间的路,快走到终点了。是我的哲学误我,还是我辜负了我的哲学,我现在无力去辨别。总之,我觉得她热情奔放,我保守退缩,相互之间,原有距离,但谁想得到我们和谐一致时,却是个不可收场的大悲剧,天公如此安排,岂我所能甘心?
方寸已乱,无不尽意。何时来,先示一电。
云 五月十一日
那信是同样两通,一封寄到我的寓所,一封寄到我办公处。赶到安妮家里,正逢刘博士一个人出来,他向我点点头说:
“还来得及见一面。”
我不说什么,径自上楼。安妮的母亲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大,云叔则似失去了知觉一般。而安妮,气息仅属,已在弥留的状态中。
“怎么得了?”
安妮的母亲一看见我便放声要哭,随即又自己紧掩住口,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安妮,安妮!”我上前叫她。
安妮幽灵似的张开双眼。微弱的目光,对于我像是两支利箭。
“……”好像是她在说话。
“要什么?安妮!要什么?”
“啊……”
“龙眼?”
“……”
“……”
“不要乱,我来问她。”
我止住他们,低头在她耳边说:
“你说什么,安妮?”
“红叶。”
“红叶!”
云叔立刻像被一群马蜂蛰了似的,满身乱抓乱摸。最后,我在他贴肉的衬衣口袋里找到了它。
“叫她!拿给她看!”我向云叔说。
于是,我扭开台灯。云叔拿着那片红叶悬在她眼前说:
“安妮,你的红叶,你看见了没有?”
没有回答。
“你说!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紧闭双眼,没有回答。
但是,我们应该相信她是看到了,因为她终于留下一丝笑容。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 / 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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