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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脸色大变,半晌作声不得。腹中寻思,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讲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师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说话?有心跟他说破了,自己非嫁张文远不可。万一他此时敷衍,把那封书信骗到了手,掉转背去收拾徒弟,岂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条性命?
这一层层想过来,才发觉自己的打算根本错了。好在醒悟得早,还有挽救的余地。
她的念头转得快,脸也变得快,掠一掠鬓发,微微一笑:“哪个要嫁什么张文远?也不过跟你说说气话,怎的就认真了!”
一面说,一面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把未写完的休书撕成两半,捏一捏往屋角抛了过去。
宋江对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这等的行径,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愿跟她去争辩,只伸手说道:“拿来!”
“拿来?”她皱起眉问,“又是什么?”
“哼!”宋江冷笑道,“这一刻还装得像吗?你要休书也罢,不要也罢,都随你,只还我那封信就是!”
“这,这——”她故意装得结结巴巴,十分悔恨,万般无奈似的说,“这可真说不清楚了。”
“怎么?”
“实在不曾见你那封信,说着作耍的,你竟真的当有这回事。这,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吗?”
宋江脸色铁青,呆了半晌,问出一句话来:“你要那封书信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话了!我出你什么首?你不要贼——”
这又是失言了!赶紧缩口,却已掩不住她要说的“贼胆心虚”四个字,越发坐实了她藏着那封书信,居心叵测。
宋江已无心再跟她纠缠,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钉,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拿来!”
“你待吓谁?”阎婆惜强笑着。
宋江不理她,把个头扭了过来,就在转脸之时,看见她脚步有移动的模样,便即大声喝阻:“站住!”
不喊还好!一喊,阎婆惜拔脚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捞,捞着了她的头发使劲往怀中一带。阎婆惜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巴掌反打过去,长长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觉一阵发黑,疼不可当,急怒之下,一腿踹了过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这个贼强盗!”阎婆惜破口大骂,“私通梁山的反贼!”
就这一撒泼,宋江想到尽头了,非杀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厉害角色,果真是个识得轻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总也还买得“安心”二字。这淫妇看似厉害,其实是个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两,只是一味蛮狠!就算都依了她,任凭她改嫁张文远,白送她一座乌龙院,说不定哪一天,她心血来潮,又来翻老账,或者口没遮拦,把晁盖信中的话,说了给别人听,一场灭门大祸,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真叫防不胜防了!
这些念头在心中电闪似的快,电闪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顺势一蹿而上,左手一把抓紧她的头发,拿刀尖指着她低声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阎婆惜似乎让他震慑住了,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大概知道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关头,眼中再也看不出丝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里?”
“在、在这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很吃力地从胸前贴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祸的信取了出来。
宋江放松了左手,取信一抖抖开,看了不错,随即揉成一团,往口中一吞,腾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准心窝一刀刺去。阎婆惜两眼翻白,头一垂,腿一伸,顿时了账。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气,轻轻把阎婆惜的尸体放倒,却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鲜血直冒,回头料理尸体时,平添许多麻烦。
人是杀了,以后该怎么办?他坐了下来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们姓阎的老家吧!
念头才动,旋即摇头,千万不可!纸里包不住火,乌龙院里出了命案,于私于公,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这还不去说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轻了自己,杀阎婆惜犹有可说,杀她娘这样的无辜之人,这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也罢!他霍地站了起来。杀淫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说。
刚刚跨出房门,不防正遇着阎婆从厨房里出来。“三郎!”她说,“到哪里去?好一锅烫饭,吃了再走。”
“噢!”宋江灵机一动,“好,好,快端出来,吃完了我好上衙门。”
阎婆不防是诈,掉头又回厨房。宋江蹑手蹑脚,走出堂屋,穿过院子,轻轻打开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说些什么话的腹稿。等想停当,已走到刘老实的茶店门前,一眼望去,看见一个熟人。宋江一愣,叫声不好,脚下随即慢了。
那个熟人与他面和心不和,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颇有些见不得天日的事,帮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却也不少。权势在手,他人无可奈何;一旦跌了进去,正好墙倒众人推。那些暗地里所结的冤家,还不乘机报复?
