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你倒是还要做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来这一问,阎婆惜摸不清头脑,尽对着她娘发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问问伤势如何?做两样菜,让三郎好好吃两杯酒。就懒得动手,也不要紧。你去陪三郎,我来下厨。你看看,”阎婆指着灶说,“火都快待灭了,你莫非睡着了?”
想想是自己不对,阎婆惜不响,顺手塞了两根柴在灶肚里,待觅吹火筒,却又遍觅不得。阎婆走来一望,发现吹火筒被当成木柴塞在灶里,烧得半焦,哪还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说,“去,去!你给我走!”
阎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个人被干搁在那里,好生无聊,踱来踱去,走到了卧房里,随便往床上一躺,徒觉异味直冲鼻管,心中是说不出的惊骇厌恶,蓦地跳了起来,直冲到客堂。脚步踉踉跄跄,声音极大,加以带翻了一把椅子,越发惊动了阎婆,匆匆出来探望,第一眼就看见宋江面白如纸,两眼发直,又像要虚脱,又像着了邪。
“三郎,三郎!”她惊惶地喊道,“你好吓人!”
这一喊把阎婆惜和那小厮都引了来。这两个人也是肉跳心惊,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脸色却慢慢地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恢复正常了。
“没有什么!一时憋住了气,不碍,不碍。”
“噢哟!”阎婆拍着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吓得我腿都软了。”
阎婆惜心里有气,好端端地吓人一大跳,所以把脸一板,掉转身仍回厨房。宋江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转脸对阎婆说道:“家里想是不曾预备什么,我到朱都头家吃去吧!”
阎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这自然是一场绝大的没趣,却再也想不到是一场绝大的祸事。
宋江从未如此恼怒过!但此人与众不同,天大的事都要从利害上来想。出得乌龙院,站定了细细思量,觉得这件事一时还鲁莽不得,面子要紧。不过想是这么想,一个人到底有血气,心里的抑郁,积蓄到此刻,至矣尽矣,必得有所发泄,这一夜才能过得去。他的想发泄,无非找人诉一诉心事,且先在口头上稍得报复的快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时东山月上,万里无云,朱仝正约了他的一班徒弟与营里的军官,在露天轰饮,吃一会儿酒,耍一会儿枪棒,意气发舒,痛快无比。一见宋江到来,奉为上宾,敬过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里叨扰,我特为提前与弟兄过节。你来得正好,一起玩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着不置可否。虽然神色镇静,但意兴阑珊的样子,却也无法掩饰。朱仝很快地看出来了。
“怎的?”他问,“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有那么一句话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说,“也还不忙,且等弟兄们散了再说。”
有话要弟兄们走了才能说,显然是件机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来:“你我到后面谈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着他来到一间静室,关上房门,遣走童仆。宋江这时便唱个喏说:“都头,我先告个罪,明日之事,不能从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过节,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奉托过你?”
“不是别的,原说要到我那里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问原因,宋江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只顾摇头,是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的神态。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觉得非逼他说真话不可——此时不逼他,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真话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来看朱仝,原是有两句心里的话要说,所以迟疑,只为心里难过,不知从何说起,千回百折,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都头!我要杀那婆娘!”
这话照他平日沉着,对于外间风风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态度来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这句话绝非无因而发,且听他先说。因此,朱仝点一点头,把脸一扬,做个静听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错,那婆娘是个淫妇!”
“何以见得?”朱仝提醒他说,“俗语道得好,捉奸捉双,不可造次。”
“虽非捉奸捉双,我自有真凭实据。”
“拿来我看。”
宋江摇摇头:“我不好拿。凭据是她那个枕头。男人的脑油臭,一闻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这么个证据,怕他弄错了,非同儿戏,便追问一句:“你信得过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伤风。”宋江神色悲愤地说,“闲言闲语,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着!”朱仝想了想说,“你要杀那淫妇,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要问一句,你那徒弟又当如何?”
“自然饶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罢手。原来我想教训他一番,现在当然要随你处置。你说,”朱仝盯着他看,“你待如何处置。”
“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朱仝大声答道,“事到如今,你还拿不出主张?”
