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一
一
梁山泊北有寿张,南有郓城——这个地名极古,貌似与孔子同时代的阳虎,封邑就在这里。大宋开国,分疆域为十五路,路下或称府、或称州、或称军、或称监;府州军监之下才是县,外县又分“望、紧、上、中、下”五等。郓城归京东路济州辖管,是个“望”字号的一等大县。
那地方民风强悍,只连着个盗匪出没的梁山泊。一条陆路下来郓城正当咽喉,三山五岳的好汉、偷鸡摸狗的毛贼,上下梁山,除非像林冲那样从寿张走水路,少不得都要从郓城经过,也就少不得生出许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郓城,无不头痛。
这几年却不同了,郓城知县这个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头,穷山恶水,变成人杰地灵。这个“人杰”,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县衙门里士、户、仪、兵、刑、工“六案”中的一个刑案上的书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唤作“黑宋江”;后来都说他为人大孝,仗义疏财,便有了个“孝义黑三郎”的美名。这两年手面越阔,交游越广,也不知是哪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从他手里讨得一条活命,感戴终身,送他一个外号叫作“及时雨”。齐鲁河朔一带,无不闻名。
这宋江早年丧母,只有老父在堂,留着他兄弟铁扇子宋清在村里侍奉;自己在郓城县里做刑案书吏,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也学得一身武艺,却从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专好结识江湖好汉,但有人来投奔,无有不纳,推衣解食,一见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难,便如身受,千方百计地要救出来才罢。至于施散棺材药饵,济人贫苦,真个是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无人不赞。
那知县、县丞、主簿、县尉,自然无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伤盗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红包却是由无而有,由小而大。不独郓城县如此,就是在巨野县的济州知州衙门,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当作自己人,有了疑难,每每向他求援讨教。
这一日早衙已罢,宋江在刑案上勾当了几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琐碎事务交代了徒弟张文远,径自到县前刘老实的茶店来坐。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来打个转,会朋友、讲斤头,都在这里。
刚刚坐定,有个中年汉子走到面前,唱个喏说道:“这位想来就是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谦恭是出了名的,又见此人是军官打扮,越发不敢怠慢,慌忙起身离座,连连还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请教尊驾贵姓?”一面说,一面亲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来坐。
那人满面堆欢地低声说道:“敝姓何,叫何涛。我在澶州衙门兵曹参军管下,当一名小小的干当官,职司捕治盗贼。今日特来拜访宋三哥,望求照应。”
“好说,好说。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敢不尽力!”
见他神情异常诚恳,何涛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时雨”,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物。他于是指着后面说道:“我已借了一间小阁子在那里,就请到里面一叙。”
这是有不能叫外人听见的话要谈,宋江神色凛然地点一点头,说声“我来引路”,随即领头走了过去。他看见刘老实把手一招,等进了小阁子,执着何涛的手,先作个不许人驳回的姿态:“干当官是远来之客,又从大州衙门来,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东。赏我一个薄面,若不肯时,便是不许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涛心里在想,自然感动,没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争在一日,我便扰了宋三哥。”
“这才好!”宋江极其高兴,吩咐刘老实,“先取精巧果子来点茶,随后备酒,肴馔要精致!休叫何大官人笑话我们郓城,无物可以下箸!”
刘老实诺诺连声地去了,随即送来洪州双井白芽茶,四盘时新点心,顺手把小阁子的门关得严严的,好让他们说私话。
等坐定了,何涛开口问道:“宋三哥,敝州濮阳有个黄泥冈,去年腊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听得这话,宋江便是一惊,但脸上依然是细心倾听的神情:“这等大案,岂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细?”
“倒还不知。”
这句话就是宋江说谎。黄泥冈那件大案,他尽知底细,只因关碍着他一个好朋友,就不肯说实话了——话要从大名府说起。
大宋四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太祖发祥之地的归德府,建为南京;当年真宗皇帝伐辽,御驾亲征,驻跸大名府,因而建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书舍人,只因是太师蔡京的女婿,才得了这一个镇守北辅、掌领一府六州厢军的烜赫要职。
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寿辰。多年以来的惯例,凡遇蔡太师生日,府州军监的长官,都有极厚的寿礼,号称为“生辰纲”。梁中书身为子婿,兼以偌大富贵都由裙带上来,这份生辰纲自然更是与众不同。
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的一份重礼,因为所托非人,送上东京时,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这年又破费十万贯,依然是收买的明珠美玉、珍贵器玩,一共装成十一担,特选一个外号“青面兽”,名唤杨志,武艺高强、办事精细的提辖,带领厢军,扮作客商,自去年腊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乐、清丰,一条大路,直到东京。不想行到濮阳县辖管的黄泥冈地面,只为假扮脚夫的厢军,不服杨志管束,买了桶下了蒙汗药的酒吃,一齐醉翻在地。林子里跳出来七个强盗,合力打败杨志,把十一担生辰纲劫了个无影无踪。
“那卖酒的汉子,名唤白日鼠白胜,现已捕获。口供上说,七名正犯都在贵县。敝州长官特遣我来接头。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维持。”
“这何消说得?干当官请放心,只不知那白胜所供的是哪七个人?”
