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好事倒是好事。”石秀答道,“自嫌高攀不上。”
“说哪里话来?我又不是什么官宦出身,怎说高攀不上?没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见!”
江湖好汉就经不住激,说石秀存着世俗之见,这话他不受,于是转弯抹角想到的顾虑,一起抛在九霄云外,慨然应允。
“大哥的抬爱,我从命就是。”说着便站起身来,双膝弯倒。
杨雄喜不可言,赶紧也回拜了下去,扶着他的手臂不叫他磕头,接着便拽了起来,眉花眼笑把石秀从头看到底,“兄弟好威武仪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说,“好结实身胚。”等张老庆在柜头里得知其事,赶来相贺,杨雄越发欢喜,只叫:“大碗酒来!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罢休。”
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杨雄问石秀住在何处,听说只在土地庙设一张草铺,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说当天就唤裁缝来做衣服。接着又提到巧云,直言不讳地告诉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气骄纵些,亏得老丈人极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杨雄一手扶着桌子站起,一手指着店口说道,“那就是我丈人。”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见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头便是一喜;因为他已听说他们爷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时,遇上这么一位长者,就好相处了。
“咦!”杨雄问道,“爹来做什么?”
“听说你和人争斗,不放心,特地寻了来。”潘公问道,“可是张三保?”
“不是这狗贼是哪个,使得好毒的法子,差点吃他的大亏,幸得我这个兄弟。”
于是引见了石秀,杨雄奉潘公上座,细说经过。潘公也听得高兴。“三郎好俊人才!”他说,“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帮衬,再好不过。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热闹些。”
“我原是这等说,兄弟已经允了。”
“打搅不安——”
“休说这话!”潘公急忙摇手,抢着说,“说这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说一声,“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来。”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这顿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铺设好了,黄昏消消停停的,尽吃得晚也不碍。”
“爹说得是。”杨雄起身会了酒账,让潘公走在前头,一左一右,迤逦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进门就喊:“女儿,快来见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云在厨房里嗔道,“哪里又出来叔叔!白日里说梦话。”
潘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没娘,未免骄纵,平日语言无礼,只当闹着玩,不在心上。此时有初上门而且初见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轻了他家没有家教,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说话原是这等疯疯癫癫的,往后语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肠的人。”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肠直。”
说到这里,只见帘子一闪,探出一张脸,灶下出来,脸上红馥馥,头上灰蓬蓬,系着条青布绣花围裙,正捞起一半在擦她那双湿淋淋的手。只就是那双凤眼,流转生光,石秀顿觉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时,那婆娘已缩了进去。
“啊呀!有生客在这里!”巧云又嗔她父亲,“也不先说一声,这等灰头土脸,怎么见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云的脾气,平日最讲究衣饰,出门一趟,梳妆好了,还得照上好几遍镜子,叫迎儿左看右看,乱了一根头发都不依。这时料她不肯与石秀相见,杨雄便对潘公说:“且自由她,先请兄弟到爹屋里去坐。”
“也好!且叫迎儿点了茶来吃了再说。”
三个人在潘公屋里坐定,迎儿点了一盏荔枝圆眼汤待客,接着又是两盘点心,一盘枣子蜜糕,一盘绿汪汪的艾饺,是清明前后的应时小食。
“蜜糕是巷口卖的,不中吃!”迎儿也颇为应酬,“自家做的艾饺是肉馅儿的,客人尝一个看。”说着,夹了一枚放在朱红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谢大姐!”石秀站起来说。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儿!”潘公又对迎儿说:“往后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儿含着笑,福了福,重新叫一声,“三郎!”
照常理,该当有个见面礼,哪怕一百钱拿红纸包一包,也是个道理。无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来文钱,只好红着脸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伟,却偏有这腼腆模样,迎儿看得有趣,只倚着门不走。杨雄看不过,便即喝道:“你不回厨房去,在这里做甚?走、走!”
