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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六个人的意见不一定比一个人的对,”爸爸说,“可是六个人的决定比一个人的有力量,你算是胜利了。”
“您是说……”
“难道还要我正式宣布?”
“您……”邵刚高兴得要飞,一把拉住二哥的手,使劲摇着,倒好像是二哥有什么大喜事,要跟他道贺。
“你也别太得意,我对你的印象并没有改变。以后你得注意。第一,”爸爸板着脸,满是长辈教训的神气,“多用用功,下了班在家看看书,少出来乱串。第二,要镇静大方一点儿,譬如说……你刚才在外面偷听我们讲话,那就不对!我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
“是,爸爸!”邵刚改了称呼,叫得很响亮。
“第三,第三……”
爸爸有点窘,他想不出第三是什么。平日惯于恃宠撒娇,敢跟爸爸顶撞开玩笑的三妹接着说:
“第三,爸爸的话不许驳回,更不许拿话堵爸爸!”
“嘿,哼,噗!”
爸爸憋不住要笑,但又觉得笑出来不大合适,因此闭着嘴发出这种很难听很怪的声音。这一来大家可真忍不住了,一个个笑得弯腰捶背。
不过,外间有哭的声音,是大姊。不要紧,她是高兴得太多了一点儿。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明明
明明
梅卿突然放下饭碗,望着明明跳跳蹦蹦、边唱边走的背影,忧郁地问:
“你决定明天把他送走?”
“嘘——”仲方并住两指按在嘴上,示意她噤声,怕明明听见。直待他的歌声远了,才点点头:“决定明天走!”
“仲方!”梅卿的语气中带着哭音,“难道我们真的不要这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呢?‘贫贱夫妻百事哀’!”仲方黯然地望着他的妻子,“你想,我现在摆个书摊子能挣多少钱一天?从上海带出来的一点钱,这两年也贴完了,这你不是不知道。孩子的贫血这样严重,肺部又不好,老是咳咳咳的,你说不给他治吧,实在不忍心;给他治吧,钱呢?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了老林,别让明明在我们手上给毁了。至于你那个想法是‘爱之适足以害之’。再说,明明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
不等他说完,梅卿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不是你亲生的你才不要他!”
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未免有些急不择言。凭良心说,明明七个月时从孤儿院领养以来,到现在六年,他可没有打过孩子一下、骂过孩子一句。如今不得已才过继给人,他心里也正不知怎样难受,自己怎可再用这种话去刺激他?伤心加上愧悔,她的情感承受不住了,终于伏在桌上抽噎起来。
“梅卿!”仲方轻轻拍着她的背,“别这个样子,明明只当我要带他到新竹林伯伯家去玩,你这一来让他犯了疑心,事情就糟了。这孩子灵得很哩!”
梅卿揩揩眼泪不作声,仲方自然更无话说。
……
“妈妈,好开灯了!”
不知何时天黑了。明明这一喊,把他们从沉思中复拉回到现实来。梅卿很快地收拾了饭桌,解下围裙,拢拢头发,拿起那个快破了的蛇皮手提包,是准备上街的样子。
“快下雨了,你还上哪儿去?”仲方问。
“我去买点东西。”
“早点回来啊!明明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我知道。”
说着,梅卿走了。这面明明偏着头问:
“爸爸,给我收拾什么东西?”
“收拾你的衣服呀、书呀……明天我们到新竹林伯伯家去。林伯伯喜欢你,你在他家住,他买好的东西给你吃。”
“你呢?”
“爸爸做生意,自然要回来的。”
“爸爸回来,我也回来。”
“你为什么回来?林伯伯家多好玩!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天天吃糖吃肉,玩小火车,看图画书多好!”
“我不吃糖吃肉,我不爱林伯伯……我爱爸爸,我爱妈妈!”明明不耐烦起来,跳下竹椅子,不成调地唱着。
仲方心中陡然蒙上一层阴影!孩子这样固执,要说服他留在新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不要再提了,急则生变,弄拧了更不好。”他想。
雨越下越大,梅卿怎还不回来?仲方愈想愈烦,拼命地抽着香烟,烟雾腾腾,呛得明明不住地咳嗽。
“明明,去睡吧!”仲方看着表说。
“不,我要等妈妈。”
“妈妈来了!”真巧,是梅卿在窗外应声。
进得门来,她顾不得先换去淋湿的衣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放在桌上,用手招着明明:
“来,还烫的呐!快来吃吧!”
