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谁,持法务平,你说的这两件,也有道理。该判何罪?”
“若依我判时,判得:不合手持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黥面、配役边远军州。”
李府尹想了想说:“也罢!你且着人去查一查,林家果有质当首饰,充作买刀之资这件事否?查了再说。”
刘判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回到治事的司法厅,刚刚坐下,当案的孔目孙定走来说道:“禁军中有个张老教头,可是与判官相熟?”
“酒筵间见过数面,是个忠厚长者。问他做甚?”
“此人便是林冲的老丈,求见判官,人在外面。”
刘判官随即起身,出厅一望,只见张老教头站在院中,身后随着一个少妇,一名使女。
张老教头慌忙上来见了礼,回身又说:“女儿,这位便是精明干练的刘判官。女婿的祸福,都在判官笔下,快来见了礼!”
“是!”林冲娘子答应一声,轻移数步,盈盈下拜,口中说道,“拙夫身遭横祸,全望判官昭雪超生!”
刘判官急忙唱喏回礼,不安地答道:“休如此说,休如此说!请进来坐。”
到得厅里,让张老教头坐在客位。林冲娘子扶着锦儿,侍立在老父身后。刘判官趁点茶寒暄时,偷眼打量着她,虽是愁眉双锁,哭肿了眼睛,但皮肤如雪,鬓发如漆,眉目唇鼻,无一不美,心里喝声彩:真是个绝世佳人,怪不得“花花太岁”为她害了没药医的相思病!
于是判官开门见山地告诉张老教头:“令婿的官司,是府尹亲审,一两日内便可落案,绝无死罪!”
听得这一句,张家父女愁眉略解。“多亏判官成全!我父女自有一番微意。”张老教头刚刚说完,林冲娘子便去解手里的帕子——看得出,那是一包金银。
“不必!”刘判官摇着手,大声阻止,“若是如此,便不好说话了。”
看他神色凛然,林冲娘子不敢把银子露出来,一双俏眼只望着孙定。
“判官!”孙定便低声问,“可知是何罪名?”
“这却不便说。”刘判官问道,“有样东西,可曾带来?质当首饰的押票。”
“带在这里。”林冲娘子把押票取了出来。
“好!”刘判官细看了押票说,“有此证据,便好办了。一两日内定下罪来,是朝廷的法度,不敢不遵。法内可以取巧宽免的,一定尽心尽力。此地耳目众多,我不留老教头久坐了。”
说到这话,张家父女唯有拜谢重托,起身告辞,由孙定陪着,到监里去探望林冲。
刘判官做事着实,叫人到押当里照了照,证实无误,才去回复。李府尹当时传谕,第二日一早升堂落案,叫犯人家属早早伺候。
当夜,孙定赶了去通知张老教头。“看样子是个发配的罪名。”他说,“若是‘徒刑’,不过收监,不必通知伺候。老教头须得打点行囊盘缠,只怕明日落了案,当堂起解。”
军犯发配,往往黥面刺字,称为“刺配”。张老教头心里着慌,遂取一百两银子,拜托孙定上下打点。这里面花样繁多,孙定自己和刘判官不要钱,执刑吏役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也不做客套,取了银子,连夜去为林冲铺排。
次日天色刚明,李府尹鸣炮升堂,传谕提林冲到案,随即宣判:“林冲身为禁军教头,不合携带利刃,‘闯入’机密重地,着决杖二十,刺配沧州牢城。”又问:“林冲!本府所判,你可心服?”
刘判官早已把避重就轻的缘故,命孙定告诉了林冲,因而他朝上磕头答道:“小人心服!”
“既如此,杖臀二十。”这又减了刑了,倘是“脊杖”,背脊连着心肺,二十杖下来,非受内伤不可。臀上多肉,不过吃些痛苦,无甚关碍。
于是行刑差役,喊个堂威,拖翻林冲,用三尺长、两寸七分宽的生荆“常行杖”,打二十屁股——原是从孙定手里得了好处的,声音打得极响却不甚厉害。林冲咬一咬牙,挨了过去。
这就该轮着“文笔匠”的差使了。大宋天子无不体恤刑狱,只有这犯人脸上刺字,是桩极刻薄的刑罚。能留得多少颜面,全要看文笔匠那里的人情,可曾送到。倘无人情到手,文笔匠便用扎鞋底似的大针来刺。是盗犯便是核桃大的一个“劫”字;是军犯更加糟糕,双颊上这面一个“配”字,那面一个“军”字。刺好字,用力挤干了针孔里的血,涂上极浓的靛青,用烤得火烫的鞋底一烫,字迹终身不去——老远就挂着幌子来了,真个难以见人!
