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鲁智深想了想,赔笑道:“师父,你老惯会看人的脸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说?”
“今日我却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应了我的是一套,做出来的却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双膝跪倒,“任凭师父责罚!”
“我也不责罚你,却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禅房,明日安排你个去处,我还有话说。”
监寺一听这话转身就走,要赶紧拿智真长老逐出智深这个处置去平息众怒。鲁智深自觉愧对师父,兼且心高气傲,更不肯说一句再求收容的话,垂头丧气地自回禅房去了。
次日一早,鲁智深又被唤到方丈,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一锭银子,心想:且看长老的发落,若去得时,自然领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长老面有凄惶之色,“我与你师徒一场,不想缘尽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须有法度,才能约束得住。你须体谅我的难处。”
“本是智深不好,连累师父,俺知师父心里,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长老点点头说,“于今我打发你到东京大相国寺去,那里的住持智清禅师是我师弟。你持我的书信去投他,讨个职事僧做。你可愿意?”
“东京是繁华热闹的好地方,如何不愿?”
“既如此,我有句话劝你,自来成佛成圣,都在一念。这一念是什么?是克己!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管不住时,算不得英雄豪杰。”
“师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说得好。”长老闭上眼说,“我且听听,你如何管自己?”
“这一时哪说得尽?”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还想添时,俺记得师父的话,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着不平之事,想要动手时,记着师父的话,便忍一忍;真个忍不得时,出手也留些余地。”
“善哉,善哉!”长老张眼说道,“不枉了你我一场因缘。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时鲁智深颇有依恋之意,只说时候尚早,尽陪着长老坐着,却又无话可说。怔怔地望这望那,仿佛方丈中一几一榻,无不可以逗起一段回忆似的。
长老看看时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去吧,智深!”他说,“你只记得师父的话,便如在师父跟前一样。”
于是鲁智深只得拜了几拜,取了书信银两,回到禅房,略略收拾,径自出寺,却不下山,只在铁匠铺子间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头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来看铁匠打造禅杖戒刀。不几日打造好了,试一试极其称手,心里欢喜,便又赏了铁匠一两银子,挎着戒刀,提着禅杖,直取下山大路而来。
到得代州雁门县,却不去七宝村看赵员外——这是他为人设想,怕赵员外又要破费——径自沿大路到长安,出潼关,过函谷,经洛阳,迤逦向东。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为“东京”的开封府。
鲁智深还是初到开封,进了新郑门一看,京城地面,壮丽繁华,果然不同。街道虽宽,行人更多。他拄着根禅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着包裹,加以身躯长大,越发显得臃肿,撞来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个莽和尚,不敢跟他计较。鲁智深自己也觉得无味,只好站住脚,想拦着个人问清了路再走。
无奈他相貌威猛,又睁着双铜铃似的眼,伸出一只毛毵毵的大手,让人不知他存着什么心思,所以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他娘的!”鲁智深焦躁了,在心里骂,“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问个路都是这等难!”
一赌气,又扇着膀子,大踏步只顾往前走,过了州桥,无意间朝东一望,两座石塔高耸,一带红墙无尽,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这是大相国寺?鲁智深这样想着,随即下桥投东。
沿着汴河大街往东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国寺”?鲁智深站定一望,只见山门内,大殿前,好大一片广场,搭着无数布棚,百货杂陈,万头攒动。自出娘胎以来,还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市集,不由得心里狐疑:清静寺院,怎的这等鬼吵鬼闹!莫非走错了地方?抬头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大相国寺”四字,一点也不错!
鲁智深学得稍稍乖觉了些,便向路过的一位白须老者打个问讯:“请问老施主,这寺里,为何容得那班人这等吵闹?”
白须老者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东京,不知大相国寺,每逢三、八,万商云集。今天是五月十八。”
“噢!俺哪里得知?”鲁智深又问,“俺要见寺里住持,不知何处去寻?”
“你看!”白须老者指着东面,“寺东有条夹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
称谢一声,鲁智深沿着墙寻了去,寻到了一处进口,跨门进去,左手便是极大的一个柜房,高悬着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写着做佛事、定斋席的日程。一溜柜台,站满了人在那里谈事的谈事,领钱的领钱,送货的送货,半天没有个人来理会他一声。
又热又渴的鲁智深等得心里焦躁,便大声喊道:“喂,有人出来一个!”
就近的一个和尚眼也不抬地说:“挂单到后面去,休在这里搅扰!”
“俺要见住持长老。有五台山智真长老的书札在此。”
“你何不早说?”那和尚的态度顿时不同了,“来,你先坐了,我请知客与你说话。”
坐倒不消坐得,进得柜房去,鲁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吃了七八碗,刚在抹着嘴唇,知客来了。
那知客穿着簇新的绸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问道:“师兄何方来?”