一顿吆喝,把迎儿撵走,潘公便劝杨雄:“迎儿也大了,不宜这等大呼小叫。”
杨雄欲言又止,终于答声:“我晓得。”
话是如此,杨雄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自然是说迎儿,每每见她好倚着门框,张望行人,纵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轻狂样儿,毕竟不是良家妇女的行径。
“等我来说她。”潘公是“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顶不得真。眼开眼闭个两三年,有相当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仆一场。”
他们翁婿论家常,石秀插不进口去,只是这样在想:杨雄和潘公说话都无避忌,这就是拿自己当一家人看的证验。转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虽是与己不相干的闲白,也能听得下去。
迎儿倒又来了,大概是受了杨雄呵责,有些赌气的模样,一手掀开帘子,垂着眼说:“大娘来了!”
这一说,石秀首先站起来,垂着手站着等候。巧云人未进门,先来一阵香风,自然是头光面滑,打扮过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称身,又压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显得俏丽。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说道:“嫂嫂请坐,待我拜见。”
“休客气。”巧云笑盈盈地答了这一句,转脸看她丈夫,“这位叔叔是——”
“我新结义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们叔嫂平礼相见吧!”
“平礼好,平礼好。”潘公连声接口。
于是石秀唱个大喏,巧云福了一福。见罢了礼,杨雄又说:“我与爹说过了,邀了兄弟家来住。我早晚在衙门里当值,家中不愁没有人照应了。”
“这自然好,只怕粗茶淡饭,委屈了叔叔。”
“嫂嫂!”石秀摸着自己的粗糙衣服,窘促异常,很吃力地说道,“嫂嫂若当我是客时,便是撵我走。”
“言重、言重!”潘公说,“女儿,你且去开饭烫酒,我有个计较,正好与三郎商量。”
潘公又想到了开肉案——这行买卖,说大不大,说小着实不小:屠场需用一名屠夫,两名手下;作坊里得有一个好上灶,洗刷烧火的两三个粗汉;肉案上要有三五个人操刀、阔切、片批、细抹、顿刀。生熟肉切割的花样甚多,人少了主顾等着不耐烦,这买卖便做不开;若是生意热闹,不独算账忙中有错,还怕刀手收了主顾的钱,顺手往油围裙里一塞。潘公盘算了多少遍,要开肉案,别的人都容易找,就这账台上,必得有个自己人照料,看石秀诚恳能干,正当借重。
潘公提到此事,石秀笑一笑说:“说起这个行当,我倒略知一二。”
事情如何不管,光是此时谈论,潘公便有遇着知音之喜。“怎的?三郎!”他问,“你也做过我的同行?”
“先父原是操刀屠户。”石秀说道,“后来先父亡故,我才跟了先叔贩卖牲口。”
“如此说,你也杀过猪?”
“猪不曾杀过,只是看得多了。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这个勾当。”
“这一说便成功了。”潘公喜不可言,“原不需三郎亲自下手,凡百行业,是内行便欺不得你,我只请三郎替我监督上下,用眼不用手就是了。”
“潘公这等说,我理当效劳,几时动手,只管招呼我!”
“说做就做,明日便动手。”
潘公是夙愿得偿,石秀则正愁着吃闲饭不成名堂,难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劲的行业好做,自然欢喜。这一老一少心都热辣辣的,恨不得即时就开起张来。杨雄却认为不必如此心急,便即劝说:“爹!这是你七分消遣,三分生意,从从容容地来,过累了倒不好了。再说我与我兄弟先吃几日酒,得要畅畅快快叙他一叙。”
“依你、依你!”潘公性情随和,看着石秀说:“明日先唤裁缝来与三郎做衣服。”
第二天杨雄先取了两身旧衣服,与石秀换了。等衙门里事完,带着他出门,与相好朋友去吃酒闲逛。潘公便叫他女儿上街剪布,迎儿去唤裁缝,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裁缝来了,布也有了,先做几条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等石秀回家,量了身材,赶着做了一领夹衫,又置办了全新的靴帽。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戴一新的石秀,一洗寒酸,越显英俊,惹得迎儿暗地里更不住眼地看了。