用够了钱就不同了。那文笔匠到得林冲面前,先低声打招呼:“教头,不疼,片刻就好。我动手时你休动,一动,我手上就没分寸了。”
林冲不便答话,点一点头示意领会。那文笔匠便取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粗细不等的五六支银针,取了支最细的,在林冲左颊上浅浅刺成黄豆大的“配军”二字,拭净血迹,用调得极淡的靛青往上一抹。眼前是刺了字,回头用力一挤,连血带颜色挤了出来,那时不细看,便不知有此二字。
就这刺字的工夫,当案孔目孙定已办好了发配的牒文。值日长解两名——董超、薛霸,不用关照,已领了盘缠在公堂待命。等刺好了字,李府尹签押牒文,发文解差,当堂钉枷,贴上封条,押送出府。
张老教头怕女儿伤心,不曾通知,只自己一个人在堂下伺候,看见解差出府,连忙先赶到州桥下一座酒店等候——照例,发配的人犯,都先在此歇脚,好与家属亲友话别。
不过一顿饭的辰光,林冲到了。张老教头先把董超、薛霸迎入上座,酒肉款待,然后告个罪,与林冲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还有两个素日相厚的熟人,正好遇见,便一起坐了。
“岳父!”张老教头还未开口,林冲抢在前表白,“多蒙厚爱,将令爱许了我。三年到如今,虽还无儿女,令爱的贤德,是我一向敬重的。今日下午,遭了这场横祸,发配沧州,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来。就死在他乡,也是意料中事。在我,是自作自受,只连累令爱,于心不安。一路盘算了来,唯有一条路好走,趁此刻立一纸休书,任从改嫁……”
“这是什么话?”张老教头拍着桌子说,“你是时运不济,一时灾晦,歇个三年五载,我必定弄你回来,一家团聚。我女儿,我今天就接了回家,步门不出,看有谁敢明目张胆把她抢了去?”
“岳父的厚爱,林冲感恩不尽。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何苦?”
翁婿二人,争执了半天,到底拗不过林冲,张老教头反正已拿定了主意。“随你写去!”他说,“我只不把女儿另嫁就是了。”
于是林冲央同坐的熟朋友买了张纸来,向店家借了副笔砚,从容说道:“拜托代笔,我念你写。”
“教头说慢些个!”
林冲点点头,打个腹稿,徐徐念道:“立休书人原任禁军教头林冲,娶妻张氏,结缡三载,并无子女。今因得罪刺配沧州,存亡莫保。为求心安,情愿立此休书,任凭张氏改嫁,永无争执。此系自愿,永断瓜葛。恐后无凭,立此休书存照。”
代笔的照录不误,写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冲的姓名,便该本主签押。无奈他戴着一面七斤半重的围头铁叶护身枷,捉不得笔,就把休书放在枷上,捺了个指印。
那两个熟友,便算中人,个个画了花押,然后把休书放在张老教头面前。
蓦地里一声喊:“苦命啊!”只见林冲娘子在酒店前从一顶轿里扑了出来,后面跟着锦儿,捧了个衣包。主婢二人,号天号地哭了进来。那些酒客,连忙都缩一缩身子,或者起身拉开条凳,让出一条路来。
张老教头就怕这一着,顿时慌了手脚。林冲也知道还有麻烦,只得闭上了眼,故作绝情。那两个熟朋友便等着相劝。只有董超、薛霸看得多了,依旧端着酒杯,就是两只眼,不知怎么总舍不得不盯着林冲娘子。
“十二个时辰不到,怎的便成了这副样子?”林冲娘子拉着她丈夫的手臂,推来推去地哭着说道,“我不管!我只跟了你去。”
“女儿,你休如此!”张老教头劝她,“哪里听说有刺配的人带家眷的?你这不是惹女婿心烦?”
