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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没商量!”卖酒汉子脸一扬,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头,好不识抬举!”鲁智深厉声问道,“你再敢说一句不卖?”
那人也发了牛性子,硬着脖子,扬声回答:“你杀了我也不卖!”
这一下鲁智深看他硬气,反倒笑了:“俺一个出家人,怎能杀你?只买酒吃。”
他的话还未说完,卖酒汉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担桶便走。鲁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赶下亭子来,双手把扁担捏得稳稳的,提起脚来,抵住那人的大腿,轻轻一踹。卖酒汉子已自立脚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滚滚,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时,鲁智深已把两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开桶盖,拾起旋子,只顾舀了酒往嘴里倒。
酒是家酿的新醪,如米浆般浑浊,甜中带酸,糟香四溢,极易上口。鲁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见底了。
卖酒汉子,血本有关,连忙赶了上来,收钱要紧。鲁智深吃得高兴,想交他个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来,来!俺敬你。”
卖酒汉子不领他的情,沉下脸来答道;“谁要你敬?拿酒钱来!”
“酒钱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鲁智深酒在肚里,逗起童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汉子被灌得咳呛不止。鲁智深越发大笑,摸一摸身边,忘了带钱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来取,俺叫鲁智深,住在方丈后面禅房内。”说了这一句,晃着两只大袖子,扬长而去。
走着走着,不对了!脚下发飘,眼睛发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后劲甚大,而且发作得快,鲁智深又已几个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发易醉。
不过此时心里却还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这一小桶米浆似的东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话?”
就这个不服气的念头,鲁智深脚下更快了。走得身子发热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来,两只袖子绑在腰带里,光着“刺青”的脊梁,扇着两只膀子,走上山来。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三

松风冷冷,吹在身上,积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发散,越发涌了上来,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双,脚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要东,偏偏往西,就这样踉踉跄跄,一溜歪斜地到了头山门。
管山门的和尚,叫作“门头”,西序执事第十位。这个“门头”,素常与鲁智深不睦,一见他喝得烂醉,赶紧提了把竹篦,当门一立,大声喝道:“呔!站住!”
鲁智深正埋头往上直奔,冷不防这一声,吓了一跳,心里便有气,再抬头看时,影绰绰认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门头,越发勾起旧恨,气上加气。
“快滚下山去!”门头厉声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赶出寺去。你趁早快滚,饶你几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鲁智深跳脚吼道,“俺要你饶?你饶俺,俺不饶你。你三番两次与俺作对,一次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开山门;又一日赵员外着人送素食来,你有意刁难,说内有荤腥,不准进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个贪官;你做和尚,便是个贼秃!”说到这里,他把上身摇一摇,脑袋画了几个圈子,拇指一跷,围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说:“不错,鲁老爷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兴,今天要打你个秃驴小舅子!”
话到手到,揸开五指,一巴掌扫在门头脸上,顿时满口鲜血,吐出来两颗牙齿。
帮着管山门的两个小沙弥看看要闯大祸,一个飞也似的奔了进去报信,一个赶紧拾起竹篦,举高了在鲁智深眼前晃着。喝醉了的人,原就头昏眼花,经他这一晃,只见无数细竹丝在空中游走,越发眼花缭乱,那小沙弥也是有心拿醉汉作耍,试着引着,来了就逃,不来又晃,把个鲁智深撩拨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这小沙弥,拧下他的光头来才解恨。
就这时,监寺已叫火工、值厅、轿夫,还有些凑热闹的粗汉,约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担的扁担,棍子的棍子,跟了监寺来阻挡鲁智深发酒疯。
原意是阻挡,正在火头上的鲁智深,哪里分辨得出?一声大吼,就似盛夏起了个暴雷,震得铜殿里似乎嗡嗡作响,这先声已经夺人,再看他顺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门闩,一阵风似的撵了来,顿时一个个吓得转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内,关紧了槅扇。
鲁智深提了门闩,直上台阶,门闩太长,使起来不便,“哗啦啦”一阵暴响,抛在院中,接着便是一脚一拳,又是“哗啦啦”一阵暴响,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几双眼睛,一齐看着门外。
这一阵大闹,鲁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动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滚出来!”
里头的人无路可逃,发一声喊,纷纷挺着棍棒冲了出来。鲁智深往旁边一闪,顺手一捞,捞住一个便向后一推,撞着了第二个,乘势进步,夺了两条棍棒在手里,指东打西,乱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长老来了。”
一听是长老,鲁智深一身的劲顿时泄了个干净,丢下棍棒,便想开溜。
“哪里走?”长老喊道,“智深,回来!”