宋江不答,脸色越发难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觉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过几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为这一双狗男女吃罣误官司,实在犯不着。
于是他又劝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从长计议。”
宋江听他的劝,回到前面,借酒浇愁,心里不断在盘算,如何不动声色,暗中处置了阎婆惜和张文远。
这时朱仝手下的弟兄纷纷前来敬酒应酬。宋江不得不搁下心事,打叠精神,一一敷衍。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不上衙门。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与父亲、兄弟过节。自此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只在老家住,心事却始终捂在心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与徒弟,宋江随便在什么刑案里添上一笔,把他们攀扯在内,要定个死罪也不难。或者暗底下弄两个人收拾了他们,也不算费事。只为关系不同,而且这两日才知道,王七郎到处宣扬“宋三郎与张三郎,师徒二人同走一条道儿”,一旦出事,人人都会疑心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脱不得干系。这是一层大大为难之处。
朱仝也是与他同样的心思,为朋友,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但激出事故来,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见着面绝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来吃酒。这一来,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郓城县里的一个应酬绝忙的外场人物,忽然绝迹不见,自然又会引起许多猜测议论,都说是宋押司想必对乌龙院里的丑事已有所闻,自觉无颜见人,所以躲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人在寻他。一个是阎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后竟从此不到乌龙院,越发叫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俩做梦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经泄露,只以为是阎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负气不来。阎婆心里在想,寻着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乌龙院,一晚夫妻百晚恩,过得一宵,气恼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刘老实茶店里等,但就是看不见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县衙偏门去寻访,无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来寻,预先嘱咐了话,不是回他“不在”,就说“已经走了”,去一次扑一次空。
另一个是梁山上下来的,自然更不敢到县衙门里去问,也不敢到刘老实茶店里去等,唯有早晚之间,在县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窥伺。
他的运气比阎婆好,这一天傍晚时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无人,赶上去轻声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头一看,见是一条颀长大汉,头戴白毡范阳笠,穿一领黑绿战袍,下面绑着腿,着一双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个包裹,是行路的模样。看到脸上,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十分面善,却就是想不起名字来。
“押司认得我吗?”
“恕我眼拙——似曾哪里见过?”
“自然见过。请借一步说话。”
宋江想了想,便招着手,把他领到一家小酒店里。店家老夫妇两个,都有些重听了,也无甚好酒好菜,平日难得有客人上门,此时却正好说话。
到了后进客座里,那汉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问道:“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庄上——”
这下宋江想起来了,大惊失色,打断了话问:“你是刘——”
“正是刘唐。”他指着自己鬓边说,“人称赤发鬼的便是。”
“贤弟!”宋江神色仓皇,“你好大胆。叫做公的见了,一场大祸!”
“都为感承大恩,冒死来拜谢。”
刘唐还待往下说时,宋江摇摇手,使个眼色。他也听出有人来了,便把个脸背了过去,只由宋江去应付。
来的是店家老汉。宋江胡乱要了一壶酒、两碟果子,然后当门坐下,一面注意有没有生人闯进来,一面问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贤弟,谁着你来此?”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于是赤发鬼刘唐约略说了经过:晁盖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吴用做了军师,挑拨林冲,火并了王伦。如今一共是十一个“头领”,有七八百喽啰,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蓄积得不少不义之财。
“晁头领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着我来拜谢宋押司与朱都头。”
说着,刘唐解开包裹,取出一封书信、一百两黄澄澄的金子,双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书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条金子,连同那封书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内,然后依旧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刘唐面前。
“押司!”刘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须念我弟兄一片诚心。押司这等时,我回山如何交代?”
“贤弟,你听我说。”宋江极恳切地按着他的肩,“你们弟兄几个,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舍间颇有些过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时,随时来讨。如今已受了一条,便见得我不是见外。朱仝也颇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会告诉他,叫他见情。贤弟,再有一句话,你须体谅。”
“押司尽管说。”
“贤弟,你今日远来,我原须尽东道之谊。只是实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认破时,不是耍处。今晚下弦,后半晚正好赶路,贤弟,你连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搁。闯出祸来,我救不得你,岂非一世遗憾?”