“为头的是贵县东溪村保正晁盖,余下六名从贼,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盖,自有着落。”何涛拿出一封公文又说,“不瞒宋三哥说,蔡太师的生辰纲,两番被劫,不独梁中书大发雷霆,京里蔡太师得知消息,也大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会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来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获、原赃不回,本州长官的前程自然不保。为此,一副千斤重担都着落在我身上。这件案子办不妥时,本州长官有话,先拿我刺配远恶军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这里了!”
说罢,一揖到地,起身时,双手奉上澶州衙门知会郓城县的文书。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礼,以一副急人之难的神情切齿骂道:“晁盖这厮,奸顽役尸,如今做出这等不法的事来,少不得有他受的。”说到这里又安慰何涛:“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干当官当堂投递,本官看了,便可发落。我一个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续要紧!”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烦宋三哥指引,我好当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会儿,你请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厅时,我立刻来请。”
“费心,费心!”何涛满怀欢欣,不断称谢。
宋江又谦虚了几句,站起身来,呼唤刘老实着意伺候,然后出了小阁子,走到门口,把伴当叫了过来,低声嘱咐:“里面小阁子里有个澶州来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县坐堂时,你进去稳住了他,不叫他乱走。”
那伴当原是做惯了这些勾当的,不须多说。宋江放心大胆地借了匹马往东而去。
出了东城,狠狠加上两鞭,那匹马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已到东溪村。宋江略收一收缰,直到晁盖门前下马。
晁盖自从做下那件盗案,贼胆心虚,昼夜派人在家门前后巡逻。这时一名庄客见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来,尊称一声:“押司!怎的得闲来耍?”
宋江不答他的话,只问:“保正呢?”
“在后园。”原是熟客,但此时那庄客却不肯径自引领他去见晁盖,“押司且先请厅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庄客直奔后园。晁盖正与他的三名同伙在亭子里吃酒,听说宋江来了,心中便是一动:这等一个大忙人,日中时分,怎得抽空到此?于是问道:“后面有多少人跟着他?”
“只宋押司一个。”
晁盖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个便,匆匆出厅来会宋江。
一见了面,宋江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拉着他躲到厅侧小屋中,低声说道:“大哥,黄泥冈的事发了!”
晁盖顿如梦中失足般,惊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胜已被拿在澶州大牢里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为头的是你。如今蔡太师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个姓何的干当官来投文,天幸撞在我手里!”
“兄弟!”晁盖紧执着他的手,“你总要救哥哥一救!七条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须积此阴功。”
“我舍着命来,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县前茶店里,只等知县坐堂,投了文,连夜便有人下来缉捕。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进去,公事上动不得手脚,便神仙也难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说完,转身要走。晁盖慌忙拉住他说:“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难报。实不相瞒,确是七个人下手,打鱼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财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兄弟,你见他们一面!”
宋江原要他们见情,但嘴上却说何涛等在那里,须得赶紧回去。晁盖哪里肯依,不由分说硬拉到后园。
后园亭子里吃酒的那三个人,一个白面乌须,士子打扮;一个是全真道士,身材极高,相貌古怪;另一个长得好狞恶的形象,上面是一张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斑,斑上长一撮黑黄毛,下面黑绒绒一双毛腿,瞪着两个黄眼珠,只盯着宋江看。
晁盖指着这三个人为他引见。士子打扮的叫吴用;道士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外号叫入云龙;相貌狞恶的那个,叫作赤发鬼刘唐。
宋江略施一礼,认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盖跟了过来,他又嘱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万为我致意。”
等他一走,刘唐脾气暴躁,当即发话:“保正!你引见那人做甚?这等大模大样,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没了他身份似的。”
“休这等说,你道他是谁?提起来,你相见恨晚。他就是及时雨宋江!”
“是他?”公孙胜失声喊道,“多说及时雨宋公明最爱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礼,真个见面不如闻名了!”
“公孙先生,你这话却又错也!我那结义弟兄,若非为了我们的事,必定把你们三个延到庄上,整日陪着尽欢方罢。此刻有澶州衙门的干当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时,你我都难逃一死!”