“肉饺!”明明惊喜地叫起来,鼓着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那堆肉饺,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地捡起一只,慢慢地送到嘴里。
“你出去就专为给他买这个?”仲方问。
“是啊!前些日子明明看见间壁小玲吃肉饺,他也想吃,我许了一定给他买,结果老没有买。今天不能不还这个愿了!”
仲方默不作声,看着明明贪婪地吃肉饺。吃完第三只,明明偷偷地看了他爸爸一眼,伸出手来,想拿不拿。仲方刚想开口,梅卿摇手止住他,她怕他不让明明再吃。
伸伸缩缩的小手,突然放到桌子下面去了。明明自言自语地说:
“明明吃饱了,不吃了。爸爸说的,有好东西不要一下吃完!”接着,重新伸出手来,推一推那剩下的七只肉饺,眼睛很快地扫过他爸爸妈妈,然后又把手缩回去。
“你看,这么懂事的孩子……”梅卿偏过头去,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梅卿!”仲方突然站起身来,解下他那只k金的手表——这是他目前唯一值钱的东西,“对面肉铺的掌柜,上次不是愿意出八百元买我这个表吗?”
“是的。你问他干什么?”梅卿不解其故。
“你明天拿去卖给他。”他把表放在梅卿面前,“带明明到省立医院看看去!”
“那么明天……”
仲方知道梅卿要问的是什么,很快地接过来说:
“明天新竹不去了!当然,明明还是我们的!”
“仲方!”梅卿情不自禁地搂着他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两滴火热的眼泪落到仲方脸上,使他发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倏然闭上眼,极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妈妈不害羞!亲爸爸的脸。”明明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红叶之恋
红叶之恋
一九四六年初秋,我与友人合办的一张小型报纸,因为经营不善而停刊。结束一切烦琐的善后工作之后,我几乎像瘫痪了一样,整日在家休息,甚至对来探望我的朋友都懒得招待。
不久,接到从小同学,而且一直是知交的方云叔从上海来信:
千里:
我常听见文化界的朋友说:“如果你跟某人有仇,最好劝他办报。”谢天谢地,你总算自己饶了自己。
令兄来沪,曾获一晤,说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且要杜门谢客。过分透支脑力和体力的人,常有这种现象。据我的经验,需要近乎放纵的生活,才能恢复身心的正常,因此,我劝你到上海来盘桓若干时日。
你记得吕班路上的那家“美龙”吗?最近我几乎每晚必到。吸引我的,除了它的龙虾沙拉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恕我在这里卖一个关子,你一来就知道了。
云叔 八月十日
在这时除非是要我工作,否则我不会反对什么;而且确也曾打算过要换换环境,以便让我的太多的疲乏,能早日消失。于是,第三天的下午,我便出现在云叔的办公室里。
“你要我过怎么一种近于放纵的生活呢?”我说。
“这并没有一定的尺度。”云叔摇曳着他的腿回答,“点滴不沾的人,醉一次便是放纵;开口修身齐家,闭口礼义廉耻的人,偶然打一次茶围,也是放纵。像你,白天跑新闻,晚上编电讯,间或还要抽出空来写一两段副刊文章,那么,现在让你整天不做事,吃吃小馆子,看看电影,那不是近于放纵的生活是什么?”
我甚为奇怪,云叔本是个很拘束谨饬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辞令?因此,我默默地打量他,想找出一点与我半年之前所见的云叔的不同的地方来。有的,我发现他的动作变得轻佻,他的服饰变得更讲究,最显然的是眉宇之间常有一种掩抑不住的喜悦,这一切都是恋爱期中才有的特征……
“你在想什么?”云叔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在观察你的变化。”
“没有什么变化!”他摇摇头说,“至少在对老朋友的交情这一点上。”
“当然,你不会觉察你自己的变化,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够证明我的判断的正确!”
