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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说着林冲去拿酒壶,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锦儿沽酒,偏生锦儿为林冲娘子差遣到州桥下去买时鲜果子去了。林冲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于是告个罪,自己提了把头号大锡酒壶,匆匆走了。
里面的林冲娘子听得丈夫与鲁智深的计议,急在心里,不好出面阻挡,难得有个机会,不肯错过,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叫一声:“大哥!”随即敛着手,盈盈下拜。
鲁智深慌忙跳了起来,合掌还礼,只说:“弟妹少礼,弟妹少礼!”
“我知大哥是个直心肠的血性汉子, 颜陈告,舍下眼看有场灭门大祸,只有大哥能救!”
“呀!”鲁智深骇然问道,“弟妹此话怎说?”
“自来‘不怕官,只怕管’。眼看这姓陆的,是仗着高衙内的庇护,倘或闹出事来,须防着高太尉的势力——随便安个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这一番话说得鲁智深汗流浃背:“这倒是俺撺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拦着些儿,拙夫心性高傲,却只敬重大哥。”
“弟妹说得是。”鲁智深满口应承,“俺便拦着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冲娘子又拜了一拜,听得门响,怕林冲撞见不便,连忙避向帘子后面。
等林冲一回来,鲁智深的口风就变了,再不提陆谦家守候的话,尽自谈着他当年打死了郑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长老向他开示过的冤冤相报、纠缠不清的道理说了许多,婆婆妈妈的,再也没有那份金刚怒目的霸气了。
林冲越想越觉诧异,心里冷笑,原来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角色!只为胆怯怕惹祸事,却又不便反悔,也罢,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当没有这个人,随他自己说去。
于是敷衍到晚,鲁智深作别出城。林冲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着他问道:“鲁大哥与你说些什么?”
“哼!”林冲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声,“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识好歹!”林冲娘子正色说道,“我在帘子里,尽皆听见了。像鲁大哥这样的人,才是响当当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冲不悦,“休来啰唣!”
“我不懂别的,只懂‘将心比心’这一句话。我且请问官人,鲁大哥可是个没脾气、怕事的人?”
“这却不像。”
“可又来!”林冲娘子拍着手说,“这等一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巴不得当时就拧下陆谦的头来,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去不得?怕着何来?只为顾念着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着与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劝你。论起来,他心里的那份委屈,不输与你。要照他的脾气,肯这等忍气,更是天大的难事。你若不听他的劝,真正是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连我也不服。”
林冲听听娘子这番话,实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鲁智深也实不是什么胆小惧祸的人,所以口中不语,心里却是感激这位鲁大哥的。
“再说,我虽受了羞辱,可是姓陆的、姓高的也都吃了亏,怕了你。两下扯直也扯得过了。不然,如鲁大哥的‘冤冤相报’,到哪一日为止?”
“唉!”林冲叹口气说,“我也只怕人耻笑。”
“人家笑的是姓陆的,笑他不敢出头。若是官人你再不罢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狭!”林冲娘子停了停又说,“俗语道得好,‘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风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听鲁大哥好言相劝,必定害我落个不贤之名,倒不如早早寻了死路的好。”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
林冲夫妇原本恩爱,见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气也渐渐平了。到第二天刚刚起身,听得有人叩门,开开来一看,是鲁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门外。
“大哥来得这等早!”林冲侧身相让,“请进来坐,待我唤锦儿点茶。”
“何必费事?倒不如去弄顿早酒。”鲁智深从衣兜里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扬了扬说,“今天是俺做东。”
“好,好!”林冲不忍辜负他的情分,“不拘是谁做东,我陪大哥就是了。”
鲁智深是怕林冲还要去寻仇,特意来绊住他的身子。林冲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说破。这天两人盘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鲁智深倒又来了。从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饮酒,每饮必作剧谈,每谈必是武艺。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质疑,有时就着席面上的杯箸,作势比画,创出许多新奇招数,相处得十分投机。这一来,林冲把陆谦和“花花太岁”早忘得无影无踪了。
哪知高衙内却还忘不掉林冲娘子。那天在陆家跳窗而逃,受了些伤,吃了些惊吓,一回去就卧倒在床。延医服药,身上的伤好治,心病却是难医——这恶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或者仗势欺压,或者花钱遮羞。那被糟蹋的,无非含羞忍辱,闭目无语,说不上丝毫情趣。倒是这个百计不得上手的林冲娘子,二十四五岁正所谓花信年华,那一段风流体态、爽利言词,叫高衙内只觉得眼前耳际,无时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恹恹成病。
这天陆谦来探望——他自从林冲息了寻仇的念头,看看无事,才敢回家,但也缩着头有十几天不敢出门。不想半月不见,高衙内面黄肌瘦,神情萧索。陆谦大惊问道:“衙内如何这等憔悴?难道些小轻伤,竟未痊愈?”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内懒懒地说,“不瞒你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惊,病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这条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陆谦心内在说:原来高衙内为林冲老婆害了相思病。这却有些难处!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安慰他时,遥见有个老苍头踏进门来,认得他是府里的总管,便迎了出来问道:“老总管可是来探衙内的病?”
