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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阎婆惜还放不过他,率直问道:“什么时候来?”
“明日,明日!”怕她还要说话,特意又加了一句,“如果公事完得早,另无约会,今夜还来。”
“随你!我做下冰糖桂花绿豆沙,来了有得吃,不来我自己吃。”
她越是这样说,张文远越不放心,也不到衙门,径自回到下处,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反复思量,怎么样也想不出能够摆脱孽缘的善策。
这一夜自然没有到乌龙院,可是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清晨,拖着懒懒的脚步到了衙门,经过宋江住处,听得朱仝在里面说话,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脚。
“腰伤倒是差不多,”是他师父在说,“不但起得了床,便腰也不那么疼了。”
“那好!”朱仝说道,“也该回乌龙院去看看。”
“不去,不去。医生百日之戒,一定要守。”
“这你就迂了,只回乌龙院看看,有何不可!”
“都头,不瞒你说,我自觉这件事做得荒唐。”宋江停了一下又说,“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自己功夫要紧。那婆娘,能疏远还是疏远的好。”
听得这话,张文远又惊又喜。原来师父已存着疏远师娘的心,这就不碍了。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听得朱仝的一句话,把他吓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功夫固然要紧,”他听得朱仝在说,“名声也要紧。”
“怎么?”宋江迟疑地问,“都头这话从何而来?”
完了!张文远只觉头上发晕,冷汗淋漓,怕的朱仝要告密了。
等了好半晌,张文远一颗心越跳越厉害,自觉快到喉头了,才听朱仝说了句:“你自己看吧!”继以极其感慨的一声喟叹。
一颗悬着的心,算是复归原处。张文远挥了一手的汗,极力镇静着回到刑案上,照常处理公事。
静下心来,细想一想,依然是事有不妥。朱仝那句话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访,而且前后对话合在一起来看,是隐隐然指着阎婆惜出了什么花样。凭此线索,以自己师父积年老吏的办案经验,何愁不能探出真相?
于是张文远忧心忡忡,寝食不安。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师父去请示,总像怀着个鬼胎似的,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这样过了七八天,一无动静,倒又叫人奇怪,竟不知师父是未去查访,还是已访得了真情,不肯说破。如果不肯说破,又是为了什么?莫非要暗地里下毒手?
自从起了这个疑心,他的行动越发谨慎,乌龙院当然绝迹不去,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乱走。公事一毕,胡乱找个地方果了腹,趁天未黑,就回到了下处,闭门独坐。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三

天气越来越热,家家都开了大门,好通风纳凉,只有张文远那里的门关得实腾腾的。起初有朋友来访,门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过了有个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凑了钱做“盂兰盆会”,大放荷花灯,搭起草台扮演目莲救母的杂剧;还有些人家,延了僧众在家放“瑜伽焰口”,铙钹齐鸣,佛号高宣,街上人声如沸、香火弥漫,好不热闹!只有他一个人,兀坐空庭,伴着一轮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个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门上“砰砰”响了起来。张文远心想,这时若有个朋友来谈谈,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还存着几瓶官酒,月下对饮,也是一乐,所以欣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开门一看,几乎慌不迭地要拒门不纳。门外的人脚步快,跨了进来,先就低声骂道:“饿鬼怎不捉了你这个丧尽良心的人去!”
张文远做梦也未曾想到,阎婆惜居然会寻上门来。再听她这一骂,心知她有满腹怨恨,倘或应付不善,说不定就会撒泼大闹,惊动一街的人,不独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一定会传到师父耳朵里,那一来,多少天的谨慎小心,便都付之东流了。
因此,他决定先安抚她要紧,于是笑嘻嘻地唱个喏:“师娘请坐!正想念着,你恰恰来了。想是我一点诚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
一面说,一面来拉住阎婆惜的膀子。她负气挣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两扭,气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我问你,”她说,“你可是腿折了,还是嘴哑了?也不来一趟,也不说一声。是何存心,你说一句!”
声音越说越高,张文远心惊不已,慌忙喝道:“小声,小声!有话好说。”
“你怕我不怕!”阎婆惜声音倒是小了,话风却越锋利,“踏出乌龙院,就犯了你师父的法度,我还怕什么?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夜只要讨得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话?师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这些日子不上门,为了何事?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今夜我就要你这一句话,说是‘从此一刀两断’!看你可有这个胆子说?”
他却真是没有胆量说这一句决绝的话,赔着笑说:“师娘,你也须体谅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体谅我的苦衷?”