云叔微笑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走吧,我替你接风。”
“到哪一家?”
“当然是美龙。”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家白俄所开的小馆子,和一般的罗宋餐馆一样,小小的店面,简陋的布置,除了一道汤以外,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但现在所看到的美龙,今非昔比,宽敞明亮的餐厅,红绒的座椅,而且还挂着油画。这时尚未到上座的时候,疏疏落落的桌椅中间,轻扬着悠远的旋律,显得格外幽静。
我们拣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刚一落座,立刻走过来一个金发黑眼的女孩子,远远地就和云叔交换了一个眼色和微笑——一个难以形容的眼色和微笑。
“原来如此!”我所看到想到的,和我所怀疑的,都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吃什么?”云叔从那个女孩子手里接过菜单递给我。
“你替我点吧。”我回答。
“那么,”云叔合上菜单交还给她,“听你的支配。”
“要酒吗?”是带着点山东味儿的国语。
“要的。两杯威士忌苏打。”
她一扭身走了,金黄色的长发,轻柔地往一旁甩去,像艳阳天气里迎风起伏的麦浪。
“这就是吸引你每晚必到的另一个原因?”我问。
“所以我说你一来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帝俄落魄的王孙?”
“不,波兰人。”
“叫什么?”
“autonia,你叫她安妮好了。”
“可以请她喝杯酒吗?”我试探着问。
“你知道的,这里没有这种规矩。不过你可以问问她,大概还不至于碰钉子。”
其时,另外一个侍者来陈设餐具,我们便暂时中止谈话。接着,安妮捧着一只大银盘,端来了我们的酒菜。云叔向我使了个眼色,一个催促的眼色。
“安妮小姐,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我说。
“贵姓!”
“噢,安妮!”云叔抢着回答,“他是我的好朋友黄千里。你可以跟我一样,叫他千里。”
“不,那是不礼貌的,我应该称他黄先生。”她的语声中带着些鼻音,入耳甜而媚,然后转脸问我,“我当然不应该拒绝黄先生的要求。可是我想要知道黄先生请我喝酒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指着云叔说,“伊里奥的缘故?”
由于缺乏心理上的准备,我一时不知所答,想了一想说:
“请等一下,我慢慢回答你这个问题。告诉我,你爱喝什么酒?我替你去要。”
“她爱喝寇利沙,你让她自己去拿吧!”又是云叔抢着作答。
安妮也真听他的话,微笑着去端来了她的酒,很自然地坐在我和云叔之间。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她的北方话实在流利,我禁不住问:
“你在中国住了几年?”
“你猜呢?”
“十年?”
“加一倍还要多一点。”
“原来你是在中国出生的。”
“我出生在南中国海的船上。”
“那么,”我看了云叔一眼,“你应该对中国人的性情了解得很清楚?”
“可以说是清楚,而不是很清楚。”
“这样,我就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说,“中国人有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有酒,就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干一杯,何况你是伊里奥的朋友?所以,你不必问我请你喝酒的原因,我也不必有原因才请你喝酒,是吗?”
“嗯!”她用双肘撑在桌上,一双纤细修长的手,交叠着托住下颏,轻轻地说道,“对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中国。”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中国人。”
云叔看着我,而我则终于笑出声来。安妮看着我们两人,好似感到羞窘,一小杯橙酒迅速地在那两瓣红唇中消失,然后放下杯子,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应该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目送她远去,云叔问我:
“如何?”
“你赏识的人,当然不会错!”