“是,是!我连晚便走。只些许薄礼,务必请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责。”
宋江想想,这也是实话,说不得只好留个笔迹在外:“既然如此,我有个叫贤弟不致受责的计较。”
说着,他起身亲自去借了副笔砚,讨张纸,写下一封回信,递了给刘唐。
刘唐是个急性子,也不善辞令,看看如此,再无话说,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着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携着他的手低声嘱咐:“贤弟保重。再不可来!只此相别,我不远送了!”
彼此唱个喏分手。他心里有事,脚下便忘了远近,信步走着,左绕右转,不知不觉来到大街上。
那阎婆在刘老实茶店里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将上灯,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刚踏出店门,陡地眼睛一亮——多日无觅处的宋三郎,正低着头从店前走过。
阎婆这一喜非同小可,赶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寻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着了她,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脚。
“好贵人,难见面。”阎婆说道,“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三郎,也须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这些日县里事忙,等闲了却来。”
“三郎是忙人,谁个不知?晓得哪日得闲?再说,就再忙也没有个不回家之理。来,来,回去!叫那贱人与三郎认错消气。”
“实在忙些个,公事摆拨不开。改日再来。”
“哪有这话?”阎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说。”
“你休缠!”宋江拼命夺自己的袖子,“我真个有公事,分拨不开在这里,没有心思与你多说。”
这一说,阎婆把他扯得越紧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话,“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头的闲言闲语,如何听得?我女儿如有差错,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话与你。来,来,什么话到了家再说。”
这时已有路人围了拢来看热闹。宋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让步。
“放手!我去就是。”
阎婆听话放了手。宋江撒开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开溜,心中一急,便扯开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赶你不上。”
宋江叹口气,站住脚等她到了面前,摇头苦笑:“何苦这等大呼小叫?”
阎婆不答,紧紧跟定了他,一直来到乌龙院。宋江住脚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双手一拦。见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门进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觉,步步跟着宋江,怕一转背他又开溜,便紧挨着他坐下,叫了两声:“女儿,女儿!”却听不见有人答应。
阎婆惜这时正在西楼眺望。秋高叶落,雁字横空,那番萧爽的景致虽好,在她却无心观赏,她望的是西来的一条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张文远——曹州在郓城西南,他回郓城,必由官道进西城。算算日子早该回来了,至今不回,只怕真个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个你死我活。
正这样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似乎听得楼下她母亲在喊,定神侧耳,细细听去,果然不错!
“女儿,女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怎不快来?”
这一喜非同小可!原来小三郎已经悄悄来了。本来嘛,大路上车马纷纷,哪里看得真切?况又不能整天盯着看。要在这夕阳衔山的一刻,亲眼得见小三郎从曹州回来,不太傻了些?
于是她喜滋滋高声答应着:“来了!”
急步到了楼梯口,急又停住。张文远不来,懒得打扮,摸一摸头上,头发是毛的;摸一摸脸,脸上未施脂粉,这便怎么处?
要下楼重新梳妆,时间来不及,而且一下楼必先遇见他。好在一张清水脸又红又白,不怕见不得人,只是头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齐。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无梳子又无镜,没奈何只得举起手来,把头发抹一抹平。
这一耽搁,又转了念头,想起夜夜开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灯风雨的万般凄凉中,只记得张文远自己说的话:“回来得快!”如何一去这许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个粉头迷住了?
疑云一起,醋意大生,又爱又恨,并作一团怨气,一面飞也似的奔下楼,一面咬牙骂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两个耳刮子,叫你识得我的厉害!看你再敢恋着外面,忘了家里?”
等走到楼梯尽头,一看竟是宋江,阎婆惜傻了!
她这一气气伤了心,这一恨恨入了骨,顿时脸色铁青,偏着头穿过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阎婆自然也大为生气,望着房门骂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怄气?”
阎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却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会来,说不定家用都会断绝,一张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要想自觅生路都不能够。阎婆识得其中的关系利害,想起在大相国寺听说书,“楚汉春秋”里张良烧栈道绝汉王刘邦归路的典故,心里寻思,也学一学张良,先叫他死了这条开溜的心再说。
于是她把堂屋门一关,插上了闩。等宋江发觉来夺门时,那婆子的手好快,取过挂在一旁的锁来,“咔嗒”一声下了锁,把钥匙往怀里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开门,误不了你衙门应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气,倒把颗心定了下来,往旁边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们母女俩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来了,”阎婆走到女儿房里说,“你怎的倒睡在那里,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气的,说你是撒娇;不知道的,岂不要生气?”