听得这话,三人无不大惊!于是晁盖说了宋江此来的目的。刘唐和公孙胜齐声说道:“真错怪好人了!”
“闲话少说。”晁盖转脸向吴用问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说个主意看。”
这吴用,表字学究,肚里颇有些计谋,所以人称智多星。他自己却以为加诸葛亮而上之,取个道号叫加亮先生。黄泥冈智取生辰纲,便是他一手所策划,晁盖把他奉若神明,因而虽有宋江一再嘱咐“作速快走”,他依旧要问计于吴用。
吴用是早已在那里盘算了,此时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着金兵的那一计。”
“那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晁盖又说,“宋押司也这等叮嘱。只是走到哪里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鱼人家,如何安顿得我们三人?”
“兄长,你真欠精细。”吴用笑道,“我且请教,从石碣村过去,是何所在?”
这一说连公孙胜和刘唐都明白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罢!等官军来了,便上梁山。”晁盖看着公孙胜问,“你道如何?”
“听说梁山极兴旺,官军多有顾忌,自从东京禁军教头林冲入了伙,益发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伦,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公孙胜话还未完,吴用拍着大腿,喊一声:“着!正因王伦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我们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盖急急问道,“你这话我又不明白了!”
“兄长!我保你做一番事业。”吴用得意扬扬地说,“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计,要叫林冲火并王伦,奉兄长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开口的刘唐,拍手笑道,“这才有个意思。”
“不错!”公孙胜也点头称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个倡议,两个附和,晁盖的心也热了。当时商定,由吴用和刘唐率几名庄客,押着劫来的财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来接应。这里晁盖和公孙胜收拾行李,遣散庄客,尽一日办完,第二天一早动身。
他们已经在行一走之计,何涛却还在梦里,一心打算着捉住了正犯晁盖,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升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烦,便走出小阁子来问茶店主人:“你县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着守望的伴当,一眼瞥见,急忙赶了进来喊道:“干当官,干当官!”走到他面前又说:“我是宋押司的伴当。”
“噢!”何涛大喜问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县召唤,在后堂议事。怕干当官久等心急,特地着我来禀告干当官,请先用了午饭,等知县午衙坐堂,我家主人亲自来陪干当官去投文。”
何涛不疑有他,欣然应诺。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嘱托的,便代为备办精致膳食,开到小阁子里来让他享用。那伴当也帮着张罗,等何涛捏起饭碗,随即悄悄退了出来,在门口等着宋江,把刚才的情形一说,一篇谎话,前后就对准了。
于是宋江从容走入小阁子,等何涛吃完了饭,陪着到了县衙,请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县时文彬发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时,疾趋数步,进了暖阁,在公案边低声禀报:“澶州府衙门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干当官何涛一员,前来投文。请知县相公发落。”
时文彬一听这话,吃惊问道:“可是梁山泊那一伙贼,又干下不法之事?”
“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随即吩咐:“唤那干当官上来!”
于是何涛行了堂参大礼,递上公文。宋江接了,转呈知县,时文彬亲手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想不到,想不到!”时文彬对宋江说道,“如何晁盖干出这等勾当?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县相公请稳住了气。”宋江低声又说,“只怕那六个从犯都躲在东溪村晁保正那里,派得人少,拿不住他们;人多时又恐形迹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里去捉拿,比较妥当。”
“这话不错!亏得你提醒了我。”时文彬连连点头,当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馆驿歇息。等拿住了贼人,再叫他当堂来领了去——还须派兵护送,只一出郓城县境,就没我的事了。”
宋江领命而去。那时文彬退回后堂,立刻着人去请了专管治安的县尉来,秘密说了经过,随即又召马军、步军两都头来领受命令,点兵捕贼。
郓城县的这两个马、步军都头,都是本地人,原来的出身却不大相同。马军都头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须长尺五,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严的大将仪表,有人却以为他似画中的关云长,所以送他一个“美髯公”的外号。他原是当地殷实富户,性好武艺,交游甚广,为了想从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县的马军都头。
步军都头本来是个铁匠,名唤雷横,生来膂力过人,善于纵跳,三两丈阔的山涧,一跃而过,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横使一口自己用精钢打造的朴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狭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缘。
两名都头到后堂参见了县令,奉了命令,又随着县尉来到“兵案”上,点起百把名马步弓手并士兵,携带武器绳索,等天刚黑,分途出发,约定初更时分在东溪村外观音庵会齐,再定进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悬弓箭,手执大刀,骑马出了东城,人是往东溪村,心里转的却不是捕盗的念头。他与宋江最好,所以不断寻思:晁盖是宋江的结义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须如何放他一条生路才好?