再说,还有个张文远,也就在这几天,一定会回郓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阎婆惜报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里,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让他学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杀人,录供叠案,一字一句的轻重出入,无不尽知。那时从中架弄撺掇,无事生事,有事变成大事,一条性命送在他手里,岂但于心不甘,有那轻嘴薄舌的,还必定说:这是报应!江湖上要传出这么一句话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身子在外边,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哪怕倾家荡产,也比跌了进去受人摆布来得好。
想到这里,掉转脚步,出城而去。也不过是他刚刚出城,阎婆就已号天号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杀了我女儿!”直投县衙告状。
这一下几乎轰动了整个郓城,跟着来看热闹的不知其数。虽只是阎婆一个人在哭喊,但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宋押司场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汉?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杀心了!
因为是如此轰动,所以不等阎婆去击鼓鸣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报告消息。知县时文彬听说宋江杀了外室,大吃一惊,却又不甚相信。
于是报告消息的那人,把阎婆惜与张文远有勾搭的经过,略略说了些。时文彬才知杀人之事不会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为别人,就为自己,若能替宋江开脱,此忙非帮不可。
打定了这个主意,问案就不按规矩来了。等阎婆哭诉了经过,堂上问道:“可有状子?”
阎婆一愣:“哪里来的状子?”
时文彬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告状,告状,没有状子告的什么状?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妇人,免打!”说到这里,本想接下来打官腔:补了状子来再审!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层层看审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众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审理,所以改口问道:“你说宋江杀了你女儿,证据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杀的,这不是老大证据?”
“刀呢?呈堂!”
“刀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我女儿心窝上——”阎婆想想伤心,喊一声,“苦命啊!”又拉开了嗓子大哭。
惊堂木乱响,皂隶连声呵斥,乱成一片。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时文彬却又为难了,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千目所视,十分可畏,只得大声吩咐:“传仵作!打道乌龙院验尸!”
知县鸣锣喝道到了乌龙院。当地乡绅已经在伺候了,临时在院子里设下公案,把尸首抬了出来,用方芦席盖着。因为验的年轻女尸,闲杂人等都叫撵了出去,把大门一关,但墙头上依然爬满了看热闹的人。时文彬无法禁止,只得由他们去。
验尸的工夫不大,仵作细细看了伤口,拿软尺量过,高声唱道:“验得女尸一口,颜面四肢无伤,左乳下一刀致命,伤口长八分七厘,凶器呈堂。”
拔出刀来,拭一拭血渍,呈到公案上。时文彬拿在手中细看,只见这把解手刀,长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锋利,乌木嵌银绘的刀把,云头花纹中似乎有个字在,映着亮光一看,是个“宋”字,心中不觉一惊。铁证如山,凶手不是宋江是谁?人命关天,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碍,回护不得宋江了。
于是他问:“宋江呢?即速传他到案。”
刑案上一个赵押司是跟了知县一起来的,听得这一问,赶紧上前答话:“启禀知县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会到哪里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凶手,自然逃逸无踪。”
“胡说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过,怎知‘逃逸无踪’?他家住在何处?”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归案。”时文彬从签筒里抓了根火签,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着,点了两名皂隶,三骑快马,直奔宋家村,见着宋太公,直道来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极其沉着,唤出宋清来吩咐:“把文书取来与三位老哥看。”
领头的公差十分诧异:“什么文书?”
宋太公从容答道:“老汉有下情告禀:我家世代务农,守着这片田园,尽可温饱。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难免招冤结仇,连累全家。老汉几番说他不听,为求自保,数年前在本县长官那里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汉户数之内。”
宋太公又说:“宋江自在城里住,听说他娶了个东京来的粉头作妾,我也不曾见过。如今休说他杀了人,便谋反大逆,该杀该剐,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这畜生不安分,必定闯出祸来。于今果然。”
说到这里,宋清已把在前官手里备了案,宋太公逐子的执凭文帖取了来,交到公差手里。
为首的公差接在手里,略略看了一下,随又说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们三个此来,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经回家,想请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体恤同事,想来绝不肯叫我们为他担干系。”
“实在不曾来过。”宋太公答道,“这畜生若敢来时,我一定捆送当官。无奈真个不曾见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时,只管搜,搜着了,老汉愿受隐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执凭文帖是预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计,宋江也多半就藏在这里,只是宋太公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只好信以为真,拿着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时文彬却是真的信了,不免担了一份心事。但除却下令加紧搜捕以外,别无他法。阎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儿,又花钱托人写了一张状子递进去,说宋江是有名的“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障眼法。又说宋江自腰伤痊愈,回乌龙院转得一转,从此绝迹不来,却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尽人皆知,宋太公怎说“不曾见他的影子”?