“正是。”老总管皱着眉说,“太尉为衙内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时,不惜千金之赏。谁知那些医生,竟连衙内是何病症,都不分明!这又怎么好?”
“我倒知衙内的病,只是没药来治。”说着,把老总管拉到僻处,悄悄又说,“若得一顶小轿,把林冲老婆抬了来,衙内的病立时可愈。只一件,除非林冲一命呜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内一处。”
老总管沉吟了一会儿,斜睨着陆谦说道:“素闻虞候足智多谋,我便不信弄不来这剂药——果然弄来这剂药,还愁太尉不看顾你?”
又是自己的富贵,又要报林冲打上门来的仇恨,陆谦痾出了良心,问出一句话来:“我有一计,太尉可能与我做主?”接着,把他的密计,附在老总管耳边,说得明明白白。
“这事都在我身上。”老总管拍着胸说,“明日听我的回话!”
“回话”只得四个字:“依计而行。”陆谦秘密布置。林冲却做梦也想不到,他饶了人家,人家却饶不得他,依然每日里应了卯,便来寻鲁智深盘桓。
这天走到阅武坊口,听得有人喊道:“卖刀!”
习武的人最爱武器,尤其是林冲,平生无甚嗜好,就喜欢宝刀名剑,当下拉住了鲁智深说:“大哥,且看一看!”
看这卖刀的,是个落魄的壮汉,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黯旧战袍,满面短胡桩子,没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顿饭似的。
那把插着草标的刀也像他人一样,没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冲便随口问道:“你这把刀,要卖几个钱?”
“三千贯。”
“三千贯?”鲁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须三千贯!”
“大哥!”林冲怕他说出什么浅薄的话,惹人见笑,赶紧拦着。“待我来问他。请教,”他转脸问那汉子,“是何名贵的宝刀,值得三千贯?”
“是识货的,自知三千贯不贵;若不识货,我说了也是白说。”接着,把刀递了给林冲,“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冲先细看刀鞘、刀柄,实在是“貌不惊人”。及至抽出刀来,也不过出鞘才三四寸,林冲入眼,顿时心中乱跳,却强自镇静着,把刀一按入鞘,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那汉子倒沉不住气了。“如何看都不看?”他问。
“三千贯不贵。无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说这话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货卖识家’,你好歹说个价儿!”那汉子又说,“不瞒你说,都道我穷疯了心,这么把破刀,要人三千贯。只有尊驾你是个识货的。祖传宝物,实在难舍,今日虽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爱,也巴望得个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没了我这把刀。为这分上,我减收一千贯,结交尊驾这个朋友。”
林冲原是要杀他的价,此刻看这汉子,虽然形容粗俗,话却说得诚恳动听,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纵的手段,老实答道:“你这把刀遇着王侯豪门,喊价五千贯也使得,无奈是我!既说交个朋友,我勉力凑一千贯。倘或不成,却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那汉子呆了半晌,忽然顿一顿足,凄然说道:“也罢!一千贯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来大宋朝交易用钱,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当一百,官用七十七文当一百。一千贯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冲也就允了。
于是一起来到林家。林冲与妻子说了究竟,开箱倒笼,悉索敝赋,连银子折算在内,只得八百贯。鲁智深可巧也未曾带钱,看看无法。那林冲娘子最贤惠不过,悄悄包了一包首饰,叫锦儿到巷口押当了钱来,凑足了数,才把卖刀的汉子打发走。
“兄弟!”鲁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怄死俺了!倒是什么刀,值得一千贯!”
