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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做女儿的原有些情虚,听她说去,并不作声。但唠叨过甚,阎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来这么多扯淡的话?”她顶撞她母亲,“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说笑一会儿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件事,吃你一说就脏了!旁人听见了,怎不疑心?真正气人,不曾见有似你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阎婆有个毛病,喜欢教训女儿,但只要女儿吼了起来,她却又不敢响了,讪讪地赶紧躲了开去。
阎婆惜自然不悦,等气平了,细想一想,也有警觉,必是自己对小三郎的态度语言过于露骨,才惹起母亲的闲话。做这些事,原该聪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气,已经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不见张文远的影子,她心里虽有些焦急,却也还能忍耐,声色不动地问都不问一声。
阎婆暗暗高兴,只当她已改过,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说:“今日过节,须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这句话正中下怀。阎婆惜倒不是关切宋江,是因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张文远的消息带回来。他说了“一定”会来,何以踪迹杳然?等母亲回来,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处?衙门里又不便去得,须想个计较。”
“这也方便得很。到刘老实茶店里,托人捎个信进去,自有着落。”
“这话不错!”阎婆当即换了簇新的一身青绸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红的榴花,一径投到县前刘老实茶店里。
巧得很!一进门就遇见宋江的伴当何四。这个伴当虽只为宋江奔走外场,当然也到得乌龙院,认得阎婆。何四见了她,站起身来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认得我?”
“外婆老来俏!”何四笑道,“真个快不认识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烦你与押司去说,若是伤势不碍,便请到家过节。”
“不必去说,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从这里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见?”阎婆说了这一句,惦念着张文远去了,只阎婆惜一个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来!随即匆匆离去,加紧脚步回乌龙院。等敲开了门,只见张文远神态安详,阎婆惜钗环整齐,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师父还不宜劳动,实在不能回来过节,特地嘱我来说一声。再有些食物,命我携来,请外婆和师娘尝尝新。”
看桌上时,尽是些粽子、石榴之类的应时食品,摆得堆了起来,看着十分热闹。阎婆性贪小,乐得眉开眼笑,一一检视过后,问起宋江的腰伤。张文远是受了教导的,特意说得重了些,却又急忙安慰,说只要静养三个月,管保痊愈,并无大碍。
当他们交谈时,阎婆惜特为避了开去。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看出她母亲防范得紧,而张文远也态度一变,眼中不时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远些,好叫他们先把心定了下来。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谈着家常,讲些近日街坊之间的新闻,十分起劲,竟似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好久,张文远方始发觉,心想正好趁此告辞,免得师娘纠缠,于是站起身来,说声:“外婆,我要走了。”
阎婆在家,与女儿无甚可谈,难得张文远言语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亲热,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饭。
“实在是有约。不然,外婆这里是自己的家,我绝不会假客气。”
看他说得恳切,阎婆不便勉强,却又订了后约。
“真的有约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来。”阎婆说道,“过节有些肴馔,天又热,没人吃,留到明日都馊了,也可惜。”
张文远无法推辞,只得先答应了再说,唱个喏,告辞出门。阎婆这时才有些奇怪,女儿何以一直不见?叫了两声却又不见应声,越发诧异。但等掀开门帘一望,只见她好端端坐在梳妆台边,手托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应?”阎婆问道,“又是何事不称心?”
“这哪里像过节?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约了小三郎来吃饭。”
话犹未完,阎婆惜就乱摇着手说:“不要,不要!”
“这又为什么?”
“为你!”
阎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说话,总是这等着三不着两。如何不要小三郎来,是为了我。”
“只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阎婆才能明白她的话:“初一那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老记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记在心上。一辈子记着你的话,再也忘不了。”说着,把个头扭了过去,不理她母亲。
“哟,哟!怎的生这等大的气?”阎婆笑道,“气坏了你,叫我靠谁?”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阎婆惜算是与她母亲讲了和。吃过午饭,略歇一歇,便帮着阎婆在厨房里治酒肴,预备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张文远还不曾来,阎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会来了。”她故意这样说,“不用再等,我们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阎婆猜得不错。张文远正以一件紧要公事,必须当日发落,在刑案上料理文书。等一切弄妥当,又送与宋江看过,发了出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乌龙院在等,催着他说,“你师娘还似小孩儿的脾气,累她等得久了会生气!”