语气稍见缓和了,张文远的口齿也伶俐了:“我这几日不去,真是为了师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万万不敢连累师娘。”
“哟!”阎婆惜反唇相讥,“多多承情,看来还要替你磕几个响头。”
“我不是瞎说假话。”张文远突地把脸色一正,“师娘,你可知道,师父派了人,日日在乌龙院附近守着,只想拿你我短处。”
阎婆惜不信:“鬼话!不曾见有这样的人。”
“当然不能叫你见到,否则如何显师父的手段?”
这不免叫人将信将疑,但她自然不会为他这一两句话吓倒。这些个孤栖独守的晚上,灯前月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跟张文远说个明白。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又骂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现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费什么事,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了。
于是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先要张文远去倒杯水来解渴,趁这一刻好静下心来想一想——窗子怎么开,亮话怎么说?也还得打个腹稿。
“师娘!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不嫌凉吗?”
“冰的好!”阎婆惜平静地回答,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放在唇边,极其斯文地啜饮着。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却不知她是知难而退,还是另筹对策。但看她这沉静下来的神情,是比刚才其势汹汹的泼辣相,好对付得多了,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话的效力?果真如此,还得重重吓她一下。
等她开出口来,把话说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还了给他,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有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
“是,是!”张文远答说,“师娘把路指出来。”
“一条,依旧像往常一样,我一步不出乌龙院,守你师父的法度,不过你也须照往常一样。”
一听这话,大出他意外,且先听她讲完再说,便又问道:“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你跟我走!”
越说越奇了。“走到哪里?”他大声地问。
“听你的意思。不是东京,便是江淮。”
张文远半晌作声不得,心里在想:看这样子,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一条蛇似的缠住了人,却怎么处?
“依我看,眼前还是头一条路好,保得平安无事。”
“原来你也知道双双潜逃,捉住了不当耍。”
刚说得这一句,忽有人叫门。张文远大吃一惊,且不作答,低声向阎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说着,双手把她连推带拉,弄到卧房里。
外面却又在喊:“文远,文远!怎的不来开门?莫非藏着雌儿?”
坏了!张文远听出那是个姓王的朋友,口没遮拦且又最不爽脆,绝不能延进门来。一进来便不走,屋里藏着个见不得的人,久等不耐,蓦地里闯将出来,实犯真赃,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这样想着,便只有一法可施——虽不妥当,事急无奈,于是一面大声答了句:“来了,来了!”一面朝里走,低声向阎婆惜说道:“鬼门关里放出来一个讨厌鬼,寻上门来,等我去打发他。只怕要有一会儿,师娘,你且宽心安坐!”
“你尽管去,我等你。”
张文远不敢多耽搁,跨出堂屋,顺手捞了钥匙和锁在手里,开出门来,装出笑容:“王七郎,你来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个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讨盏冰茶吃。”说着,王七郎便要闪过他的身子来推门。
张文远心里好恨,却不敢发作,推着他说:“走,走!街上去吃,我请你!”
不等他答话,张文远“咔嗒”一声,把阎婆惜锁在里面,拉着王七郎便走。
这一路走过去,看盂兰盆会,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灯,再看看灯的人——王七郎眯起一双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妇女身上,兴味盎然,连口渴都忘掉了。
张文远却无这番闲情逸致,拉着他坐到路边一座篷下,买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饱了,站起身说:“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师父。”
“只怕不是去看师父。”王七郎说了这一句,瞅着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张文远心里十分着恼,脸色一寒,冲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谁?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恼了,王七郎也觉无趣,心里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没意思,朋友相交,连句笑话都说不得。”说罢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张文远自然也走了。他还特别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断回头望,怕王七郎跟在后面。
这样步步小心地到了家,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入门,越过庭院,跨入堂屋,闻见阵阵浓烈的芳香——一条薰蚊虫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灯一看,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文远大为惊喜,左顾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个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师娘,师娘!”