“大哥!”林冲喜滋滋地把刀捧了过来,“做兄弟的,样样不如大哥,可这眼力上,须输我一筹。”
一面说,一面把刀抽了出来。骤看不过一溜寒光,寻常利器,细看才知与众不同!刀身隐现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鱼鳞似的,层层相叠,越看越分明,而且宝光变幻,青紫迭起,真个令人捏上手就舍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冲拔根头发,就搁在刀刃上,轻轻一吹,立时两段。
这一下把鲁智深喜得打跌:“多说宝刀宝剑,吹毛断发,今日里,可叫俺开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冲指着刀柄之下,刀身起处,金线嵌成的两个篆字,“这叫‘青犊’,是吴大帝的三把宝刀之一。刚才我只抽出来略看一看,便肯出价,就是如此!”
“原来还有来历。却不知‘吴大帝’是怎等样人?”
“便是那东吴的孙权,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烂不锈,依然这等锋利,可知是把宝刀,该当一贺!”
于是又备酒相贺。到晚来,鲁智深作别自去,林冲把那把“青犊”宝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来,顾不得漱洗,却又去摘下刀来把玩。
林冲娘子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着你那把刀吧!看在眼里,饱在肚里,不用吃饭了!”又说:“要吃也吃不成,有几个钱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开不得火。”
正逢林冲心境开朗,转眼看他妻子,晨妆初罢,艳光照人,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时斜着看人,格外有股荡人心魄的风韵,不由得有些动情。看锦儿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没头没脸地乱闻着,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这把刀,便不吃饭也使得!”
林冲娘子又羞又恼,但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只是从他手里挣扎不出来,情急计生,大喊一声:“锦儿!”林冲才松了手。
锦儿倒真的匆匆奔了来了,一看娘子鬓发不整、衣裙发皱,涨红了脸瞪着官人。官人却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锦儿弄不明白,便问:“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个没廉耻的泼皮!”说着,林冲娘子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夫妇正恩恩爱爱地调笑着,忽听得大门外有人高声喊道:“林教头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声音,林冲便亲自去开了门,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说:“我就是林教头!”
那人唱个喏说:“我是太尉府里的门子。奉太尉钧谕,道你林教头新买一口好刀,将去比较。太尉在府里专等。”
“原来是太尉遣来。”林冲又看了看说,“我在府里却不曾见过你!”
“原是新近参随。”
这一说,林冲便不问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闲不肯与人看一眼。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来历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换了官服,带着刀,与妻子说了缘由,随着那门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冲站定了脚。
“怎的?”门子讶然。
“噢!”林冲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紧话,忘了嘱咐家下。罢了,且由他。”
这是掩饰的话,他另有心事。高俅克扣军饷、营私纳贿是出了名的,看得这把“青犊”刀好,厚着脸皮,说要留下,就算照发原价一千贯,也是割舍不下。这便怎么处?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为失算!门子来时,只说并无此事,太尉误听人言,倒也回绝了。如今抽身无计,只得硬着头皮去碰运气。
心里念着那把宝刀,脚步都懒了,魂灵儿出了窍似的,只跟着那门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厅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脚。
“太尉在后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头径自进去。”
“噢,噢!”林冲茫然地又跟着走。太尉府里,他倒来得次数不少,总在厅前谒见,后堂还是初次进来,却无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断地盘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犊”,如何应付?