时文彬看了这份状子,觉得大有道理。当日在乌龙院相验,不曾细问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却不能不先审一审了。
传讯阎婆到堂,时文彬问道:“乌龙院既是宋江所置的产业,安顿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里的家,缘何绝迹不去?”
阎婆不防状子有此漏洞,想了想这样答道:“想是我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语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丢开,世间哪有这样的男子?”
“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鉴,宋江杀了我女儿,总是真的。”
“为何杀你女儿,岂可不问?难道也是为了你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他就动了杀机?”
“那时我在厨下,实在不知因何缘故,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来,一审便知。”
“抓归抓,审归审。若不问明内情,叫我如何申报上台!我且问你,宋江的徒弟张文远,与你女儿,可有苟且之事?”
“没有,没有!”阎婆乱摇着双手分辩,“说这话的,都是脏心思,瞎造谣言。如何相公也信?”
这两句话恼了时文彬,厉声喝问:“难道本县也是瞎造谣言?宋江当差多年,他的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儿不守妇道,做下了叫他见不得人的丑事,他何至于下毒手?说!”他把惊堂木一拍:“快说!又要本县替你申冤,又不肯说实话,真是混账东西!”
见知县相公真动了气,阎婆十分害怕。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只好磕着头说:“相公明鉴,不知要老妇人说些什么?”
时文彬想想自己也问得太笼统了些,便这样问道:“张文远可曾在乌龙院歇宿过?”
“有时有的。”
“‘有时’是何时?是宋江不在乌龙院的时候吗?”
“是。”
“宿在何处?在你女儿卧房里?”
阎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又答了声:“是!”
时文彬把桌子一拍,骂道:“你们母女一对,都是混账东西!这还不是苟且之事?倒说人家脏心思,瞎造谣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几岁年纪的妇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滚下去!听候捉拿凶手到案,再行传唤。”
阎婆这个钉子碰得鼻青眼肿,不敢再有一句话的申辩,悄悄退到堂下。
时文彬却未退堂,传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来,发下状子说道:“那老婆子说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话,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从容答道:“启禀知县相公,宋家庄地方极大,宋江又是会武艺的。差人几个搜捕不过来,须得派遣马、步军团团包围,才捉得住宋江。”
“好!”时文彬点点头说,“朱、雷两都头在哪里?快去喊了来!”
步军都头雷横,马军都头朱仝,奉召上堂,领受的命令是多点人马,务必拿住了宋江。两人回到兵房,略略计议了一番,点了三十名步军、二十名马军,即刻率领出城,直奔宋家庄。
等一到村口,四下对哨,不问可知是为宋江而来,便有庄客慌忙去禀报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诫家人,千万不可慌张,必定无事。
等朱、雷二人到门,宋太公扶着拄杖迎了出来,神闲气静地问道:“哪阵好风吹得两位都头来?却不知有何见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横问道,“你的大儿子,现在何处?”
“雷都头是说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摇摇头说,“各门各户,并无干涉。前日有公差来问,我已将告开了他籍的执凭文帖,呈到县里。两位都头难道不知?”
“虽然如此,我两个凭书请客,奉命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们搜一搜看。”
“好,好!搜过了好明心迹。尽管请。”
等宋太公走了开,朱仝与雷横商议,一个把门,一个进去搜查。朱仝谦让,雷横却有立功之意,便带着三十名步军进去搜了。
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哪里有宋江的影子?雷横气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个不在这里?”
“我却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头你把住了大门,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说不定见我进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后几道门,千万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里绝计逃不掉。”
朱仝带着他的部下,到了里面,从客厅到厨房,支配了人数、地点,叮嘱仔细搜查。等把部下都调遣了开去,他一个人却走到东厢的佛堂,轻轻推开了门,移去蒲团,拉开供桌,把活络地板弄开,一拉绳子,下面便有铜铃的响声,旋即走了开来,静静等着。
等不多久,地穴中有人探头出来。他含笑喊一声:“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双手往后一背,坦然说道:“朱都头,事到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来,来,我成就都头你一番功劳,叫弟兄们来上了绑。只望能开脱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尽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赞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当,名不虚传。不过,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样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来意,有心说那几句话,作为试探,此刻听他这一问,心放了一半,却依旧装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静地答道:“谁不知都头是最讲义气的好朋友,又何消说得?”