鲁智深回了问讯:“俺从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札与清长老,着俺来投上刹,讨个职事僧做。”说着,把包裹、禅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见方丈。
“噢,噢!原来是真长老的来头。”知客看着他的光头问道,“师兄还不曾受戒?”
“虽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禅杖?”一面说,一面伸手到禅杖上来摸。
鲁智深只当知客看得这根禅杖欢喜。他索性慷慨,便让他细看又有何妨?心里转着念头,手里便松了开来。
原是叫他拿在手里,细细观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个大苦头——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根上了漆的禅杖,是六十二斤精铁打成。那里手一松,这里手一沉,心慌叫声:“不好!”沉甸甸的禅杖已当头打了下来。
亏得鲁智深手快一把抢住,便这样,肩头上已着了一下,火烧火辣的痛,怕的把骨头都打碎了。
打虽打得重,铁杖着肉,却无声响,算是吃了个闷亏。知客痛不可忍,犹在其次,心里还大为着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悬戒刀,又是使这等重一根禅杖,看样子是江洋大盗,犯了案无处容身,才遁入空门。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师兄!”知客忍着疼说,“请随我到方丈来。”
跟着知客,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处,只见雪白的月洞门里,一排五楹精舍,门上悬着极细的竹帘。芸檀名香的香味,夹杂着花香,因风飘散,十分浓郁。
这清长老倒是会享清福!鲁智深这样在心里想着,跟在知客身后,从抄手游廊到了门前。竹帘一掀,出来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原是笑嘻嘻的,一见鲁智深,脸上的颜色就不对了。
“长老可得闲?”知客低声问道。
“刚用罢莲子薏仁汤,在洗脸。”
“托你去禀报一声,说五台山真长老有书札荐了人来,要讨个职事僧做。”
小沙弥答应着,拿鲁智深打量了一眼,掀帘进屋,不多一刻,又掀起帘子招招手说:“长老召见!”
“师兄,你把禅杖、包裹都放在这里,见了长老,须知礼貌!”
“俺省得!”
他把禅杖拄好,解下戒刀,连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后扯一扯衣袖,跟着知客进了方丈室。
方丈布置得极精致,四白落地,壁悬书画。紫檀条案上,供着极大的兽炉、极大的花瓶,炉烟缥缈,花香馥郁,若闭着眼,只当到了哪家豪门的闺阁中了。
鲁智深不暇细看,朝上望去,禅床上趺坐一位长老,约莫四十来岁,长得一副庄严宝相。但多看一眼,却又似“酒色财气”四字俱全的世俗汉子。
心里是这等想,礼貌却不敢疏忽,顶礼一拜,口称:“弟子智深,拜见师叔。”
知客从他手里接过书札,呈了上去。智清长老闭着嘴唇,把鲁智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拆开书札,看完说道:“远来僧人,且去暂歇。诸事等吃了斋饭后再说。”
这话正中鲁智深的下怀,柜房里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饿却饿得更凶,所以一听清长老的吩咐,说一声:“多谢师叔。”掉个脸就走。
知客赶紧跟了出来,着个侍者领了智深去吃斋饭,自己随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清长老沉着脸说,“这智深原是个军官,只为了打死了人,落发为僧。在显通寺里,两番大闹,容不下身——他那里安他不得,一团湿面推来与我!待要不收他,碍着他是师兄,又千叮万嘱;若收他下来,却不是自作孽?”
“长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边身子,只见肩头上鼓起一个肉瘤,连肩带胳膊,皮肉浮肿。清长老讶然问道:“这是何处弄来的伤?”
“便是那杀才!”知客恨恨地说,“长老不曾知他的厉害!使根禅杖,怕有两百斤重,倒将下来,把我打成这样,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个沙弥,要装点成大法师的模样,为着何来?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闯大祸,长老斟酌!”
智清长老听了这话,又去看看真长老的书札,上面说智深“面恶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话,心里顿时有个地方,正用得他着。“你来,我有一套话教与你。”
当下,清长老把知客唤到跟前,密密授计。知客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出了方丈,来寻智深。
“师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颜开地向刚吃罢斋饭的鲁智深说道,“长老把师兄的职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国寺的园头。”
鲁智深大失所望:“老远价奔了来,又是真长老的面子,却不道来做个园头!”
“师兄,你这话就辜负长老的心了。东西两序职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师兄还只是沙弥身份,长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错!鲁智深心想,当年做提辖,掌管人事,不也讲出身、重资历?僧俗一理,长老已是格外看顾了。
知客看他脸上的颜色,便知把他说服了,于是接下来又说:“这园头,还非师兄来做不可!多少僧人想这个缺,长老只是不许——倒像是天生留了与师兄的。”
“此话怎讲?”