一句话未完,林冲娘子瞥见桌上的休书,抓起来一看,开头就是“立休书人”四字,随即一顿乱扯,把碎片劈面撒向林冲,大怒质问:“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条,你要休我?须还我个道理来!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
说着,哽哽噎噎地,连气都换不过来,忽然双眼一瞪晕厥在地。锦儿便又大哭。张老教头急得手足无措。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帮忙,把林冲娘子抬了进去,掐人中、灌姜汤,总算救醒了。
林冲内心哀痛,欲哭无泪,兼且棒伤发作,如坐针毡。张老教头看这光景,还是叫女婿早早上路,也免得小夫妻再见了面,难舍难分,误了即日起解的程限。于是交付了包裹盘缠,又取出两个红纸包,悄悄塞在董超手里。拈一拈分量,至多只得五两银子,董超未免不满,但这翁婿二人,都是武官,与众不同,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珍重道别,取路向北,出了陈桥门,便算离了开封府地界。向例发配的犯人,可以在城外暂作逗留。林冲这时想到了鲁智深,盘算着等他寻了来会一面,有几句要紧话交代,所以便央告董、薛二人:“棒伤疼得了不得!路上行走不便,反倒耽误公事。二公行个方便,容我歇一歇,好歹寻个医生敷了药再走。”
见他话说得在理,解差允了,觅个客店,暂时歇下,随后便叫店家请了伤科来医林冲屁股上的棒伤。薛霸在屋里照看,董超便到柜房里说闲话。
刚走在廊子上,店门口一个下人打扮的伶俐后生,拎着个布包,疾趋数步,到董超面前赔笑说道:“董公,请借一步说话!”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识不透来路,随口问道:“尊驾何人?”
“我?我是送礼的。”话中有话!董超四下看一看,无人注意,便点一点头、招一招手:“随我来!”
一引引到僻处,董超站定了脚。那后生随即自陈来历:“我是高太尉府里陆虞候遣来的。陆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只是不便出面,特意叫我来见董公有话说。”说着解开布包,里面是黄澄澄一沓叶子金,递了过去:“些须程仪,不成敬意。”
董超一看,眼红心跳,但不便伸手就拿:“有道是‘无功不受禄’,须得把话说明白了,再作计较。”
“董公再看这个。”
接过他手里一个公文封,抽出内页一看,竟是沧州衙门收管林冲的“批回”,五花判押,朱印灿然——自然是假的,却假得跟真的一样。
董超愣住了:“这是怎么说?”
那小厮模样的后生,神情诡异地微微一笑:“董公是老公事,还不明白——沧州两千里路,何必吃这一趟辛苦?‘事完’以后,到哪里去消停个把月,安安闲闲地扣准了来回的日子,拿这个到府里交差,倒不好?”
董超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却有些委决不下。金子是好东西,事情可也扎手!左思右想,十分为难。
“且收着!”那后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过去,“这十两不算,剥了那配军脸上的‘金印’回来,还有二十两。胆大些!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怕什么?”
对啊!有高太尉做主——这假造的文书便是个证据,怕他何来?董超泰然地把那两样东西掖入怀里,却又交代一句:“若我那伙伴不愿这等做时,原物奉还,须怨不得我!”
凡事薛霸但凭董超做主,拿得稳的事,便不必心急。回到客店,见林冲正敷了药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板壁想心事。薛霸一个人在喝闷酒。董超也不说破,自己斟了杯酒吃,也像林冲那样,似乎有无限心事,不得不想。
“怎的?”薛霸烦躁地把酒杯一推,“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张脸!依我说,打了尖就动身——晦气!轮着这趟差使,早去早回,还等什么?”
林冲不敢多说,慌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想董超竟是客气得出奇。“没事!林教头,尽管去睡。”他指着薛霸说,“休听他的酒话!”
薛霸好生不快,欲待发作。只是一向做惯了董超的下手,略有三分畏惧,想一想,赌气把酒杯一推,踢开凳子,往外便走。
“兄弟,兄弟!”董超追了出去。前面的不理,后面的尽赶,赶到门口赶上了,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头,笑道:“你怎的谢我?”
薛霸一愣,旋即有所领悟,使个眼色,走向僻处。董超跟了过去,将陆虞候的嘱托,低声说了一遍。
“事情倒是件好事,做起来也方便,就那‘野猪林’里,便好动手。”薛霸踌躇着说,“却怕一重关碍!”
“我不信!哪有什么关碍?且说与我听听。”
“听林冲在说,他有个结义弟兄,叫什么鲁智深,本事极好,人极义气。林冲此刻就是在等他来相送。又说,那鲁智深最热心不过,兼且是个和尚,毫无牵挂,作兴就会一路送到沧州。”
“嗐!”董超皱着眉把个脸转了过去,竟是不屑与言的神气。
“怎的?”薛霸不悦,“又不是我瞎说,你做出这等鬼相给谁看?”
“亏你还在公门里五六年!连这些过门都不懂?明摆着是林冲自知‘人情’送得不够意思,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烦,故意弄些大话吓人——也只吓得了你!”
