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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满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时不走,还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来,仍旧插在靴页子里,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夹,在残烛明灭之间,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阎婆喊醒。她在里面高声问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觉?”
“睡得够了!”宋江没好气地答道,“快拿钥匙来!”
“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开堂屋门,大的一把开大门。”阎婆又说,“今夜还早些来,剥蟹吃酒!”
宋江懒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帽筒是磁烧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进去,宋江练过功夫,胳膊来得粗,一伸进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来。
宋江火气直冒,使足劲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来了,使的力猛,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而手里还是空的。
他吃过苦头,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黑头里对不着锁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偏偏插闩又特别紧,急切间拔不开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骂,“明天连房子都把它卖掉!”
越急越拔不开,正当火气冲到了头顶心,预备起脚踢门时,一下子倒又拔开了,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头夹了在里面,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他怕阎婆惜笑他,还不敢出声,只咬着牙连连吸气。
等把大门打开,宋江冲了出去。秋风拂面,略显清醒,但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那婆娘无可再恶。顿一顿足下了决心,决心不顾面子,把她们母女俩当作流娼来办,驱逐出境,再起一道文书知会下一县。下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照样撵走,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消一消胸头这口恶气,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下犯上、禽兽不如的劣徒。
想停当了,心境也开朗了,大步来向县前。早市还不曾起,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却有一副担子,点着黄蒙蒙的一盏牛角风灯。宋江知道那是卖茶汤的王跛子。
须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还极好,一眼望过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原是夜来酒醉,错听了更鼓。”
“押司应酬多,日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润肺清喉消痰化气,最妙不过。”
“好,好!”宋江坐了下来,“与我浓浓地点一盏来。”
王跛子浓浓地点了一盏二陈汤,特别多加玫瑰卤,香甜之中,略带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赞一声:“好!”
“押司,再请两个油酥饼!”王跛子装了一盘油酥饼出来,“这是我老伴体谅我,煎了与我点饥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点诚心。”
这一番情意与乌龙院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江大为感动,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许了他们老两口两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个念头未完,另一个念头已经转到: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子,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岂不痛快?
于是他说:“老王,我曾许你两具寿材,倒记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个好日子,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提我的名字,陈三郎一定照本卖。”
一面说,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一摸一个空,顿时如五雷轰顶般,头上发热,眼前金星乱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随即问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来。“老王,”他说,“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待我去取了来。”
“不忙,不忙!慢慢相赐不迟。”
宋江无心与他答话,急急走了开去,走到冷僻之处,站定了脚细想,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处?欲待从头回忆,却是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听见阎婆惜冷笑时开始,一步一步想下来,出房门时夹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紧的一点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乌龙院里,还是乌龙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捡了去,那晁盖的一封书信,便是催命符;落在乌龙院里,就比较好办了。
想了又想,终于记起,出乌龙院时,是双手开门,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钥匙,或者开堂屋门时,把招文袋遗落在堂屋里,也必定在开大门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处,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迟,趁此刻乌龙院的大门还虚掩着,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时在想,晁盖的那封书信是个祸根,要即时毁了它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细密,所以重回乌龙院时,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着地面,怕的万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对,那招文袋是遗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还有失而复得的可能。
一路而来,他观察得很仔细,虽无所获,不以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绝无可疑,仍在乌龙院中。既在乌龙院中,不怕找不回来。
想是这样想,等一推乌龙院的门,他那一颗心不由得又蓦地往下一沉!门关得实腾腾的,再用力推也推不开。可见得自他走后,有人起来重新上了门闩。
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蒙蒙的,就在屋子里,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时起床,当然不必再睡,洒扫内外,无论如何也不会捡不到那个招文袋。
但愿得是阎婆捡到!他这样想着,举起手来,“砰砰”敲门,也不过三两声,旋即警觉,千万不能显得郑重惊惶,要从容,要自然,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于是他轻轻叩门,略略出声,喊的是:“干娘,干娘!开一开门!”