连着逛了三日,石秀自己开口:“今日起始该弄正经了,潘公,我先与你开起单子来,置办动用生财,你老人家上市托‘行老’雇做手。”
于是分头办事,极其顺当,置起大红大绿、挂满明晃晃铁钩的肉案子,大大小小的砧头,打磨了许多刀杖,作坊里打造一口三眼灶,安上能煮整头猪的大铁锅、水盆托盘……一应俱全。后园里做了猪圈,先赶了十几头猪养着。等做手、伙计、学徒雇好,看看诸事齐备,选定四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堂堂皇皇开起一爿“潘记肉行”。邻舍亲友,都来挂红贺喜,热热闹闹吃了一两日酒。
生意做得极其兴旺,不消半个月,“潘记肉行”的招牌,已是蓟州城里通城皆知。说杨雄的面子、潘公的人缘,招徕远近,自然不错;只是交情只能卖一次,没有石秀,主顾不会乐意日日上门。
他是内行,又肯尽心,每日半夜里起身,帮着杀猪,照看炉灶,督促小徒弟卸排门开市。一早晨坐在柜台里,耳听六路,眼观四方。有些主顾格外精明,争多嫌少,挑精拣肥。刀手的脾气有好有坏,脾气坏的少不得起了争执。遇着这时候,石秀总是抢在前头,赔不是,说好话,宁愿自己委屈,不肯教主顾恨恨说一声:“再也不上你家的门。”因此,都说“潘记”那个长大汉会做生意。
再有一等是闲汉泼皮,到哪里都要占便宜,三文钱往案板上一丢,大剌剌说一声:“切一斤酱肘子来!”三文钱一两都不够,如何要一斤?到这时候,就更要石秀出面。
“我奉送一斤!三文钱请收了回去。”
他用两个指头夹着三文钱送到那人面前,若是能抽得回去,一斤酱肘子照送不误。不然,也就用不着他再说什么,自己知趣,踅了转去,下次想吃酱肘子,备足了钱来。
到得午后,歇一觉起来照料晚市生意。吃了晚饭算账。钱陌行市,各处不同,鱼肉菜市,照汴京的规矩,七十二文算一百,叠齐了用绳子一串,一天几百串的进出,都归巧云点数,掌管钥匙。
生意越做越兴旺,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四更天动手,日中吃午饭,工夫隔得太长。潘公厚道,说是辰、巳时分添一顿点心,两个大馒头,一碗碎肉汤。潘公是在里头吃,石秀在外头,一样吃“官中”的大伙。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样,迎儿提个金丝竹篮,笑盈盈地走到柜台边放下,揭开篮盖,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卤鸭索粉汤,一碟六个梅花包子,一小碟酱菜。
“这是做什么?”石秀问道。
“潘公教送来与三郎点饥。”迎儿又说,“本街上人送的,东西多,天气热,不吃,坏了罪过。”
听得这样说,且又是“长者之赐”,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伙计、小徒弟走过去看一眼,走过来又看一眼,不知是看迎儿,还是看他吃点心。石秀极不自在,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了。
“你收了回去!”
“怎的不吃完了它?”
“莫多问!”石秀不悦,“你只收了去就是。”
到晚来收市,做手伙计各自回家,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石秀吃了饭,点起一盏油灯算账,算盘打得飞快,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与小徒弟的鼾声相和,更深未休。
“三郎!”潘公探进头来,“怎的还不曾算好?”
“有笔账对不拢,差四钱五分银子。”
“明日再算。”潘公说,“就对不拢,不过四钱五分银子,随它去。”
“这话,潘公你说错了!账目要清楚,哪怕一文钱也不能算错。”
“账就是奇怪,越算越糊涂,索性丢下,明日覆一覆,自然明白。”潘公一手来掩他的账本,“累了一天,再不歇歇,四更天如何起床?来,来!你去洗了澡,后院里乘乘凉,我还有话与你说。”
老人家如此体恤,石秀不忍拂他的意,锁好账本,将十几串钱提了,来到后面。潘公忽然想要吃瓜,自己取了十来文钱,由后门走了出去。石秀是照例交钱,在杨雄卧房窗下喊道:“嫂嫂!”
“是叔叔?”巧云在里面应声。
“是我。”石秀说,“来交钱。”
“请等一等!”