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不见阎婆惜应声,寻到后院,听得水声汤汤,正略感诧异之际,听见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来师娘在这里!”张文远陡觉心神震荡,隔着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个痛快澡。”
“厨下还烧着一大锅子水,等我洗完了你来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阎婆惜笑着骂了这一句,又说,“厨下还炖着一锅百合红枣汤,你去倒出来凉着。”
他听她的吩咐,到厨下料理好了,等出来时,见她正开出门来泼水,穿着张文远的一身内衣,大袖郎当,样子叫人好笑。
于是张文远也洗了澡,回到前院,与阎婆惜并坐纳凉。此时月到中天,人声渐静,两人喝着百合红枣汤,谈起那惹人厌的王七郎。
谁知王七郎正在门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张文远的抢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个水落石出,因此到别处打了个转,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门窥探,侧耳细听。说些什么,虽听不清楚,但是有个女人在里面,却是千真万确。这个女人是不是阎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费了这一番工夫,不得一个确实结果,王七郎觉得对不起自己。有心叫开门来,看个明白,却又怕张文远真个着恼,而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与阎婆惜照面的法子。钻头觅缝,想尽办法看不到里面,心里焦躁,越发汗出如浆,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觉。
走到半路,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这个法子实在不坏。顿时精神一振,改道直奔乌龙院,举起手来,“砰砰”地叩门。
敲了半天,才听得一个老婆子的声音问道:“谁?”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阎婆惜多半不在家,且问她个明白,于是高声答道:“宋押司遣我来有话说。”
“噢,噢,来了,来了!”等开门出来,王七郎闪在背光之处,看出阎婆脸上略有些慌张,心里越发有数了。
“请押司娘子出来,宋押司有话,嘱我当面交代。”
“你贵姓?”
王七郎随意捏造了个姓:“我复姓欧阳。”
“噢,欧阳官人!”阎婆很谨虑地答道,“我女儿与邻居结伴看灯去了,宋押司有话交代我也是一样。”
这一下马脚尽露,张文远那里的女人,不是阎婆惜是谁?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兴,想起张文远可恨,有心恶谑,随即答道:“宋押司有话,若是张三郎在这里,叫他立刻回衙门去,有要紧公事,立等要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番恶谑,害苦了阎婆。她心中惊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侧门中,等阎婆惜开锁进门,一把拉住,慌慌张张地埋怨她说:“祸事来了!你也忒煞胆大,如今看你怎么交代!”
阎婆惜听她这等说法,不免吃惊,急急问道:“怎么是祸事?从头说与我听!”
等从头一说,阎婆惜大为诧异。“这不是活见鬼?”她说,“从不曾听说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紧公事办。”
“来人明明是如此说。”阎婆这时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来吓你一吓,给你这信,叫你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哼!”阎婆惜冷笑一声,“我心里自然有数。宋三郎不是那种人,他用不着来吓我,要吓,先吓他的徒弟。何必叫人来说这种话?”
阎婆心想,这话不错。“家丑不可外扬”,宋江叫人来说这种话,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他徒弟偷了师娘?世上没有这样子的糊涂虫,何况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说来,是有人恶意作耍。“却不是晦气!害我一夜不曾着眠。”阎婆骂道,“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小人?不得好死,来作弄我老人家。再来时,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阎婆惜是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除去王七郎,再无别人。但她不肯说破,连张文远那里都瞒着,怕他胆小又生顾虑。
果然,张文远看看无事,胆子渐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来暗去,有时也在乌龙院歇宿。转眼间到了秋凉天气,宋江的伤势痊愈,百日将满,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师父一回来,便轮不着他伺候师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阎婆惜与张文远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闻了。闲言闲语刮到耳朵里,就像误吞了一个什么腌臜小虫子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那样不舒服。只是他向来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张扬出来吃人笑话,又怕逼急了张文远把他历年来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来。再又想到习武的人,最怕溺于女色——如果不是弄了个阎婆惜进门,又何至于气力亏损,举石担闪了腰?
这多少日子,午夜梦回,他一个人在枕上,思前想后,不知盘算了多少遍!他气张文远,怕阎婆惜,无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里,只得忍耐。好在与阎婆惜又不是结发夫妇,连太公都不曾拜见过,算不得宋家的什么正经人物,何苦为她烦心?
他的气量大,朱仝却有些看不过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参事毕,顺道来看宋江,略略叙了些闲话,道入正题:“百日将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热闹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见、心不烦,正以要搬回乌龙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听得朱仝这一问,便微微笑道:“倒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安闲清静,真懒得动了。”
朱仝为朋友心热,勃然作声,想要狠狠地刺他两句,把气忍了又忍,才说了句:“既如此,你当初又何苦弄这么个人?”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宋江叹口气:“唉!不瞒都头说,当初原是我打错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说了真心话,朱仝的气消了些,越发想要伸手管闲事,定神细思,打定了主意说道:“我与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我那里有个弟兄,隶籍归德,请假回乡,路过曹州,吃醉了酒不合与人争斗,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狱里,须得有个人去料理,我要借张文远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该办的事。明日我禀明知县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断然拒绝的语气,“我还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张文远交与我,我会分派他。知县相公那里,我也自有话说。”
这明明有不测的花样在内。宋江怕闹出事来,朱仝脱不得干系,但这层顾虑却难启齿,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声明:“都头,我就把文远交与你,但你须照样还我这一个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转了两下答道:“照样!不错,照样,少不了他的什么!”