看看逃不脱,鲁智深只得转身走到长老面前,打个问讯,却先告状,指着廊下说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惹他们,平白二三十人来打一个。不是俺会些拳脚,不叫他们活活打死?”
“长老,长老!”有人震天价叫屈,“休听‘恶人先告状’,原是他发酒疯打伤了门头,初意挡他一挡,哪里是要聚众打他。”
“好了,都休说!”长老转脸对鲁智深说道,“明日再说。”
鲁智深应了一声,管自跌跌冲冲回禅房去蒙头大睡。这里许多执事僧人,心中不服,围住了长老申诉,都说鲁智深既不念经,又不拜佛,原不似个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凶大乱清规,显通寺里,断断不能容他。
“休这等说!”智真长老意态安闲地说,“智深原不曾受过戒,凡事宽待他些。莫看他清规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后来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听长老的口风,再说也是多余,一个个逡巡散去,心里却越发不服,背地里都在冷笑:“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智真长老何尝没分晓?降龙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唤了智深来,有话说。”
侍者走到后面禅房,从门口探头一望,只见鲁智深赤着脚,穿一领布衫,坐在禅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侍者,他慌忙跳下地来问道:“长老可曾生俺的气?”
“哼!”侍者冷笑答道,“长老何敢生你的气?着我来请你去,只怕还要撞钟擂鼓,宣示大众,把住持的位子让了给你呢!”
鲁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个栗爆凿了过去,此刻却无玩笑的心情,无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着侍者,来到方丈。
一进门,看见长老面色如凝秋霜,鲁智深也不打问讯,也不叫师父,双膝一弯,扑通跪倒,把个头低着。
“智深!”长老冷冷地开口了,“当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后来又自愿留下,那时我与你说了什么来?”
“师父!”智深赔笑道,“当时的话,何必再说?俺记住了就是。”
“你记住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鲁智深如何肯说?说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长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说了也罢;无奈此时传说长老唤了智深到方丈问话,众僧纷纷赶了来看热闹,窗外门前,影绰绰无数人影。鲁智深已觉受窘不堪,再要说一两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话,如何还有脸皮走得出门去?
因此,鲁智深急得满头大汗,只不断地唤着:“师父,师父!”借以告饶。
师父倒好,索性不闻不问,闭目入定了。
这一下,鲁智深才领教了长老的厉害!万般无奈,发急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嘛!门外那些秃驴,乌眼鸡似的瞪着俺,你都不管一管!”
长老把眼睛睁开来了,不看门外,只看着鲁智深说道:“要管,先从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话,我再叫他们散开,替你留些面皮。”
“好,俺说。”鲁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时节,师父告诉智深:‘真要留时,须守显通寺的清规。’”
长老言而有信,当即叫侍者传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窥探,违者责罚。看热闹的不敢违犯,各自散去。
于是长老又喝问鲁智深:“你自己许了我,不犯清规。如何又犯,拿话来说。”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时又如何?”
“任凭师父处罚。哪怕当众剥了俺脸皮,俺也不怨师父。”
长老算是饶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饭与他吃,又拿好言语劝他。恩威并用,把个鲁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后,鲁智深果然安静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风,不但不能出门,赵员外亦无法再着人送吃食来,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禅房。
忽忽经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鲁智深忽动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开箱子,换了一身洁净的僧衣,压箱底有数十两银子,原是赵员外所送,顺手取出来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门,潇潇洒洒地顺着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两个时辰,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鲁智深住脚踌躇,记得来时是走的左面那一条,不知另一条路通向何方?这时一阵风过,右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一听就知是打铁,久想办一条禅杖,闲来舞弄消遣,所以一听这声音,心头更无别念,顺着右面的路,撒开大步就走。
走了不远,已隐约听得市声。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个字倒还认得,题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开朗,一片平阳之地,有五七百户人家,东西一条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专卖熟食果子的行铺,阵阵香味随风飘到鼻端,鲁智深肚里奄奄垂毙的酒虫顿时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个呆鸟!”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早知有这等好去处,去年何苦抢人家一桶酒吃?”自己骂完了又想:须先办正事,再来吃酒,心无牵挂,才吃个痛快。
想停当了,直奔铁匠铺子,未进门就大声问道:“喂,可有好钢铁?”
铁匠住了手,抬眼看看这位和尚,只见他身材几乎高与檐齐,腮边新剃不久的暴长短须,青毵毵的好不吓人,赶紧赔笑:“师父,请坐!不知要打什么生活?”