大门外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一个院子,传进来已低微。但是阎婆惜已经听清楚了,因为她就坐在堂屋门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会回来觅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没有理他。他那叫门的称呼,让她忽然有意会,想起张文远在枕上喁喁细语,为她消遣长夜所讲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这件罪案说的是有贩卖猪肉为生的张四、王六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每日三更时分在大路口会齐,到屠场买一头杀好的猪,各分一爿,到四乡去卖。有时张四流连热被窝,他那把兄弟便会来敲门,因为王六是个鳏夫,每天总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来,自然要来敲门。
有一天又来敲门,张四的妻子大为诧异,她丈夫早已离家,为何不曾遇见?
开门出来一问,王六说久等不来,哪里曾见着“张四哥”的影子?于是央亲托友,四处寻觅。有一日,荒郊野狗衔了一条小腿在路上走,夺下来一看,脚底心一颗朱砂痣,正是张四身上的特征。寻着尸身埋藏之地,证实了已经遇害。
这件命案一无线索,极其棘手。把所有与张四比较有关系的人,都传了来审问,口供案卷,叠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领。
问案的知县是个干员,灯下独自推敲,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第二天一早把张四的老婆传上堂来复讯。
“王六可是常来敲门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来。不过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
“敲门时怎么说?”
“有时叫‘四哥、四哥’,有时就只敲门——就不说话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县问,“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门,小妇人听得王六敲门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还不曾起床吗?’”
“你如何听得这等清楚?不曾记错?”
“不曾记错。”张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 ,王六才来敲门,从梦头里惊醒,听不真切。那夜拙夫离家,小妇人关了大门,上床再睡,还不曾睡着,清醒白醒地,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了!开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凶手。提上堂来,一顿拷打,真情尽露。如今宋江开口先喊“干娘”,可知他心里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盖那封书信,看来真个关系重大!拿住了他这个短处,休得贱卖了,与小三郎称心如意、白头到老的无数好日子,都要在这封书信上发生。
想到这里,心中好不舒畅,急忙走到堂屋后面,要帮着宋江来喊醒她娘去开门。但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脚,觉得事有不妥。
她原来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开门,自己仍旧回到床上装睡,等宋江就教时,再相机对付;但若喊醒阎婆,这个时候,自无上床复睡之理,有她娘夹在中间,做好做歹,一定帮着宋江说话,岂不碍事?
宋江推门进来,但见俏伶伶一条影子闪入堂屋,暗叫一声: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这怕有麻烦,须得仔细。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进来,一双眼睛加意搜索,一处处细细看去,哪里有什么招文袋?看将起来,招文袋已为阎婆惜所获,是再也不须怀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开门帘,望着和衣朝里而睡的阎婆惜喊,“大姐,大姐!”
阎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说道:“我只当你再也不会来了!”
“乌龙院是我的家,为何不来?”宋江赔笑道,“大姐,你还在生我的气?”
“岂敢!”阎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爷有钱,买个人放着,高兴了来看一看,不高兴便丢在脑后,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气不生气?”
“你也莫发牢骚!若是你换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该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换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说也罢!”说完,阎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点劲,疼得阎婆惜咬紧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却不知越发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过来,使劲扭着被捏住了的那条膀子。
宋江松了手,顺势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静而沉着地问道:“我去了以后是谁来关大门?”
“你问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这样一路问了下去,宋江固然低声下气,阎婆惜也是言语从容。这时老婆子已经起床,到外面来探望动静,听得三郎与女儿安安静静地在说话,心内十分得意,果然夫妻无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来,做好做歹,两面拉拢,哪有和好的一日?现在是不碍了!三郎衙里回来,只怕腹中还是空的,且先预备早餐要紧。她这样想着,悄悄地到了厨下,管自去忙分内之事。
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谈到紧要关头了。宋江心虚顾虑多,只绕着圈子问她起身关门的情形,不肯先说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话。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阎婆惜奇货可居,随口敷衍着,假话对假话,耐着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过去的那一刻,宋江还是话说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样东西,不知你起身来关门时,可曾看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用惯了,一时失去,倒觉不便。”
“说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么东西?”