心事还未想通,一行十数骑,已经到了观音庵。朱仝吩咐部下,连人带马都隐在庵前树林里,自去敲开庵门,与老尼姑说了,有公事勾当,借她的庵里作个坐处。然后坐在殿前,喝着观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为晁盖筹划生路。
到了约定的时间,县尉和雷横带着人一起都到了,三个人坐在长明灯下的蒲团上,商议捉拿晁盖的步骤。
“那晁盖名为‘托塔天王’,武艺惊人,又有几个亡命之徒藏在他庄上。这不是当耍的事,须得想个万全之计。”
“朱都头的话最实在。”雷横附和着说,“俗语道得好,‘人急悬梁,狗急跳墙’,这班人并力杀出来,不比普通毛贼——我这口刀也还敌得两三个,只怕走漏了一两个,那时县尉休得怪罪。”
县尉知道这一班人的脾气,未曾办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嘱:“千万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盖,本县的公事便可交代,其余的不妨事。倘或知县相公怪罪下来,都在我身上。”
“有县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说道,“晁盖庄上,前后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往后门走了;一齐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须用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一头埋伏,一头捉人。县尉道我的话可是吗?”
县尉自然点头称善,刚要说话,雷横抢着开了口:“朱都头这一计好!我们分作两路,我引人去后门埋伏,朱都头便撞开门去捉人。”
“这话恰恰说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马军,难道放马登堂入室、穿房进户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后门埋伏,截住晁盖……雷都头只顾向前门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场功劳,我不得不让。”
“说得是,说得是。”县尉连连点头,“朱都头便引马军去晁家后门埋伏,雷都头随我进前门捉人。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须得多备绳索。”
县尉兴高采烈地下达了命令,雷横无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马前士兵,明晃晃点起几十把火把,拿着朴刀,扛着钩镰枪,腰里都挂着一圈绳子,威风凛凛地直奔晁家庄去捉强盗。
马军脚程快,朱仝领着十余名马弓手,随后出发,却先到晁家村。进村之先便已吩咐,夜里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乱放箭!等部下齐声应诺,方始放马而去。
到得离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间烧了开来,黑烟遍地,橘红色的火焰越蹿越高。原来晁盖为了遣散庄客,颇费唇舌,这时也不过刚刚安排停当,听得外面来报,县里派马步两军围捕,事不宜迟,叫庄客四下里只顾去放火,趁乱好逃走。
其时朱仝已领着部下,到了晁家后门,十余匹马只在空场上打圈奔驰,搅得尘土飞扬,声势惊人。晁盖便不敢往后门来——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盖从前门逃走。前门归雷横进攻,从那里走了正犯,与他无干。
哪知晁盖的这把火放坏了。县尉远远望见晁家庄上前前后后七八处火头,烧得烈焰腾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马当先。雷横只好也紧跟在后面,直冲晁家前门。
晁盖和公孙胜引着十余名庄客,提着刀开前门出来,一见县尉和雷横正沿大路飞奔而到,不由得叫一声:“苦也!”前门只得一条大路,正好堵住,别无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要想潜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关上大门再说。
“后门有马队,都拿着弓箭,只怕冲不出去。”公孙胜说道,“不如出前门,好歹还可一拼。”
“拼不过插翅虎。前门人又多,还是——啊!”晁盖陡然色喜,“有道边门,倒可一试。”
幸喜边门那里不曾放火,晁盖和公孙胜开门出来,望见黑影里仿佛有匹马在那里,不敢惊动,悄悄地奔了过去。走不到数步,忽听蹄声突起,那匹马已自赶了过来。晁盖心知不妙,匆匆嘱咐公孙胜领着庄客先走,由他独自押后。
转眼间那匹马到了面前,晁盖不由分说,一刀砍了过来。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随即说道:“保正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私下纵盗,自然不能大声叫喊。晁盖上一句不曾听清,下一句偏是听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厉声答道,“既是等我多时,还待怎的?”人随话到,一口刀直卷了过来砍朱仝的马脚。
朱仝是管马军的,自然识得利害,一拎缰绳,虚晃一招,让开一条路。晁盖一刀砍空,和身一滚,站起身来看朱仝已冲过头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随即拔脚飞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马回来一看,部下马军已有发现了晁盖踪迹撵了下去的。他不便出声阻止,使了条调虎离山计,蓦地里大喊一声:“前门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马军听他这等说,当作命令,都舍了晁盖的影子,赶了过来。朱仝却又不到前门,盘马弯弓,虚张声势,只是乱指着堵住这里,堵住那里,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晕头转向,不知奔哪里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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