“既然如此,怎又说甚成就我一番功劳的话?”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两步,低声说道,“押司哥,你依旧躲了进去!只等天黑,速速远走高飞。府上宝眷,我自照看。”
“都头!”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将来怎生报答!”
“自己弟兄,休说这种套语,快躲进去吧,防着有人发觉,关系不浅。”
一面说,一面推着他走下地窖。依旧摆好供桌,放好蒲团,心里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点了这处秘窟,说是事急时不妨来此暂躲,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头转完,走出佛堂,幸喜无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厅堂静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来回报,毫无所得,便装得万般无奈似的叹口气,走到了雷横那里。
雷横是个草包,丝毫不疑他装神弄鬼,反倒因为他空手而回,如释重负——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却搜了出来,不显得自己太无用了吗?
于是各自召齐部下,点明人数,率领回城。知县时文彬还在后堂听消息,接得报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暂且搁下再说。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别弟,星夜逃走,行踪谨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郓城县里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阎婆自然也听到了。
她年轻时也是个泼辣货,如今女儿惨死,断了指望,自然无所顾忌,听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时文彬坐堂的时节,闯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闹。时文彬看她是个妇人,又是苦主,不便摆出官派来处治,只得忍耐着好言相劝,答应出一千贯的花红,再发“海捕文书”捉拿宋江。
做是这样做了,他心里十分懊恼,见凶不获,前程不保,加以少掉个宋江,刑案上种种公事都不顺手,就越发整日价看不见笑脸了。
就在这时候,张文远从曹州回到了郓城。他在那里的公事不顺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门里有好朋友,早就写了书信去,要他们故意刁难,把张文远羁留在那里,好慢慢与宋江商议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关在曹州监狱里的朱仝手下的那个弟兄领了回来。
回到郓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刘老实茶店里歇脚。一经坐定,抬眼先觅熟人。却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识,而且眼中无不有异样的神色。
这是怎么了?张文远暗暗自问,心里异常不快,可是发不出火,一团怒气,闷在肚里,越想越难忍,趁刘老实来点茶时,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说,“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认不得我了!”
“小三郎——!”刘老实是个老实人,说不来敷衍的话,却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话到口边,复又咽下。
“你有话怎不快说?”
“小三郎!”这下,刘老实想到了一个说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么?出了什么事?”
“休问我,休问我!”刘老实摇着手走了。
张文远愣了半天,站起身来,拉着那个接回来的兵说:“走,走!我去交差。”
两个人进了县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里,一见张文远,先自迎了出来,点点头说:“你回来了!”
“是!特来向都头交差。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跟你说。”
朱仝说了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随后便骂他的那个在曹州闯了祸的兵。这一顿骂,足足有半个时辰,张文远只好陪在那里听。
正骂得起劲时,走进来两名皂隶,一个拿着牌票,一个提着链子,向朱仝说道:“都头,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这里动手了!”
朱仝也不骂了,笑嘻嘻地答道:“请,请,不必客气。”
张文远正在奇怪,这是要拿谁?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眼前黑乎乎地飞来一样东西,接着是肩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条铁链套在颈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们疯了吗?怎么把链子弄在我头上?”
“他们不疯!”朱仝在旁边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儿打官司去吧!”
一条链子拉到大堂。时文彬已经高坐堂室,脸有严霜;三班六房的皂隶差役,全堂站班;还有衙里衙外来看热闹的,挤得密密层层。等把张文远带到,皂隶特意喊了个堂威,这竟是审问江洋大盗的模样。张文远识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软了。
“张文远,可知道你犯了什么法吗?”
“启禀知县相公,”张文远强自镇静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刚刚回县,不知犯了什么法。”
“把乌龙院一案的口供给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数行,张文远大惊失色,再看到阎婆所供的他与阎婆惜的奸情,知道自己脱不得罪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时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请知县相公明察,”张文远这时倒冷静了,“此是和奸。”
“和奸?你倒说得轻松!我问你,阎婆惜是你什么人?你叫她什么?”
张文远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师娘”,便自己坐实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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