“你不曾看见什么异样之物?”他又把话宕了开去。
“哼!”阎婆惜微微冷笑,“说是用惯之物,又是异样之物!日常用惯,自然也见惯了,有什么异样?”
“是,是!”宋江赔笑道,“大姐说得不错,不过是用惯的一个口袋。”
“口袋?”那一个故意皱着眉想了想,用手比着说,“可是这么长,这么宽一个布口袋?”
宋江大喜,没口应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吗?”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说错了!”
“管你是招文袋,还是招魂袋?”阎婆惜耍够了宋江,一探手,从枕下摸出个布卷儿往外一丢,“拿去!谁稀罕你这个讨饭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顺着她的嘴说,“大姐穿罗着缎,好漂亮的人儿,自然不稀罕这个腌臜破口袋。”
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轻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问道:“里面有条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错,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镯子。不该拿吗?”
“该,该,该!原就要送大姐的。”
说了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开,伸手往里一摸,这一摸心胆俱裂,知道坏了大事。
“大姐!”他极力保持镇静,“里面还有一封书信,可曾看见?”
阎婆惜想装傻不承认,但这一来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了,冷眼偷觑,见宋江脸色苍白,微微沁汗,看这样子,他为了要取回这封信,什么事都会答应。
有此了解,她的胆气越壮,语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应:“倒是见过一封书信。那是谁与你的?你说了,我还你。”
宋江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何在,是不识字问上一问,还是有意逼自己说出梁山盗首的名字来?就这左右为难之际,阎婆惜却又开口了。
“你是说不出口?”
“说就说。”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气上来了,“原是郓城县的保正,名唤晁盖。”
“晁盖?是梁山上的晁盖吗?”
“既知何必再问?”
“自然要问清楚。这不是当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当耍的事!”宋江伸手,“拿来!”
“拿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的,说了姓名,把书信还我。”
“如今不能还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动手,但他一向遇到紧要关头,在最后刹那间不忘重新想一想——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气硬压了下去,忍气问道:“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与你实说了吧,我怕,怕你连累我。”阎婆惜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还不明白?事情发作,连我娘一起捉到当官,谁来与我们洗刷罪名?你今日须有个了断。”
好犀利的词锋!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轻重出入?无非张文远枕边所教。这样算来,这淫妇还是自己的徒孙,学会了本事犯上作逆。从今以后,千万不能乱收徒弟了。
他这样转着念头,感慨丛生。她那里却不耐烦。“说话呀!”她恶毒地讽刺,“发昏当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阵急怒攻心。“好,好!”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说,做何了断?”
“拿我的原契,来换你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给我,我回头取原契来还你。”
“你待骗谁?哼!”冷笑了这一声,她别过头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这一刻是冷静的,因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报以冷笑:“哼,阎婆惜!看你厉害,原来不过如此!到底女流之辈,叫我好笑!”
阎婆惜顺风旗扯得正在兴头,如何容得他这等说?扭过头来,把双眼睁得滚圆。“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扬,“宋江,你休发昏!到了郓城县大堂上,看你笑得出来?”
“何必到郓城县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这等的角色,我还敢再要吗?留着你的卖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费上千两的银子。还了你的原契,就如为人了掉一桩身后之事。你连这一点都看我不透,可见得你还不够厉害。”
阎婆惜不响了,心里承认宋江的话说得不错——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唯恐家丑外扬,不还原契,依旧留自己在乌龙院替他出乖露丑?这是啥算计?
正在心思活动,想把这信先还他时,他却又开口了:“再告诉你吧,我不但还你原契,还送你几两银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郓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桩麻烦!”