云叔得意地笑起来,说:
“跟她处久了,你会觉得她确是很可爱的。后天是她的假期,明天我们可以到西区去玩一晚。”
第二天晚上,云叔果然约出安妮来,到大西路一家夜总会去玩。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戴一顶绿白两色的帽子,薄施粉黛,浓染胭脂,打扮得特别俏丽。上海虽是个五方杂处、无奇不有的地方,但一个中国男子带着年轻漂亮的异国情侣,公然出现于夜总会里,究还罕见,因此惹起很多人的注目。
在幽暗神秘的灯光、兴奋热烈的音乐以及香水、烟草、鲜花所混合成的气味中,我们跳舞,喝酒,看流浪天涯的艺人的大胆表演,确是一种近乎放纵的生活。不用说,云叔和安妮自然是深深地沉醉在这种境界中,而我也被敲开了记忆之门,一些似酸还甜的往事,使我感到人生的滋味,确是耐于咀嚼细味的!
自此以后,我们几乎间隔一天,便在一起,当然也有很多出来玩的机会。接触时间较久,我证实了云叔的话,安妮确有很多可爱的地方,最可贵的是她有一种潜在的美,不作无谓的矜持,更不作浅薄的炫耀,只让你自己去慢慢发掘、静静欣赏。
两个月后,我倦游归来。但不久又接到云叔的信,他告诉我,他的老板(云叔是上海一个名律师的私人秘书)衔政府的使命去日本公干,须相当时期才能归国,因此他很清闲,而安妮恰好也有一周的假期,准备一同到南京去消磨,热切希望我也能参加。
在理智上,我觉得这时复员未久,有很多事要去做,而且办报失败所带给我的烦恼困乏,也早已不复存在,我不应该长此荒废浪荡,故以毅然拒绝为宜;但在情感上,我实在舍不得错过这一个好玩的机会,因为跟他俩在一起,真是精神上至高的享受。考虑结果,我终于接受邀请,同时写信给云叔,告诉他我将于第二天晚车起程。
车到上海北站,我很快地在月台上发现云叔和安妮。她穿了云叔的一条棕色裤子,嫩黄的毛衣,披一件红呢面子,正反两用的短大衣,脚下是一双镶色的平底皮鞋,十足一副旅行的派头。
“我赢了!”安妮向我招呼过后,转身向云叔说。
“你赢了什么?”我问。
“安妮今天下午判断你一定搭这班车来,叫我买好卧车票等你。真的让她猜中了。”云叔回答。
“你呢?”
“我要等你回信。”
“难道你没有接到我的信?”
“没有。”
“我如果不是这班车来呢?退票?”
“那得由安妮来决定了。”
“你们赌些什么?”
云叔看看安妮,安妮也正在看云叔,仿佛是阻止他不要说出什么来,于是云叔向我诡秘地一笑:“对不起,那是一个秘密。来,走吧!”
云叔领先上车,走得很快。我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用低沉的声音向安妮说:
“我觉得做了一件很笨的事,我不应该参加你们的旅行。”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我怕会干扰你们。”
“你不要这样说!”安妮热情地挽着我的左臂,“我和伊里奥都希望你能永远分享我们的快乐。”
“谢谢你!安妮。”她的回答确实使我感动,同时也减消了我的微妙不安的情绪。
在南京,以两天的时间,走马看花似的差不多跑遍了近郊附近的名胜,散漫而微嫌荒凉,这里并非短期旅行的理想目标。可是他俩意不在此,而我则向往六朝繁华、南都韵事,不论流水寒鸦、断碑残碣,皆可以触发我的思古的幽情,就这样各适所适,因此都没有失望的意绪或者不满的批评。
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可在最后的一个节目中取得补偿的缘故。一路上云叔不知若干次地向安妮渲染栖霞红叶的美丽,所以当他宣布第三天的目的地是栖霞山时,安妮兴奋得跳了起来。
半小时的火车,一小时的步行,到达有名的栖霞寺,匆匆巡礼以后,沿着寺后山路往达摩洞进发,只见三峰并峙,堆红叠翠,真是罕有的妙景。安妮时时惊呼,要我们注意她所发现的特别美丽的所在,但因此忽略了脚下崎岖的山路,不时倾跌,云叔只好顾不得欣赏当前的景色,小心地扶掖着她。
从达摩洞、功德泉、桃花涧、紫峰阁、千佛岭而至纱帽峰,在此小憩,然后往东绕小道直达栖霞山顶。这里有座玉皇殿,并无足奇,但殿外所见,却异常可观。云叔为安妮指点:罗列在南面的群山是龙潭;北方白带如链,蜿蜒曲折的是扬子江;西面隐在云烟之中,看不分明的千万人家,是南京。最后,云叔说:
“你听过‘锦绣河山’这句话没有?今天你才知道‘锦绣’两个字用得妙吧?”