“外婆”坚邀,师父催促,既是长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顺,张文远胆气一壮,不由得在想:端阳佳节,便略微放荡,又有何碍?
在此一转念间,他把加诸自己方寸间的束缚和藩篱,撤除得干干净净;而阎婆惜那七分娇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风流体态,便也风驰电掣般乘虚而入,盘踞不去了。
怀着醺醺然的意绪,踩着飘飘然的步伐,张文远轻摇纸扇,潇潇洒洒地到了乌龙院,只见门上挂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贴一幅旧了的张天师画像。这是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风俗,当地却还少见,所以张文远站住了脚,有心观赏一番。
视线刚落在画像上面,院门“呀”的一声开了。这一下他看到的那张脸,不是蒜鼻海口、须眉如戟的张天师,是俏伶伶的阎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会过意来,刚要张口招呼,她已翩然转身,却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他是风月场中的惯家,最识得年轻女人的眉高眼低,这一笑一走,便似抛出一条“捆仙索”,把他的双脚拴紧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这等巧?刚刚到门,她偏偏就会开门出来;开门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发,折身转回?张文远略一寻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来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门。照此看来,只怕来来回回,开开关关,已经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关上了门,走到厅上,阎婆迎着他便说:“哟,总算来了!你师娘一遍一遍开门去看,怕的把脚都走大了。”
“娘瞎说!”阎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张文远,“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谁稀罕他来?”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双掌合着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无奈手头不得闲,师父又动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无奈。”
“真是,你师父受了伤,多亏有你替手脚。”阎婆做出那长辈嘉慰晚辈的神情,“今日须犒劳你。来,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张文远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是阎婆面南,那两个便侧席相对而坐。揭开水绿色的纱罩,是四盘应时的熟食。张文远乖觉,先把酒壶抢在手里,站着替外婆和师娘斟满了酒,然后坐下来替自己也斟满。
一上来都是阎婆的话和动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夹到张文远面前,他忙着谦让道谢,顾不到阎婆惜。等乱过一阵,阎婆到厨下去取蒸笼的热菜,这时两人才对望了一眼。
隔桌平视,一无顾忌。看她梳得极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镶碧玉钗,挂一串五色丝缠的小香囊,颊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还是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两朵红霞,泛出无限春意,惹得他那双眼睛,越发放肆。
阎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个头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似的!”
“见是见过,今日却似有些不认得了。”
“鬼话!”
“我是真话!”张文远叹口气说,“我枉长了一双眼睛,今日才看出师娘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听他这话,阎婆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再也装不成轻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钗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风中的柳丝一般。
“好甜的一张嘴!”笑停了她说,“怪不得你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师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张文远不防她竟开门见山般问了出来,一时无以为答。就这略费踌躇的片刻,阎婆端了盘酒酿蒸子鹅出来,话锋就被打断了。
“你尝尝!”阎婆得意地说,“这盘子鹅,只怕郓城也还少有。”
张文远尝了一块,连连赞“好”。一面赞,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张文远!”阎婆惜突然一喊。等埋头大嚼的他抬起脸来,她极快地飞过来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不要只顾吃!吃饭不忘种田人,也该敬我娘一杯酒!”
张文远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地答应,把阎婆面前的酒斟满,接着赔笑举杯:“外婆,这杯酒贺节!”
“生受你了!”阎婆干了面前的酒。
张文远又敬第二杯:“这一杯为外婆道乏。真正是郓城县一等一的好肴馔。”
于是阎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刚说得三个字,阎婆使劲摇着手,硬截断了他的话:“怎的还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师父敬你老人家。师父特地嘱咐了来的,须孝顺外婆,佳节务必尽欢。外婆,念我师父一片诚心,你吃这一杯!”
“好!好!”阎婆十分高兴,“果真有此话,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阎婆便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谈起在东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阎公——却不是悲伤,只是追忆少年辰光,她也有过一段称心如意的岁月,借着三分酒盖脸,大谈丈夫当日如何体贴。趁这当口,张文远又灌了她两杯。
说到阎公好唱曲,张文远不觉技痒,脱口自陈:“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听。”
“原来你也会!”阎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惊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没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为外婆劝酒。”
“谁说没有?”