“本寺有片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园中菜蔬,供应全寺僧众食用,是个极紧要的职事。”知客说到这里有些烦恼,“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泼皮,每每纵放牛马,或则径来偷盗,好生噜苏!”
一听这话,鲁智深便又有些动气了。“大相国寺便任令这些泼皮欺负?”他问。
“这只为少了像师兄这等一位伏虎罗汉似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好!”鲁智深霍地站将起来,“酸枣门在哪里?俺去!那些泼皮若敢来噜苏,俺好好弄些苦头与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赶紧扯他坐下,“师兄,你这等急火燎毛的脾气,只怕长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师兄盖世的武艺,再弄出几条人命来,却不是害了你?”
“哪有这话!”鲁智深笑道,“俺许了俺师父的,再不打死人。”
“这好!”知客欣然说道,“有师兄这句话,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议事。”
议定每日送十担菜蔬,余下都归鲁智深和种地人的用度。当下长老押了法帖,书记写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鲁智深携了禅杖、戒刀、随身包袱,兴兴头头地去了——这就是智清长老的手段。大相国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来烧好几次香,三日两头,接待达官贵人,更不在话下。智清长老八面玲珑,应酬得滴水不漏,何况对付一个直心肠的莽汉?小小一个花招,鲁智深就范了,管园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国寺夹道,有人领着,投北而去。京城北面,并列四门,最靠东的一门,名为“承泰”;门外一条大路,直到延津。延津县旧名酸枣县,所以承泰门俗称酸枣门。沿着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见岳庙旁边,极大一片菜畦,围着破破烂烂一道篱笆,向东一道板门,门内一座残败厅堂,只是厅外四围皆是大树,浓荫匝地,蝉唱不绝,看来是个极凉快的地方。鲁智深心里十分中意。
带领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厅堂前面,把原来的园头唤了出来,指着说道:“这位师兄,法名智深,奉长老法谕来接你的职事。”
原来那面黄肌瘦、愁眉苦脸,眼角贴了一方膏药的园头,一听这话,赶紧念佛:“南无阿弥陀佛,长老慈悲。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彼此又问讯见礼,把种地的人都唤了过来,当众交割明白,贴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辞,让鲁智深一把抓住了问道:“你这眼上,倒是怎的?”
“师兄休问。”
“不问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泼皮的亏,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气。”
“多谢,多谢。我还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这个样子!鲁智深心想,这些泼皮,怕的不易相与?倒要好好留些心。随即把那些种地人唤了来,细问究竟。一个个也还是怕泼皮们寻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说。
“怎的这等窝囊,便说一说都不敢?”鲁智深心里焦躁,“等俺去寻着了泼皮,打个下马威与你们看!”说着站起身来,撒开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个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们别的,只怕他们惫赖歪缠。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训了他们,他们明日又来阴损使坏,说不定半夜里放起一把火来,哪得许多工夫,与他们淘闲气?”
“这话说得有理。”鲁智深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行二。”
“张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东西?”
“只可智取。”张二笑道,“园头大和尚,且请耐心。你不去寻他们,他们也要来寻你。须得步步当心。”
果然叫张二说中了。当日下午便有几个赌博不成才的泼皮来偷盗菜蔬,抬头望见新贴榜文,是“开封府僧录司”所给,写道:“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闲杂人等,不许入园搅扰,如违者送官究办。”便有个为头的名唤李四,不住冷笑。
这李四有个外号叫“青草蛇”,惯会出阴损的招数。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带到岳庙,又着人去把另一个为头的“过街老鼠”张三寻了来,一起商量要杀鲁智深的威风。
“我已见了那个什么鲁智深,生得好恶一副相貌!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张三踌躇着说,“此事须得想一条万全之计。”
“怕他何来?”李四接口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
这“青草蛇”当时就定下一计。众人纷然大赞,高兴得不得了,约定午间会齐,照计而行,然后散去。
午间天气炎热,鲁智深饭罢携了一领凉席,思量到柳荫下歇个午觉,刚出了厅,一眼瞥见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在那里指指点点地不知议论些什么。心里有数,是那些泼皮自己来寻苦头吃了。
他实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管自先到柳荫下铺好了凉席——这也得有一会儿耽搁,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该使出来了,却老是站在那里一无动作。鲁智深不由得有些纳闷。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过去要弄个明白。
“呔!”鲁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须见僧录司的告示。休来这里搅扰,快滚,快滚!”
“不敢,不敢!”李四装出惶恐的神气,“闻知大和尚掌管菜园,特来作贺。”
“举手不打笑脸人”,鲁智深倒觉得自己开口便骂,忒嫌莽撞,随即换了副神色说道:“既如此,都到厅里来坐——俺也还有话说。”
“等我们弟兄,先参拜了师父再说!”李四说着便一扯张三。两个人一左一右,并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并不磕头,眼睛只顾望着鲁智深走动的双脚。这一下,他明白了!