等不多时,窗里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突然被剔得极亮,新糊的雪白窗纸上,映出一条黑影,恰是侧面,凹处凹,凸处凸,玲珑剔透。石秀一看心里就如火烧一般。“原来嫂嫂在洗澡!我停停再来!”一面说,一面急急走了开去。
一走走到后门外,清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心头那条影子却抹不掉,掉转身来待又进门,一只脚跨在门槛上,不免自问:“进去做什么?”
就这一下,脚步停住了。“石秀呀石秀!”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你若是条汉子,就把脚抽回来。这只脚再踏进去,就不值半文钱了。”
抽是抽回来了,费的劲着实不小。等抽脚出来,石秀宽慰无比,深深透了口气,就门旁一块大石头坐下,预备等潘公买瓜回来,一起进门。
“叔叔!”
突如其来这一声,石秀吃了一惊,转身看时,影绰绰是巧云的影子。
“怎的一个人坐在门外?”
石秀不便说实话——说了倒显得自己的心眼儿脏了。“门外凉快些。”他说,“嫂嫂得闲不得闲,就请把钱收了去。”
“得闲。”巧云答道,“跟我来。”
于是石秀提着钱,跟巧云走了进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前的不断回头,在后的只是低头。巧云回头是照顾石秀,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这里有个坑。我是走惯了的;走不惯的,这黑头里会摔跤。”
每一回头,便有隐隐一阵香味,有时有,有时无,缥缈不定,越发会令人兴起探索之心。然而一念甫动,随生警惕,所以石秀只是把头低着。
她啰唆得多了,石秀不免回答一句:“嫂嫂,你走好!我自会当心。”
“原来你也会说话,我只道你是哑巴!”说了这一句,笑一笑,巧云又正正经经地问,“叔叔,你不爱多说?”
“是!”石秀答道,“多说无用!”
“男子汉原该如此!我就看不惯那只会说嘴的,‘卖嘴的郎中没好药’。”
石秀不理她,看看到了,他站住脚说:“嫂嫂,你去开门,我好放钱。”
“噢!”她将手往腋下一摸,边走边说,“待我去取钥匙。”
到得她卧房中,只听嘟哩哗啦抽斗的声音,好半天不曾找着。
“咦!会到哪里去了呢?迎儿这个死丫头,偏又不知道游魂游到哪里去了!”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石秀听她在里面喊,“叔叔,你帮我寻一寻。”
石秀刚要起步,蓦地里警觉。“慢慢寻!”他说,“我在这里等。”
“一时寻不着,又待如何?”
“既如此,我明天一总来交。”
说完,石秀转身就走,恰又听巧云在喊:“寻着了!寻着了!”
石秀便站住脚,只见巧云一手持着一串钥匙,一手持着烛台,出得门来,将烛台随手交了给石秀。等他接了,她便翻检钥匙,那一串钥匙,总有十来个,寻起来也得有些工夫。
是真的寻不着,还是怎么……巧云就着烛火,越凑越近。石秀仿佛觉得像着火似的,浑身发热,斜着眼往下看去,只见巧云穿一件月白薄纱衫,隐隐现出一片银红,自然是她的肚兜,系得极松,以至该凸的地方越发看得清楚。他这会儿极其为难,不能撒手就走,却又在那里站不住,只是极力调匀呼吸,要装得见怪不怪、从容自在的神态。
就这颠三倒四、神魂不定的当儿,不知怎么,一串钱掉了下来,正砸在石秀脚背上,疼得他平地一跳,龇牙咧嘴地吸气,几乎把个烛台都撒了手。
当然,心里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无法去究诘的念头,也就此一扫而空,仿佛从云山雾沼中一下子跳了出来,俯视全局,清清楚楚看出来,差一点中了巧云的圈套。
巧云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一半做作,一半也真的心疼。“怎的,怎的?”她着急地喊着,蹲下身子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要替石秀去揉疼处。
“嫂嫂!”石秀沉下脸来,“请尊重!”
话不客气,声音更不客气。巧云一惊,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看石秀,只见他面凝严霜,倒像哪个得罪了他似的。
“叔叔!你——”她惊疑不定,“怎么了?”
“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休来碰我!”他把烛台和十几串钱都放在地上,“你自己收了吧!”