阎婆惜起身入内,取出一副尘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净,递到张文远手里。
“还有笛子,只是我不会吹。”
“我会啊!”张文远笑道,“师娘若肯教导,我用笛子伺候。”
阎婆惜笑一笑答道:“先听了你的再说。”
“是,是!我先献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声,清理了嗓子,踌躇着说:“却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阳的词吧!”阎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来请师娘指点。”
于是张文远凝一凝神,檀板一声,启口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觑着阎婆惜,只见她不住攒眉,仿佛真是不中听。张文远大感扫兴,但也有些不服气,煞住尾声,自语似的说:“想是哪里错了?”
师娘不曾开口,外婆却先下了批评:“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调。”
“原是不搭调嘛!”阎婆惜看着他又说,“也怪不得你,原来的词就不协律。你说,是谁作的?”
“苏学士(指苏轼,1037年—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二

阎婆的卧室在后进过东厢。送到房门口,张文远不便进去,仍回厅上,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情,和刚才那番对答,自己觉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婆罗门令》,可以借来“诉衷情”。再经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要改成怎样的说法?
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越想越有味,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套子,看那形状,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箫。
“外婆睡下了?”
“嗯。”阎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师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气,是故意装傻。张文远知趣,不提此事,换了句话问:“那《婆罗门令》煞尾的两句,该怎生唱?师娘倒说与我听听!”
“你唱错了两个字,是:‘彼此,既有相怜意,自有相怜计。’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锦囊上的绳子。
“只怕”什么?倒费猜疑。张文远想了一会儿,实在猜她不透,便待追问。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
“我爹就只剩下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说着,她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箫,递了给张文远。
就灯下细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断摩挲把玩,手汗浸润,才成了这种带紫的暗红色。张文远对弦管锣鼓无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鉴别乐器,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和开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试吹一吹,喜滋滋地说:“果然好!要这样的箫,才配得上师娘的嗓子。”
“休乱奉承,你又不曾听我唱过。”她又说,“你且把箫放下,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
张文远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厨房。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子点心,烫了两壶酒,取两副杯箸,一起用托盘盛了,张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喜的是毕竟有“相怜计”了,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只有师父有此资格,做徒弟的这等行径,传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这踌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声:“如何?我原知你不像个男子汉。到底让我料中!”
这一说,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只怕”两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横,顿觉色胆包天,端起托盘就走。
阎婆惜紧跟在后面,取支烛台照着他。一掀开门帘,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放下托盘,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尽是傻笑。
“去把箫取来!”
“这——”张文远又有顾虑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会惊醒,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转念一想,这话要说了出来,又是自讨没趣。好在时逢佳节,且还不甚晚,唱一唱词,料也不致惹人闲话。
于是,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爱的淡青汝窑酒盅,斟满一杯热酒,放在张文远面前。她自己用个小银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谢师娘!”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但愿师娘称心如意,多福多寿。”
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问道:“小三郎,我问你句话,你怎的不娶?”
“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张文远想了想答说,“姻缘姻缘,只是无缘。”
“不是无缘,怕的是错开了。”说到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脸喝了下去。
“师娘休烦心。”张文远劝她,“凡事看开些。师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师父!”一声娇叱,不知她何以生气。
“在这郓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师娘。”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很谨慎地探问,“师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可能动问?”
“有什么问不得?你问我,我一定说;不过我问你,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
“那自然。”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才这样问说:“师娘在东京住在何处?”
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身世,才这等措辞。阎婆惜心里明白,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这个牌子?”她问。
“知道。”
“好!你吹箫吧!”
阎婆惜站起身来等他试吹一声,有了把握,抛来了眼色,随即轻击檀板,依着箫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一个还在往上吹,一个却摇着头放下了檀板。张文远不免诧异:“师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阕?”
“那半阕无甚意味。”
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下半阕的结尾是“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是从良去了。如今说“那半阕无甚意味”,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张文远说,“我若在东京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
“在东京,不就早遇见了师娘?”
“如今也还不晚。”阎婆惜忽然又高兴了,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
张文远自斟自饮,干了一杯,轻声自语:“果真不晚?真不晚吗?”
“你看!”阎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个灯花。”
“烛待灭了,得要续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说着,他站了起来。
“不要!”他走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声,灯花燥了,烛也灭了。初五还不到上弦,眉月皆无,一片漆黑!
这一夜,在张文远真是又长又短,亦惧亦喜。到得鸡唱一声,睡意全消,蹑手蹑脚地起了床,黑头里摸索着穿戴整齐,悄悄拔开门闩,踮着脚走出厅外,但见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细听门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才敢开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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