“谁来跟他撒娇?这屋里几步路,他不会来?他又不瘸,自己不会走,直等我来迎接?”阎婆惜又数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没了没完。”
阎婆说她“撒娇”,原是为她开脱;一听话风不对,怕惹出她难听的话来,不敢再多说,转身回来,到宋江跟前来下功夫。
“三郎!”她赔着笑说,“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轻不懂事——成亲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几日,小孩儿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说话便不知轻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两句。”
这一番话,宋江倒听进去了,反躬自问,实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这一说,就算她有九分错,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错。
就为了这自觉的一分错,等阎婆来一拉,他也就跟着她走了。
走到了里面,宋江在临窗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阎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装作不知。那婆子便来拨她女儿的身子。等拨了过来,她说:“三郎在这里!你只是性气不好,恼得他不上门,闲时却又在家里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倒又没来由使小性子,不起来与三郎陪句话?”
最后这句话,在阎婆惜不中听,格开了她娘的手,不耐烦地说:“要你来这等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叫我怎的陪话?”
宋江听了只是冷笑,几次三番,想要点穿那枕头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换过一个干净枕头,原“赃”不在,说了她也不肯承认,不如不说。
这时阎婆又在劝她女儿了。“不陪话也罢,三郎不与你一般见识。”她一面推她女儿,一面顺手拉了张凳子过来,“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阎婆惜哪里肯过来,走到宋江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别转了脸,谁也不看谁。
话虽如此,能隔着桌子坐在一起,总算是和好有望了。阎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责似的笑道:“真是,‘没酒没浆,做甚道场?’女儿,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迈动着两只鲇鱼脚,先去点了烛台来,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厨下,幸喜有现成的熟食果子,装了两盘,也还剩得有酒,做一托盘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儿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隔着烛火,一个望着空中,一个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实一样,一个想走,一个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下了锁,都说不出问她要钥匙的话来;就说了料也无用,无如另打主意。
两个人都不睬阎婆,她只好唱独角戏,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自己取一张凳子打横坐下,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道:“女儿,来替三郎把盏酒!”
做女儿的动也不动,只这样说了一句:“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女儿!”阎婆半相劝、半责备地说,“爷娘手里惯了你的性子,尽由着你,别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盏又怎的?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头!”
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娇闹小性子,阎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盏也罢,回过脸来吃杯酒!”
阎婆惜依然不动。老婆子便来劝宋江的酒。他勉强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转脸过来,嘴向酒杯努一努,抛过去一个眼色。
“休只顾来缠我!”阎婆惜大不耐烦,“我饱了!”
“唉!”老婆子叹口气,“你这气性,到什么时候才好?”说到这里,转过脸来:“三郎,你宽饮一杯。我再到厨下取酒来。”
宋江一半是饿了,一半是借酒浇愁,等阎婆一走,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渴望着一个人静下来,通前彻后,细想一想。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连心都静不下来。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独饮,最耗时光。他可以浑似不见,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念头一转改了主意。
阎婆自然不肯死心,又来劝她女儿吃酒——这一下她不同了,皱一皱眉,终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为高兴。“这才好!”她说,“三郎,你须满饮!”
宋江果然满饮一杯。阎婆心想,须得把席面弄热闹些,于是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张家长、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烦。那两人都不理她,一个是除却吃酒,无事可做;一个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个心里不烦,所以虽不交谈,却似彼此酬劝。
不消多久,阎婆先就醉了,瞌睡虫作怪,连眼都不大睁得开,顾不得女儿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阎婆惜,三个人数她量浅,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挣脱一双绣鞋,拉散了青罗夹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同时也有些困了,心里踌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万般无奈,唯有将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头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盖着,就在阎婆惜脚后头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四更将到,听得阎婆惜在另一头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然而怒气以外,内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本来是自己窝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还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难怪叫她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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