“教头只在此稍待,等我进去禀报。”
“是了!”林冲答应着,站在后堂檐下,依旧愁眉不展地看着手里的刀。
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林冲心里有事,无法计算,只隐隐记得,刚进来时,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阳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旧消息沉沉,不但不见那门子,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怕是事有蹊跷了。
心内嘀咕,不免抬头张望,这才发现,堂前门楣上,端端正正悬着一块绿底金字的匾额,大书“节堂”二字。林冲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顿一顿足,叫道:“坏了,坏了!”
原来高太尉蒙恩御赐“节度使”的荣衔,照例颁赐“旌节”,一共八样:门旗两面、青龙白虎旗一面、九重竹节一支、麾枪两支、豹尾枪两支。依唐朝传下来的规矩,这八样东西,要设堂供奉,初二、十六,朝服上祭。正就是这个“节堂”,俗称“白虎节堂”——臣子不敢称龙,只能称虎。
光是误闯“白虎节堂”也还不打紧。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哪怕宰相执政,都可以在府邸治公。高太尉职掌禁军,每每在“白虎节堂”披览公事,内藏符令印信、禁军花名册、兵要详图,是第一等机密重地。等闲的武官从不得到此,速速退出去的好。
想是想得不错,却晚了一步!刚转回身来,只听靴履声响,进来一位紫袍玉带的军人,正是高太尉。
这一下林冲愣住了!何以太尉从外而来?莫非那门子撒谎,不曾安着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先尽自己的礼,捧着刀躬身一拜,刚喊得一声:“恩相!”便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林冲!”高太尉喝道,“你又无呼唤,为何擅入‘节堂’?你可知这里是何所在?而且手持白刃!啊,前些日,听说你日日拿刀在府前等候,必是想行刺本帅。来!替我拿下了!”
语声未落,两旁耳房里蹿出来一二十名身长力不亏的军汉,钩镰枪一搭,把林冲拖翻在地。有个手快的,劈面夺了那把“青犊”刀。然后是四五道麻绳摔到身上,把林冲像头猪似的,翻过来、拨过去,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阵如疾风骤雨,林冲昏头搭脑,仿佛在做噩梦,只有两句话倒是听清楚了。
“启禀恩相,‘青犊’刀在此。”
“仍旧归库,好生收着!”是高太尉的声音。
林冲恍然大悟,什么卖刀汉子,什么“货卖识家”,什么“新近参随”的“门子”,都是一条恶计上来的花样!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为真,还以为真的得了吴大帝的宝刀!一千贯钱、一条性命、一个情深义重的娇妻,只换得与“青犊”刀的一夕之缘。定这条计的人,心也忒狠了些!
“解去开封府!这厮擅入‘节堂’,偷盗机密,复敢持刀行刺上官,罪在不赦。传我的话,说我拜上李府尹,即速推问着实,依律处决。”高太尉说完,便回后院去了。
于是太尉府里办了文书,再弄一顶小轿,把捆得肉粽似的林冲放在里面,遮严轿帘,由后门抬了出去,直奔御街前浚仪桥西的开封府衙门。
开封府李府尹,单名一个伦字,刚正清廉,外号“李铁面”,听说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不肯耽搁,随即升堂问案。先听差官转述了高太尉的话,再取文书来细细看完,心里便好生不悦,姑且吩咐:“带人犯!”
这时林冲已松了绑,换上了开封府的手铐。等朝上一跪,李府尹先不问话,照他自己独创的秘诀,摆出一笑黄河清的面孔,盯住了犯人看。一则是鉴貌辨色,先细察犯人本性的善恶;再则是先声夺人,情虚的犯人,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铁面”,胆子再泼的江洋大盗,也会把头低了下去,倘真个是负屈含冤的,就会高喊“冤枉”。
林冲不曾低头,可也并未喊冤,朝上磕了个头,直挺挺地跪着,把这把刀的来龙去脉、种种经过,在心里细细顺了一遍,好等府尹问时,据实回答。
李府尹开口了:“你就是林冲?”