薛霸不服,却驳不倒他。“你我此时不必争!”他说,“且等那鲁智深来照了面再说。”
“这话实在。反正放在锅里煮熟了的鸭子,不怕它飞了去。不过,”董超摇摇头说,“我看那鲁智深不见得会来。原是假话,哪里去变出个鲁智深?”
看来竟像是他的话不错。林冲眼巴巴等到晚,不见鲁智深的影子,万般焦急,无计可施——他倒不是想鲁智深送他到沧州,只有两句要紧话,必得叮嘱:第一,晓得鲁智深是血性汉子,为自己这场冤屈,说不定就会替友报仇,再犯下一场命案,两罪俱发,必死无疑;第二,放心不下妻子,倘或高衙内恃强逼迫,也是必死无疑,要托鲁智深设法保护。这两件事,若不说妥,一路魂梦不安,只怕未到沧州就要焦忧成病了。
唉声叹气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林冲依然三步一回头,盼望鲁智深会赶了来。但枉自扭酸了颈项,不要说鲁智深,连个别的熟人也不曾遇见。
“林教头,你死了心吧!”董超语带讥讽地说,“便真有那么个鲁智深,也不是什么好朋友!”
林冲冷冷地问道:“何以见得?”
“倘真是够义气的好朋友,前日出事之时便该来;前日不来,昨日一早发配之时也该来;再不然,午后、晚上也该寻了来。到今日一早还不来,再也不得来了。”董超又冷笑一声,“林教头,公门里的,一双眼睛生得毒,什么花样看不透?真是真,假是假,从今再休提那个什么鲁智深吧!”
听这口气,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个好朋友。林冲觉得这冤屈,也不下于说他“偷盗机密,行刺长官”。想一想,有口难辩,且忍了这口气。但盼望鲁智深的心,反倒更加迫切,等盼到了,必得问一问董超:究竟是真是假?
他有心事,两名解差也有心事。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听人说过,却未做过。既怕事机不密,一旦案发,必是死罪;又怕林冲功夫了得,到时候做不到他,却反吃了他的亏。这样一路嘀咕,便顾不得脚下,走得慢了,日落西山,还未赶上宿头,慌忙定一定神,加紧赶路,到得一处村店,天色已黑,客人住得满满的。店家见是公差,不敢不接纳,重新拨开炉火,和面做饼。董超、薛霸只说这一天辛苦了,又要吃酒、又要吃肉。酒倒还有,肉却无处去买,只好弄只鸡来宰了吃。自然,这都是林冲破钞。
宰鸡挦毛,弄只砂锅来煮熟,得要一会儿工夫。董超、薛霸闲着无事,彼此扯一扯衣服,一前一后踱到门外,看着无人,薛霸便低声说道:“明日晌午便到野猪林了,可是在那里动手?”
“自然!”董超也轻声相答,“只有那里严密,错过了就不知何处才方便。”
“就怕叫人撞见,须不是当耍。”
“那也只得自己小心。到时候手下轻快些!”
“这厮是八十万禁军中第一把好手。如今虽戴着枷,须防他双脚。”薛霸停一停又说,“这厮练得好‘鸳鸯拐子腿’!你我当不得他一脚踹。”
“我也是为此心烦。”董超沉吟了一会儿,面露奸笑,说了句,“今夜便在他那双脚上打主意。”接着附耳密语,薛霸听着,不住点头。一天忧愁,风流云散。
等把鸡炖好了,温上酒来,与林冲在一处吃,尽自劝杯,情意殷挚。林冲却不过情,吃到半醉,拿饼来啃着。这时薛霸却已吃饱,起身到厨下烧了一锅百沸滚汤,走出来说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
“不敢当,不敢当!”林冲真个是过意不去,无奈一面枷在项上,凡事不便,只得口中谦虚。
“都是行路的人,哪里计较得许多?你且坐着,我去提了水来。”
薛霸提了水出来,董超已安排了一只木桶在那里,滚水一到,热气弥漫。醉眼迷离的林冲,加以有面枷挡着,看不清脚下,只觉一双手揿着膝盖,刚要说一声“水太烫,使不得”时,那双脚已被揿入桶里!
