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综合其他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正好、正好!”杨雄兴高采烈地说,“省了我一番话两番说了。”
于是等潘公坐定,杨雄细细说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兴,巧云却是微蹙双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杨雄刚叫得一声,发觉妻子神色有异,便缩住了口,只困惑地望着。
“我不曾听说你会这个行当。”
这句话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态当喜不喜,便教杨雄起了股无名之火:“怎的!这个行当辱没了你?照我看——”
他想说,杀人这个行当,莫非比不上杀猪?潘公是开肉案子出身——这话说出来伤触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压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觉得女儿不对,只是他一向不曾对巧云说过一句狠话,只好从中排解。“女婿!”他说,“休听她的,她是胆小。”
正合着一句话“知子莫若父”,说巧云胆小,丝毫不差。杀猪不打紧,哪个不吃猪肉,可有个吃人肉的?而况她也不曾跟杀猪的一床睡过,如今一夜到天亮伴着个杀人的挨皮贴肉,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发麻,心里好不自在!
“迎儿呢?”潘公见女儿女婿都不作声,便有意把话扯了开去,“好开饭了,我与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杨雄又自语似的说,“得有酸酸儿的一碗鱼汤喝才好。”
他是怕碰巧云的钉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汤喝。潘公会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设法调停。“正是!”他说,“这春困的天气,我也好想这么一碗汤喝。好女儿,你就下一趟厨吧!”
巧云不便驳回,想了想说:“鲜鱼是没得了。就住在江边,这么晚了,哪里去觅鲜鱼?”
“别样也可以,只要酸酸儿的,提神醒脑。”
等巧云一走,杨雄倒觉得对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说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间抽不开身。”他说,“有事,爹,你吩咐!”
“这也是我闲得慌,每日里庙前听书,久了也厌烦了。”潘公闲闲说道,“如今倒觉得这件事怕又做不成。”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还不明白。”
潘公是想重理旧业。一半是闲得慌,二则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条死巷子,三面围墙,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后门一推进去便是菜园,中间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赶十几头猪圈在菜园里,借那片空地做个作场,杀好了猪,就在那里批发,哪怕血污淋漓,碍不着左右街坊。
这个念头他已经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这一刻,女婿有了额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罢,做起来极其热闹,少不得人手,原意让女婿帮着照看,如今看起来,杨雄怕是腾不出工夫,所以说“怕又做不成”。
杨雄也觉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话说绝。“稍停再看。”他说,“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红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帮爹弄起这个买卖来。”
“就你有工夫,也还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个“做不成”的缘故,“又杀人、又杀猪,杀气太重也不好。几时请庙前王铁口算一卦看,若还不碍,再作道理。”
“这话说得是。”
“女婿!”潘公又说,“我还有句话与你说,你却不要多心。”
“爹这是什么话?”杨雄很孝顺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弃,将令爱许了我,平时没有孝敬到你老人家这里,想起来总觉得亏负了什么。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补报。”
“不要你做什么,只说与你得知。”潘公的语气,是谨慎的从容,喝口酒又说,“后日清明,巧云想到北部去上个坟,不知你可许她去?”
听得这话,杨雄心里不是味道。北部上坟是上前任户房王押司的坟。巧云十六岁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妇。俗语道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既是这等年轻貌美,又说王押司挣下的昧心钱都变了巧云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财两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气,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门前不断,巴望能邀得巧云的那双凤眼一顾。日子长了,难免争风吃醋。一天是张三保在那里闹事,恰好杨雄经过,三拳两脚打得他不敌而退,旧仇加上新怨,张三保自此跟杨雄结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杨雄倒是打出来一场喜事。潘公看他为人老成,又现做着两院押狱,街面上颇有面子,便跟巧云说了,把她许了杨雄,彩礼一概都免,办喜酒反贴上了三口猪。为此,杨雄感激老丈人,每每与巧云口角,吵得不可开交时,只要潘公出面说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却有些难以忍耐。巧云与那姓王的,不过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还念旧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我原说,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这等,我不说也罢。只是我不忍欺你,巧云悄悄儿去上了坟来,你从哪里知道?”
这话说得诚恳,杨雄赶紧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么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说与你知。”潘公又说,“王押司在日,对我亦颇尽心。他无儿无女,孤魂野鬼一个,不说曾做过亲,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这清明节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麦饭、半陌纸钱。”
“是!”杨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杨雄口中敷衍,心里在想潘公说一句:“上坟是我教巧云去的。”哪怕是句假话,自己心里也好过些。偏偏老丈人不说,杨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
为此胃口大坏,巧云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笋汤来,他只舀了一匙尝一尝,便即搁下。
“你看你!说要吃汤,做了来又不吃!”巧云嗔道,“莫非真当我闲在那里,心里气不过,没事寻事,有意折磨人?”