“俺要打禅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东西好,工价随你说。”
看来怕人,倒是好主顾,铁匠的笑意越发浓了:“师父来得巧,正有些精钢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且请吩咐。”
“禅杖要条一百斤的。”
“重了!”铁匠笑道,“我好打,怕师父不好使。便关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这话叫鲁智深听不入耳:“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师父道得不错。只是禅杖不比兵器,轻巧些的好。打条四十五斤的吧!”
“胡说!太平兴国寺里,供的那条什么杨五郎的铁棍,说有八十一斤,俺试了试只如拈根灯草。”
“那条铁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话。”
“你待怎讲?”鲁智深喝声道,“说俺和尚哄人?”
无意中触犯了忌讳,铁匠赶紧笑道:“师父别动气!我说的是那势利和尚。你大和尚赛如一尊活罗汉,如何相比?”
“也罢了!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师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说,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戒刀的斤两不用说,师父的手劲我知道了。”
“你叽叽呱呱好张利口!便依你。要几两银子?”
“不讨虚价,实要八两银子!十天取货。”
鲁智深取了十两一锭银子,丢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时,小心你的狗头!”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门面,便有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鲁智深掀掀帘子,就进门那张桌子坐下,拍着手连连喊道:“酒来,酒来!”
“师父少罪!”店主人上来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钱……”
“好了,好了!”鲁智深不耐烦地说,“你胡乱卖些与俺吃,只不说你家就是了。”
“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别处就别处!俺有银子,怕买不来酒吃!”
有银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说好的,不卖;多给钱,也不卖;赖着不走,依然不卖!把个鲁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记着智真长老的教训,早就动上手了。
他也还记得长老的清规,想想便忍了不吃吧!无奈肚子里的酒虫万不肯饶。这样懒懒地走到市梢头,看见杏林深处也有家小酒店,过此便无市面。心里寻思,错过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绝处,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鲁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对自己说:“这番吃得成酒了!”
于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脚僧人,买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问道:“师父,哪里来?”
鲁智深心想,须说大话唬他一唬:“不远,关中长安。到此来朝五台。”
“请问宝刹?”
“大唐玄奘法师手建的大慈恩寺。”这原是他平日听智真长老所讲的佛门典故,此时恰好用来装点门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来。鲁智深要装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连吃了十来碗,顿觉神清气爽,胸头欣欣然一团生趣。那清规戒律,一概忘却,只记得当年角力赌酒的豪情胜慨。于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来吃!”
“早来有些牛肉,此刻早卖完了。”
“咦!”鲁智深把鼻子空闻了两下,走到后院,只见墙角砂锅里白煮着一条狗,便即问道:“你家现成的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原当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来问你。”
“吃,吃!”鲁智深一迭连声地说,摸出块银子,约有三两重,塞在店小二手里,“且切半只来!”
店小二见是个阔客,越发殷勤,切了狗肉,又捣些蒜泥,浇上盐水,一托盘盛了上来。鲁智深喜不自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来!”
吃到五六分模样,鲁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头了。自觉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埋没在深山古寺之中,顿时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就不说效命疆场,成功立业,便做个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还落得个“人贵适意”,如今连喝碗酒、吃块肉都算犯戒。而且,论起来白粥青菜,都还是受十方供养,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怜,到头来依旧要靠人布施,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了!
这样想着,大败酒兴,却又舍不得走,勉强又吃了几碗闷酒,狗肉还剩下一只腿,讨张油纸一包,揣在身上,多余的银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来,一径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来歇一歇。这一静下来,可就坏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来,晕头转向,只觉要呕。鲁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气,偏要使一路拳脚,试试自己倒是醉了没有。
于是卷一卷衣袖、紧一紧腰带,拉开架子打了一套拳。先还像个样,越打越醉,便七冲八跌,全无路数了。只是招数不成样子,气力犹在,无意间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听哗啦啦一阵暴响,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只角,瓦片差点就打在他自己头上。
管山门的“门头”,听得声响有异,出来一望,只见灰沙弥漫中有条人影,仔细看时,鲁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抢上山来。他是吃过苦头的,赶紧奔进山门,气急败坏地喊道:“坏了,坏了!这个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帮着看门的两个小沙弥走出去一望,但见鲁智深的头脸犹如灌了水的猪肺,红得可怕,慌忙退了进来,不约而同地一面一个,把两扇门推来合拢,上了门闩。
埋头直往上冲的鲁智深,一看双扉紧闭,也不想想此时红日衔山,关了山门,必有缘故,只如往常云游回来得晚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砰”擂了两下。
门头和尚和两个沙弥只在门缝中张望,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门外的醉汉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开。醉眼模糊中,鲁智深看见了守山门的“哼、哈二将”,随即大喝一声:“你个鸟汉子!不帮俺叫门,只顾冷眼看人,可恶得紧!”