神情言语,两俱诡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觉得不妨静以观变,便不再作声,只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个东。八月十五请我在乌龙院吃酒赏月。”说到这里,不等宋江答话,笑一笑扬长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决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请朱仝来吃酒赏月,这且不忙,先把张文远唤了来,说明缘由,叫他到朱仝那里去报到,听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里,问明第二天就要动身,赶紧去办了公文,领了盘缠,加以节下也还有些零碎账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到家。
阎婆惜早已在那里了,备下晚饭,只等他来吃,等来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热了又热,心里发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说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骂他一顿。但真的等到了,却又忘掉了自己的话,一心唯恐他受饿,第一句便问:“可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里来的工夫吃饭?”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转身便走,先舀盆水让张文远抹身洗脸,然后安排饭食,斟好了酒,只等他来享用。
啜着酒,张文远在心里寻思,明日远行的话,如何告诉阎婆惜?他是只恐她伤别念远,割舍不下,好在师父就在这几日要回乌龙院,不断也得断,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瞒着。
看他神情不属的样子,阎婆惜知有蹊跷,便要追问:“是何公事,这等忙法?”
这一个支吾了几句,无奈话不合拢,有了破绽,那一个追得越紧。看看支吾不过去,张文远说了实话。
一面听,一面阎婆惜的脸色就变了,等他说完,问了句:“须得几日回来?”
“那也快。”张文远答道,“其实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这里把闯祸犯罪的人领回,自行处置,随便派两个人就押解了回来,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却又来!”阎婆惜猛然一拍手,一双俏眼睁得滚圆,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说话。
“怎么?”张文远问。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祸事。”阎婆惜声音放低了,神色却越严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师父与朱仝定的一计——调虎离了山,半路上好动手。你难道不明白?”
一听这话,张文远脊梁上冒冷气,含了块鸡在嘴里,竟无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点点头说:“你这话大有道理。”
“听我的话,休去!”
“公事岂可不去?”
“哼!”阎婆惜恨恨地说,“等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饶你!”
张文远尽随她吵去,只在心里盘算:若是不走这一遭,公则抗命,私则违师,郓城县就不用再混了。去还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于是一个苦苦劝阻,一个苦苦解释。说到头来,阎婆惜总算勉强答应,只在枕上叮咛了一夜,早投店,迟动身,随着大帮客商走,千万休落了单。
第二天一早,洒泪而别。怕泪眼婆娑,叫邻居见了不便,阎婆惜不曾送出门去,大门一关,多看一眼也不能够。她背倚着门,又是伤心又是怕,怕的是他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则这番生离,岂不就是死别?
念头转到这里,心如刀绞,肠如寸断,恨不得即时开出门去,拉住了张文远,叫他不要走!无奈“面子”两字,到底也要紧,手把着门闩,仿佛千斤之重,拔它不开。片刻迟疑,想想人已走远,就开出门去,也追不上了。这才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这日日悬心,夜夜惊梦,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阎婆看在眼里,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么回事,却不好相劝。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发小厮来说,这一日搬回乌龙院,阎婆惜听了越发心烦。
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说话。“你总也要有个忌惮!”她说她女儿,“这等半冷不热、爱理不理的样子,哪像是人家三四个月不曾见面的夫妻?”
“什么夫妻?”阎婆惜一肚子烦恼,正好发在她娘头上,跳起来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家庙,见过翁姑,便替他守节,也还有句话说。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钱,关我在这里。花钱的主儿,爱来就来,不来就三四个月不照面,叫我有什么好嘴脸给他看?”
阎婆气得脸煞白,只会不断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厉害!迟早有苦头与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气,倒干净。”
看着她娘可怜,做女儿的算是不作声了。阎婆等气平了下去,又来好言相劝,动以利害,说吃眼前亏犯不着,又说要为小三郎着想。这两句话阎婆惜才听得进去,起来洗了脸、梳了头,预备敷衍宋江,但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千万个不情愿。
到得傍晚,宋江带着小厮,提着衣包,回到了乌龙院。彼此心里有病,都淡淡地招呼着。阎婆便在从中竭力拉拢,宋江也就只顾跟她说话。
趁这工夫,阎婆惜溜到了厨房里,坐在烧火凳上,一个人想心事。外面的阎婆只当她在里头收拾晚饭,走进来一看,但见她纹风不动,这一下心里的气,就不止来自一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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