这一走,丢下了哭笑不得的巧云百思不得其故。莫非是个疯子?她这样想着,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自己开了门收钱,累得气喘吁吁,走了好几趟才得完事。
钱是搬完了,心头却还撇不开石秀,一个人坐在后院里,越想越气愤。“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从此以后休理他!”她这样恨恨地自语。
不防潘公正买了瓜回来,听见了诧异。“巧云!”他问,“你在说哪个?”
巧云微微一惊,将自己的话想了想,也不必赖,但自然不会说真话。“还有哪个?哼!”她做笑着说,“三天饱饭一吃,就自己识不得自己。”
“莫非是三郎?”潘公问,“怎的?”
“说是来交钱,我取钥匙略慢了些,他不耐烦了,拿十几串钱摔在地上,发脾气走了。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不会吧?”潘公迟疑地说,“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莫非我撒谎?你自己问他去!”巧云说说又来了气,霍地站起身来,管自回了卧房。
潘公纳闷儿。看样子,女儿说的话不假,却又猜不出石秀何以如此。想要问一问,怕是非越惹越多;要不问,又放心不下。思前想后半天,决定只当不知其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三郎!”他喊,照原来的意思,有句话要跟石秀说。
“潘公!”石秀走了来问,“你老人家买瓜,怎得去了老半天?”石秀的声音懊恼——也难怪他,如果潘公早回,就不会有刚才那一番波折。
潘公倒奇怪了,怎的两个人说话,都是这等不中听的语气。想一想,是了!大概总是女儿脾气骄纵,言语之间说了重话。石秀是条汉子,样样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这号人物的习性是吃软不吃硬。少不得自己来赔个笑脸,揭过这一篇去。
“三郎!”他真的堆起了笑容,“凡事看我薄面,休与我那女儿一般见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莫非还把妇道人家的长言短语记在心里?”
这一说,石秀倒觉惭愧了,却也无言表白,低着头寻思,如果巧云知难而退,犹可相处。这样卖弄风情的勾当,再来一回,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
“三郎,你怎的不言语?”潘公又说,“我在想,你另添个人如何?”
石秀倏然抬眼,心里一连七八个念头闪电般过去,勾起阵阵疑云。“潘公,”他说,“这话是怎么说?”
“我看你实在太辛苦,起早落夜,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真正的于心不安。生意是做开来了,算一算也着实有些赚头,你的一份我现在不给你,替你留着,成家立业,也是你们弟兄结拜一场——如今不妨添一个能写会算的,做你的帮手。”
这倒是自己多疑了!石秀既愧且感,便越觉得要多出些力,才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厚道。“潘公,做生意的开销能省则省,苦些怕什么?说实话,我的身子也顶得住。”他停了一下又说,“若说添个能写会算的人,一则我无处去找;二则管账的,银钱出入要信得过,倘或找了来不对路,忙没有帮上,没的先惹上一场闲气。”
“这话也不错,我原是为你着想。说到我自己,若有个人能替得了你的手,你就可以替得我——”
“原来为此!”石秀抢着说道,“这也方便,几时要买猪,潘公你来账台上坐两日,我替你到外县走一趟就是。”
“再说吧!这是十天后头的话。”
这十天在石秀看来,巧云已对他生了意见,日常见面总是扬着脸,把眼睛望着别处。每日必不可少的交谈便是交账,巧云总是冷冷答一句:“放在那里!”石秀心里在想,少来勾引,倒是好事。但一座房子中住,一张桌子上吃,这般天天看她的嘴脸,却受不得。看样子还是那一个字:“散!”
这个主意一时无从打起:“看看猪圈里快空了,且先代潘公走一遭,贩了猪再说。”
买卖牲畜不是外行干得的事,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办;若是外行,办来病猪或是刚养了一窝小猪的猪母,肉老味薄,不但卖不出去白蚀了本钱,而且也做坏了招牌,所以潘公特地破费工夫,细细指点。石秀人既聪明,兼以猪虽不曾贩过,却贩过牛羊,同为六畜,道理原自相通,因而一经指点,心领神会。半夜里起身,吃得一饱,背着褡裢袋,提根哨棒,赶早风凉动身,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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