鲁智深在心里冷笑,可也有些高兴。说是说要好好弄些苦头给那些泼皮们吃,却一直不曾想出好办法——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动手打一顿,只是打轻了他们不怕,打重了又怕伤人。难得他们自己想出来一条道儿,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里这样在想,脚下依然在走。走得将近,张三、李四像蛤蟆似的,双双向前一扑,一个捉左脚,一个捉右脚,只待扳倒鲁智深,便往水肥池子里抛。
别说鲁智深早有防备,便无防备,他那极扎实的下盘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独有了防备,而且有了算计,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只轻巧巧地把右脚一挥,“扑通”一声,李四掉在水肥池里。张三手脚稍慢一些,一看情势不妙,赶紧想缩回手时,鲁智深如何容得他脱身?顺势横拨一脚,“过街老鼠”三滚两滚,与“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专为浇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肮脏东西都沉淀在下面,上层居然一清如水。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顿时搅得满池混浊,臭气熏天。张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个脑袋来,只叫:“师父,饶命!”
余下的五六个泼皮见此光景,吓得魂飞魄散,先还发愣,等张三、李四一喊“饶命”,才被提醒,纷纷拔脚开溜,但嫌晚了。
“都给俺站住!”鲁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个敢动一动,这两个呆鸟,便是你的榜样!”
这一喝,无一个不站住,也无一个不是瑟瑟发抖。
鲁智深还待多说几句,无奈其臭不可向迩,只好捏着鼻子,指一指远处洗菜的水池,又做一个手势,意思是把水肥池子里的人去洗干净了,再来说话。然后掉转身来,急急回到柳荫下的凉席上去坐着。
其时园里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赶来看这场把戏。更有附近的住户,纷纷围在篱笆外面,里里外外都是吃过这伙泼皮的亏的,见此光景,无不称快!虽不敢公然喝彩,却尽自捂着鼻子瞪着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过街老鼠”爬出池子来是怎生一副狼狈臭相。
那两个人哪里爬得起来?苦只苦了他们那一伙“小弟兄”,个个不得独善其身,顾不得恶臭、肮脏,但求早早脱却窘境,一齐动手,横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张三拉到洗菜池边,往下一推,然后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气。有人寻来两身衣服,略略穿整齐了,都到鲁智深面前来赔罪。
“师父!”青草蛇赔笑唱喏,“真正好手脚!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紧,明日自有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问道,“莫非要约人来报仇?要约便多些个,二三十人杀不得俺拳头痒!”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辩白,“师父千万莫多心,小人们就吃了豹子胆,也再不敢来捋虎须。都等明日再说。”
鲁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伙泼皮走后,种地工人一齐围了上来,笑逐颜开地奉承鲁智深,左一个“英雄了得”,右一个“罗汉下凡”,把他哄得满心欢喜,取了几两银子,着人去备办酒肴熟食。二三十个汉子,就在柳荫下席地而坐,开怀畅饮,吃到天黑方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空闲无事,鲁智深心想,这园里有个老成可靠的张二在,大可进城去游玩一番。想停当了,取些散碎银两放在身上,对张二说道:“自今日为始,园中生活都归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银钱出入,都是你经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恶人欺侮。无事时,俺只吃酒戏耍,诸事休来噜苏!”
张二欣然应命。鲁智深便即走了,刚要进酸枣门,听得后面有人大叫:“园头,园头!”
鲁智深听得声音熟识,转脸一看,是园里的一名工人,骑着头小毛驴,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便站定脚等。
“园头,你老人家快请回去!那伙人又来了。”
“啊!”鲁智深勃然大怒,“这班畜生,好大胆!真当俺不敢开杀戒吗?”
“不是,不是!”工人双手乱摇,“你老人家休错会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来调停说人情,在菜园里想好处?这倒有些难处。且先回去与张二商议了再说。
于是撒开大步,又往回走。刚过岳庙,只见张三、李四领着二三十人,在菜园门外张望。目光一接,那里便欢然高声,都说:“好了,好了,师父来了!”
见此神情,绝无恶意,鲁智深的步履便从容了。张、李二人也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进门。门内空地上捆着一头肥猪,摆着几十瓶官酒。
“此物何来?”鲁智深指着地上问道。
“这便是我们的道理。今日请师父一醉。”
“胡闹!”鲁智深大不以为然,“如何要你们坏钞?俺又何肯受你们的供养?”
“师父,师父!”李四着慌,叫屈似的喊着,“这便是你老人家不对了!”
“俺有哪些儿不对?你只说得在理,俺无有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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