这又何用说上一大套负气的话?潘公怕女婿认真,又有一场饥荒打,赶紧拦在前面埋怨:“女儿,你也忒难了!何不少说一句。一个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说又不白糟蹋,我来吃。”说着,便把那碗汤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着往嘴里送。
杨雄生着闷气,看老丈人的分上不开口。巧云已经占了上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一夜无话,第二天刚刚起身,衙门里来通知:“明日要出红差。”
“爹!”杨雄便说,“大姐上坟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来贺,有交情的说了要送礼,须办六碗四碟,请大家来叙一叙,一则还礼,二则联络感情。家里不可无大姐照料。”
“说得是!”潘公答道,“我来与她说,就改了后日去上坟。”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违拗,心里却是老大不快——上坟是假,烧香是真;烧香又是真中有假,“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杨的!”张三保咬着牙说,“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儿,人财两得;又眼看他添了额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贼运!”
“明日第一趟出红差,听说衙门里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红,又是缎匹,好不热闹!”
“动他!”有个外号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来说,“三哥,我想到有个人,着实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没有胆?”
张三保的外号叫“踢杀羊”,平日专拣软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这样相问。而张三保对他人犹可,对杨雄也实在是仇结得深了,所以胆也大了!
“怎叫有没有胆?只等过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杀熊’!”张三保挺着胸,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头,“你说,是怎等一个人,如何管用?”
“这个人是个傻大个儿,不知哪里来的,连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说,“这个人练得一门功夫,不知道叫什么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不过对付杨雄,一定管用。”
接着,夜不收便讲那傻大个儿的独门功夫。张三保一听大喜。
“果然管用!”张三保说,“须这等下手,才能剥了杨雄的面皮,要他的好看。”
当时便“调兵遣将”,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寻了傻大个儿来。这傻大个儿生得好生磕碜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所云,与白痴仿佛。
“这个人,”张三保不放心,悄悄问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试一试!”夜不收转脸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个儿,过来!”
傻大个儿十分听话,一喊就来,垂着两条软不啷当的膀子,只望着夜不收龇牙。
“你看见没有?”夜不收指着土地庙的柱子说,“抱紧了它!”
傻大个儿一言不发,走过去闭紧了眼,死抱着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转脸对张三保说:“三哥,你试试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个人,一齐动手去拉那傻大个儿的膀子,拉是拉动了,却拉不开。待他一使劲往里一收,将张三保的手腕子压在里面,疼得张三保冷汗直流,大声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听,要夜不收说“放手”,傻大个儿才把两条膀子松了下来。
“好家伙!”张三保连连甩着手腕,“跟铁铸的一样!”
“三哥,你知道厉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忽又皱眉,“有一层却麻烦,这家伙只听我的话,而我明日却不便出面。”
张三保理会得他的难处。一名更夫,虽不支知州衙门的钱粮,总算是个官差,应补应革,都凭那班书办一句话。他得罪了杨雄,杨雄要报复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说,“我有个计较,能叫他听三哥的话。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盘馒头,两斤牛肉,把傻大个儿“喂”得乐不可支。等他吃饱了,张三保便说:“傻大个儿,明天还有一顿好的,你只听我的话,我叫你抱哪个便抱哪个,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听话?”
“嗯,噢,听!”傻大个儿很费劲地回答。
还怕他没有把话听清楚,张三保又试验了一遍,傻大个儿奉命唯谨,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时未到,张三保就带着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时一过,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当头是两个小牢子,一个捧着梁知州所发的花红,一个捧着绸缎彩绘等物;后面一把青罗伞罩着一名壮汉,正是杨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个兴的规矩,刽子手哪怕是数九寒天都得袒着胸。这时是艳阳春天,杨雄只穿一件黑缎白纽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摆塞入腰际,下身一条扎脚紫花布的裤子,垂着极宽的一条彩绣鸾带,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簇新皂衫。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蟒,盘满了整个宽广的胸膛,看上去真跟东岳大帝驾前的差官似的。
样子狰狞凶恶,看到脸上,却如春风飘拂,一片和煦。杨雄看见熟人,把抱着的那把鬼头刀交与身后的小牢子,腾出双手不断打躬。路口有人摆着一张茶几,上面一只朱红托盘,里面一壶两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说一声:“节级,辛苦!”
“多谢,多谢!何消客气!”
杨雄接过酒来,主客两人正平端看敬,犹未到口,只听有个破锣嗓子的声音喊道:“节级!拜揖。”
人随声到,有个人抱拳拜了下去,杨雄便待还礼。谁知那人一躬倒地,随即仰直身子,抱着的拳顺性一扬,只听“咣啷”一声,把杨雄手里的酒盅磕飞了,摔得老远。
这下杨雄才看清楚。“敢情是你!”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头作痒!实说了,待我来替你治。”说着,作势欲扑。
“姓杨的!”张三保把手一摆,“要打架,等我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见面的,莫非还逃走了不成?”