“但是,这是你们的,我的呢?……”安妮忧郁地说。
想不到无意中勾起她的亡国之痛,云叔焦急地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于是,我含蓄地说:
“安妮,你归化我们中国,好不好?”
安妮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她未听懂我的话。黑亮的双眼,凝望着天边,显然地,她在眷怀着她的从未见过的祖国——波兰。
一半是高处不胜寒,一半是想转换安妮的情绪,云叔催着大家下山。拣了一处背风而平坦的处所,我们铺上随身携带的毛毯,开始野餐。少女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安妮重又恢复活泼。她用扎发的红带,细心地系上红叶,做成一顶桂冠的样子,让云叔替她戴上。
“是不是像印第安人?如果是的话,快替我取下来,难看死了。”
“不,像皇后。”云叔回答。
“像皇后?我不稀罕。”
“为什么?”我问。
“那种生活太严肃了。”
“那么你是比较喜欢罗曼蒂克的生活,是吗?”我又问。
安妮想了一会儿,正要回答,云叔拈起身旁的一片红叶,说:
“这片美丽的红叶当中,有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恋爱故事,你要听吗?”
安妮点点头。于是云叔为她讲述“红叶题诗”那个典故。安妮虽然生长在中国,但对中国古代,尤其是宫闱的生活,自还缺乏了解,因此云叔必须吃力地做许多附带的解释,在我听来,非常零乱噜苏,而安妮则全神贯注地听着,显得极有兴味。讲完,云叔把那片红叶佩在安妮的衣襟上,然后握着她的左手,痴痴地望着她。安妮低下头去,不住地摩挲着那片红叶,半晌,她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
“中国人真是善于制造美丽的恋爱故事。”
“伊里奥就是其中之一。”
我向安妮做一个鬼脸,知趣地站起来,远远地去欣赏那片绚烂的秋色。及至我半小时后再度回来时,发现云叔的左颊上有一个红印,残脂宛然,还没有擦干净。
我忽然又想到他们打赌的事,便问:
“你们到底为我赌些什么?”
“噢,如果我赢了,她可以答应我一个不便宣布的要求。”
“伊里奥!”安妮大声地警告,但是云叔已经收不回他的话了。
“其实,安妮是希望你赢的,只怪我不知趣。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说得闪烁其词,事实上是肆无忌惮地在开玩笑。
“你最坏!”安妮打了我一下。三分着窘,两分嗔怒,乃有一种东方式的妩媚在她脸上出现。
这一天玩得很痛快。迎着衔山的夕阳,踏上归途,又逛了秦淮的夜市,才回到鼓楼我们临时的住所。那是座精巧雅致的小洋楼,也就是云叔的“老板”战前在京所置的住宅,胜利后才从一个敌伪官员那里收回来。主人在上海开业,不过也常来京公干,所以保留了这所住宅,不但起居的设备很完善,而且经常有两个佣仆在照料,因此我们借住在此,感到非常方便舒适。
虽然白天跑了好多路,可是大家都毫无倦意,加之月明如昼,天气也不太冷,就更舍不得去睡,一齐聚集在宽广的走廊上,喝咖啡闲谈。安妮依偎着云叔坐在一起,右手从云叔的腰际圈过来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静静地倾听着我们谈话。偶尔转过头来,可以看见鼓楼的影子,高耸着分割了那淡青色天空的一角。这是一个何等恬静优美的夜!
不知怎么又谈到了红叶。安妮那顶“桂冠”早已丢了,但云叔给她的那片红叶依然存在。云叔悄悄从她的衣襟上取下来把玩,那种深红的颜色,在月光下看来显得特别深邃古朴。
“千里!你有没有发现造物有一条很奇怪的法则——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将要接近衰败的时候,譬如这片叶子。”云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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