说着,抢上两步,抓住石基上装着的木栅栏,往怀里一带,拆了根横档木头在手里,顺势打在天将腿上,立刻就断了一只脚。
转身一看,“咦!这里还有一个死不吭声,格外阴险,更饶不得你!”自言自语地说完了,顺手捞起笆斗大的一个石香炉,使劲砸了过去,把另一个天将的肚子上打了个大洞,自己却也搞了一头一脸的香灰。
门头看得惊心动魄,三脚并作两步,去禀报监寺。监寺会齐东西两序位分高的执事和尚,一起来见智真长老,说了来意,立等发落。
“休得惊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听见长老的口气,个个不服。知客抗声说道:“这醉猫,拆了半山亭子,打坏哼、哈二将,长老倒没事人似的。难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长老才不护短?”
“也不是我护短。”长老数着佛珠,神态安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你我究不曾见过。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两次酒,已极难得。”
“无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闹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过之故;至于醉了,自然会胡闹,又何说得?”
“哟,哟!”知客摆出讥嘲的口吻,“照长老这等说,须是每天好酒供养这醉猫,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时就天下太平了!”
“话也不是这等说!”长老依旧从容不迫地说,“一番顿挫,一番进境。今日便看菩萨面上,担待他一二。”
监寺紧接问道:“如何担待?”
“天子尚避醉汉!放他进来,随他闹去。打坏了半山亭子和山门,我着落在赵员外身上,去旧换新,重塑天将的金身。”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依了长老的话,退出方丈,来到山门,老远就听见鲁智深在门外嚷着:“你这班混账秃驴,齐了心与俺作对,再不放俺进来,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监寺听得攒眉苦脸,无可奈何,叫门头依长老吩咐,去放他进来。
门头实在是怕了鲁智深,又听他撞门撞得“咯啦啦”的响,再不开时,真要撞破,越发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一拽门闩,飞也似的闪入夹弄里躲着。其余和尚亦都纷纷避了开去。
这一下鲁智深可吃了个苦头,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门,一肩撞着虚掩的门,直扑了进来,心知上当,赶紧脚下收劲,无奈吃多了酒,手脚不甚利落,实朴朴一跤摔在青砖地上。
这一跤摔得鲁智深心头冒火,从地上爬了起来,瞪眼喝道:“是哪个贼秃,想的这鬼主意来算计俺?啊!”
看看四下人影皆无,他不肯善罢甘休,一脚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过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课,望见鲁智深吃醉酒闯了进来,个个大吃一惊,睁大了眼望着,只等有机会发脚好溜。
“讲!”鲁智深掀开帘子,暴喝一声,“哪个贼秃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闩,叫俺摔一跤?”
没有和尚答他的话,却有和尚闻见了狗肉的香味,惊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肉放在嘴里咬着。身旁有个和尚,厌恶地躲了开去,让他一把抓住,撕了块肉便往人家嘴里塞。
那狗肉也不过沾了沾唇,这和尚就像守节多年的寡妇一朝被污一般,简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着脚闹,“十七年苦苦修行,过午不食,闹成这个胃病,半夜里疼得满床打滚,我守着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证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尽皆毁在你的手里!这是怎么说?”
鲁智深实在不明白,不过略开一开玩笑,何以惹他这一顿噜苏?瞪着眼喝道:“你满嘴放些什么狗屁?”
一个小题大做,一个蛮不讲理,可知争不出个好结果,弄到头来,彼此都不好看。于是便有四五个和尚上来解劝。这原是一番好意。鲁智深忒也鲁莽,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栗爆,光头上个个凿到。这一下犯下众怒。只有一个说了句:“这显通寺待不得了!”顿时满寮房的僧众,哗然响应,纷纷去各人柜中取了衣钵,往外便走。
这一乱名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监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脚,一面拦截僧众,一面去向方丈禀报。智真长老不想事情闹得如此!长叹一声,黯然说道:“去唤了智深来,我自有处置。”
此时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鲁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独自坐在寂静无声的寮房发呆,听得一声长老召唤,顿觉心惊肉跳,转念又想,终归逃不过,倒是此去见长老的好,借酒盖脸,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来,大声说道:“去!俺也正要拜见长老诉诉苦。”
口中是这等说,心里到底有些发慌,走进方丈,怯怯地叫声:“师父!”把个头只是低着。
“智深!”长老问道,“你此时心里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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