“哎呀!疼死我了!”林冲猛地双脚往上一提,提得太猛太高,膝盖撞着薛霸的下巴,把他撞了个筋斗,外带牙齿咬着了舌头,火辣辣的生疼。
薛霸跳将起来,指着林冲骂道:“只见罪人服侍公人,哪曾见公人服侍罪人?好意替你洗脚,反倒撞我个筋斗。你是贼配军,敢莫是讨死!”说着,撸一撸衣袖,便要来打林冲。
有那未睡的旅客闻声都赶了来看热闹。董超见闹起来不好看,便拦住了薛霸,又埋怨林冲。林冲烫得脚面红肿,尽是水泡,疼得眼泪往肚子里流,也只是不敢响。
这一夜薛霸只是骂;林冲疼痛难忍,呻吟得一声,道是吵了他的觉,更要骂。到得四更,别人都已起身,一夜不曾合眼的林冲,只觉得头上发晕,四肢乏力,一双脚火烧似的疼,抬都抬不起来。董超倒从行囊里取出来一双麻辫编的新草鞋,往他面前一抛,蹲下身来,要替他穿。
一双脚上,都是破了的水泡,如何穿得这双新草鞋?
但是,林冲心里明白,这时就求情想换双旧草鞋,绝不得如愿,不如不说。只那份罪却实在受不下来,走一步痛彻心扉,但凭一份倔强支持,捏紧了拳、咬紧了牙,一瘸一拐,勉强撑持了三五里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于是心一横,在路旁坐了下来喘气。
“你待怎的?”薛霸大声喝问。
“便打死我,也走不得了。”林冲把头从枷上一伸,“有刀,便割了我的头,也罢!”
其实是话中有话。董超只道他撒赖,好在野猪林已经在望,看金叶子的面上,且委屈得一时,因而向薛霸使个眼色,故意埋怨他说:“说起来也要怪你!那桶水也太烫了些,来,来,说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头,到了那林子里歇一歇再说。”
“真正晦气!”薛霸吐了口唾沫,把包裹掖一掖紧,走上来与董超扶起林冲——那个枷实在碍事,不得并肩相扶,却又不敢开枷,唯有低着头,半扶半抬地搀着他走。
这样挨了四五里路,总算到了野猪林。长松密布,浓荫遮天,望进去黑黝黝一片,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条捷径,但常有剪径贼打闷棍,安分客商视为畏途,做公的却不怕,所以取了这条路。
“歇一歇,歇一歇!”董超到了一处极僻静的所在,把林冲放了下来,解下手巾,不住地抹着汗。
林冲倚坐树根,瞑目如死,这时脚上的疼痛倒忘记了,心里只在盘算,倘这两个公差不怀好心,暗下毒手,便当如何?这样想着,便偷眼去打量那两人。他是个行家,细细看遍,并无带刀的形迹,心里略略宽慨了些。
忽然听得董超惊喜地喊道:“呀!原来带着这东西,好极,好极!”
林冲转脸去看,只见董超手里托着个油纸包。薛霸在问他:“这是什么?”
“惠民南局的好伤药!原以为不曾带来,不知如何在此?真正是林教头的运气!”
从昨夜弄桶滚水烫了林冲那一刻起,他对这两名解差已具戒心,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么花样?所以极沉着地等着,口中不说,心里却在想:倘或又要来算计人,弄些烈性药来摆布我这双痛脚,那就跟你拼了!好歹一脚先踹在你心窝子上,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落个终身残废。不信就试试看!
于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等他走近了,便即问道:“董公,什么药?”
“惠民南局照官方配制的伤药。你看!”说着,董超把油纸包打了开来,一直送到林冲面前。
习武的人,自然见过伤药。闻见冰片的气味,林冲便知不假。果然,等敷到脚上,清清凉凉,痛楚顿减。
“教头,这药灵不灵?”
“灵,灵!生受你了。”
“了”字未曾出口,陡见眼前一晃,“唰啦”一声,一根绳子甩了过来,跟着往后一拉,勒在喉头。董超慌忙跳开,帮着树后的薛霸来收绳子,打算着将林冲活活勒死。
林冲的双手枷着,枷孔不大,手刚刚能伸到嘴边,要去拉那勒在喉头的绳子却办不到,越拉越紧,呼吸都难,更莫说运气!顷刻间,满脸涨红,双眼翻白,眼看就要断气,却忽然急出一条计来。
那面团头枷,前后长,左右狭,原是长的那头抵住了树身。他猛然一旋身,长的那头滑了开来,变成狭的那头抵住了树身——薛霸和董超在树后死拉着的绳子,便也一松又一紧。就这张弛之间,林冲的头也扭了过去。绳子还套在颈上,却不是扣住喉头。呼吸一通,便好运气,林冲把脖子胀得老粗,一寸一寸向外挣,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只要伸直身子,他那双脚便好在树身上借力,越发容易摆脱圈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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