这话说得大坏,等于明告阎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却不能姓张。同时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气不出,虽无奈她何,却可以收拾徒弟,那时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阎婆惜在心里说,叫这黑厮鬼摸了头,自己说破自己的贼计!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于是她说:“你去取了原契来,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离开的这一刻另动手脚,有意如此说法。果然,宋江觉得不能即时把这封信拿到手,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劲摇着头说:“老实告诉你,不得书信,我不离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还书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无一个永断瓜葛的了断,休想我松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你说永断瓜葛也容易,我写个字与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不过明明已可如意,却还做出不甚情愿的神态。“也罢!”她说,“你取笔墨来。我念你写。”
“你也会立笔据?”宋江惊异地问。
“怎么?不许我会?”
“许,许!”宋江摇着手说,“不来与你争。”
等把笔砚取了来,铺开一张纸,就这片刻的工夫,阎婆惜咬着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话,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笔据人郓城县刑案书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断她的话问,“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写时,你拿原契来。”
宋江心想,这贼婆倘若是个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这一个“妻”字,把她那张原契打成废纸。告到当官,只问一句:“如何娶妻还有卖身契?可知这张契必出于捏造!”那岂不还落个假造文书、诬良为娼的罪名?且又写明“刑案书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个贼淫妇,计好深。
这使得宋江又生一层戒心,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把那句话一挥而就,抬眼问道:“还有呢?快说!”
“忙什么?”阎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凭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黄,怎又变了“何氏”?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婆娘不易对付,须得点破她,于是一面写一面自语:“不错,何氏!这叫黄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证。官府若问何氏何在?须再去觅。觅不着时,与旁人无干。”
“你懂就好!”阎婆惜又念,“迎娶东京女子阎婆惜为后妻,言明奉养岳母终身,以代聘礼。”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语,“我不曾付过丝毫聘金。”
那一个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阎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条,难谐百年之好……”
“慢来,慢来!”宋江霍地投笔而起,指着阎婆惜厉声问道,“你说,这笔据是哪个起的稿?”
阎婆惜一愣,怒容满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骂道,“你跟哪个发狠!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见得!我问你,何谓‘七出之条’?”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着他,要气他一气,“你当是小三郎告诉我的?不错,是他。怎么,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条?”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条?淫佚!”
阎婆惜勃然大怒,变脸笑道:“不错,你就写上好了。你敢写,我就敢给人看,宋江老婆偷汉,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忍了又忍,认定这是张文远的阴谋,笔据稿子是早就拟好了的,让她背熟了,相机逼迫。也罢,且先放过这淫妇,必得好好收拾张文远这个天理不容的恶徒。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说道:“好,好,算你狠!念吧!总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
“对了,这才聪明!”她等他捏起了笔又念,“自立笔据日起,休妻阎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计无着,自愿将本人所有产业——乌龙院住房一座相赠……”
“什么?”宋江愕然,“我何曾说过要把乌龙院送你的话?”
“说要送我的几两银子,不是你自己的话?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样。”
“银子是银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斩钉截铁地表示,“房子绝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阎婆惜冷笑道,“郓城县里怕找不着房子住?”
一听这话,宋江心想,事情麻烦了!“你住在郓城县做什么?”他大声问说。
“哟,哟!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独占为王。我要住在郓城,你管得着吗?”
“咄!”不等她的话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乱语,好没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疮疤。“你有分寸!”她说,“结交梁山——”
这下宋江动手不动口了,却也不曾打她,一步蹿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阎婆惜不防他有此一着,双掌一推挣脱了,气得满脸通红。宋江不等她发火,先就正色说道:“你好好说话,事情有个商量。”
“没有什么商量!”阎婆惜板起脸说,“依得我时我依你,不依我也随你。”
“且说,依你什么?”
“我自在郓城县住,不与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须依我一件事。”阎婆惜不响,意思是听了再说。宋江便又问道:“你住在郓城县可还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问他做什么?”
“不错,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书上要这等写。不过我打开窗子说句亮话,你要嫁张文远,万万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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