“小人是林冲。”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林冲答道,“受人之骗,误闯‘白虎节堂’。”
“如何说是‘误闯’?从实道来!”
“祸发不过一日——”
“慢着!”李府尹听讼最精明不过,捉住话中漏洞,立即追究,“怎说‘祸发’?可是还有祸根?”
林冲武官世家,懂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的道理,所以特别谨慎,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向上答道:“小人不敢胡乱扳扯。”
“胡乱扳扯,自然不可;实话实说,又何必怕!是非曲直,自有本府处断。”
听这几句话,林冲心里一宽,随即先把高衙内两番调戏他妻子,以及预备寻着陆谦,问他因何出卖朋友的前后缘由,一一据实陈告。
高衙内那个“花花太岁”的外号,以及恶行劣迹,李府尹早有所闻,自然相信林冲所言不虚,但他既未就此控告,李府尹也不便节外生枝。就事论事,李府尹看着文书又问:“高太尉说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却是如何?是要行刺高太尉?”
“小人不敢!原是要等那陆谦。”
“可曾等着?”
“不曾等着,而且小人后来也饶过姓陆的了。”
“这又是何故?”
“只为小人的妻子,与一位知交,苦苦相劝。”
“照你所说,此事已了,与本案何干?怎说祸发?”
这一问把林冲问得无可闪避,心想,千真万确,一条线上来的恶计,陆谦虽不曾露面,也可料定必是这恶贼出的主意。话不说不明,理不争不直,李府尹素有“铁面”的美名,自己实在不必有何瞻顾,该杀该剐暂且休管,好歹先吐口冤气再说。
于是他把昨日买刀、今日被召,连暗地里怕高太尉夺他所好的心事,统统抖搂了出来,紧接着又说:“小人素日最好宝刀名剑,寒舍也颇收藏了几把。陆谦一向相好,都曾见过。依小人猜想——”
“咄!”李府尹大声喝断,“猜想的话,作不得准,不必多说!我且问你,你一千贯买刀,可有见证?”
林冲的供词中,故意不提鲁智深,原是不愿牵扯知己好友,兼且顾念到一个出家人,出入公堂,也不好看。所以此时李府尹一问,他随即答道:“并无目证。只是小人买刀,为凑那一千贯,小人妻子把首饰都送在押当里,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嗯,嗯!”李府尹胸中对案情内幕洞若观火,只一时不好处断,拈须沉吟了一会儿,吩咐:“林冲暂押,且等访明实情再审。”说完退堂,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径自离座,出了暖阁。
一到书房,李府尹把执掌刑狱的刘判官请了来,懊恼地说:“高太尉好没分晓!你要杀人,自有军法,怎的来借我开封府的刀?”
刘判官早已听清了林冲的供词,这时再看了太尉府的文书,越发了然,自是陆谦深知林冲爱慕宝刀,定计引他上钩。但这件案子的来头太大,身为属僚,不能替长官惹祸,所以很谨慎地问道:“府尹尊意,作何了断?”
“我不能为高太尉枉法,明知冤枉,自然开释。”
“这等时,便是定了林冲的死罪。”
李府尹骇然:“怎有这话?我倒不明白了。”
“请示:放了林冲,如何回高太尉的文书?”
“这——”李府尹倒被提醒了。明是设计陷害,却无证据,回文便绝不能说林冲冤枉。“有了!”李府尹掀眉答道,“窃盗机密、行刺长官,须是军法从事,开封府管不着。你道可是?”
“是!是非如此回复不可。但有一件,高太尉接得回文,若不办时,却不坐实了他自己情虚?若要办时,非办成死罪不可!”
“啊!”李府尹恍然,“不错。这倒难了!”
“说起来,林冲亦非无罪,持刀以待,便有杀人的‘造意’;闯入节堂,说是太尉府门子的引领,究竟只是片面之词,虽说误入,依律是‘闯入’。就这两端,便应判罪——其实判罪却是成全了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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