这时看热闹的人已围成一圈,也有口头上相劝的,但却不敢走拢来拉架,因为都怕张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劝说不定他连拉架的都打了。“好鞋不踩臭狗屎”,尽由着杨雄好好教训他一顿去。
“姓杨的,你作恶多端,当了两院押狱,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钱财,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来饮酒作乐。如今又当上刽子手,诈得百姓许多财物——”
语声未完,杨雄只气得脸色铁青,大吼说道:“住口!你这打不死、饿不杀的狗贼,杨爷爷今朝拼着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点!我还有句话,你听好了!”张三保等杨雄暂停的那一刻,大声喊道,“抱紧了!”
这叫什么话?杨雄看他眼睛望着自己身后,便也回转头去张望。恰好傻大个儿张开两手圈了过来,一看他那副形容,杨雄先就汗毛一凛,要想后退,已自不及,让傻大个儿从侧面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杨雄不防有此一着,虽觉惊讶,还不着急,并出一身力量,自以为总可挣脱束缚。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气力,涨得满脸通红,却是动弹不得分毫,这下才知不妙,大声吼着,想用脚去踢傻大个儿,无奈部位不好,枉费心机。
张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抛开眼色,指使手下去抢那些花红缎匹,一面从小牢子手里抢过行刑的鬼头刀来,抡圆了一舞,才用刀尖指着杨雄叫骂。
“姓杨的!你哪里来的一个贼囚,到我蓟州来耀武扬威!你是刽子手,我便拿你杀人的刀杀你,这就是你恶贯满盈的现世报应!”
说着又将刀一抡,双手握着刀把,作势要往杨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杀公人,罪名不轻,张三保也还不敢,说那话不过摆摆威风,自有人来解劝。
解劝的也是他手下的泼皮,原是教好了话的,这时便上前先大叫一声:“张三哥!”
张三保佯作不解地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这贼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妇,哭哭啼啼的,看着也可怜。张三哥,你饶他一条狗命!”
“咦!”张三保斜着眼睛,淫猥地笑道,“你倒会体恤他老婆,莫非眉来眼去,暗地里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为何劝你不杀这贼囚?”
“对,对!那一来,他老婆就归你了。”
“我也不要。嫁一个死一个,是个八败扫帚星,谁敢要?”
“罢了,罢了!”张三保大发善心地指着杨雄说,“看你老婆细皮白肉的俏模样分上,不忍心她又当小寡妇,权且饶你一条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取你一条狗腿!”
说着退后两步,眼睛望着杨雄左脚,举刀过顶,就待劈将下去。杨雄自然不甘,拼命挣了一阵,下盘一动,与傻大个儿的脚步相互错杂。张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时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张三保看准傻大个儿的两脚后移,已无顾碍,举刀向下的那一刻,只听一声发自丹田之气的暴喝:“住手!”
张三保吃得一惊,脚下打个滑跶,几乎摔倒,使劲将刀往下一撑,站定了身子回转来看时,不由得气往上冲,瞪眼吼道:“你这个臭贼,叫哪个‘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张三保破口大骂,“你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子的闲账!好便好,恼了我连你一起宰,谅你手里那条扁担济得甚事?”说着又是拿刀一抡,舞出滚圆的一个刀花。
持扁担的那汉子却不曾为他吓倒,也懒怠说话,一撒手便是一扁担,当头砸将过来。张三保不防他真要动手,也记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张张往旁边一躲,扁担打在肩头上,火辣辣地疼。
张三保是个“银样镴枪头”,见此光景,顾不得疼痛,先跳开几步,咬一咬牙,指着那汉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发火!便跪着求我也不饶你。”
“哪个要你饶!”
话到人到,那汉子拿着扁担当哨棒使,唰唰唰一连三下。张三保功夫稀松,手忙脚乱地闪避,让过两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担,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担戳着,往前一送,合扑一跤,那张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汉子却又顾不得打他了,抡着扁担,指东打西,将张三保的手下打得丢下花红缎匹,抱头鼠窜。
张三保自然也爬了起来,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热闹的拍手跳脚大笑——一则是看他的样子好笑,二则是看他落了下风好笑。连杨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个儿,埋着头一把死死抱紧了杨雄。
“还不放手!”杨雄简直把肺都气炸了,连连顿足大吼。
“这是个没脑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杨雄说,“你跟他发脾气没用。”
于是众人便纷纷走上来扳他的手,却是七八个人扳他不动。
依然是那汉子,排开众人,响亮地说一声:“看我来治他!”
会者不难,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个儿的肘弯上一触,撞着了麻筋,立时便松了手。杨雄脱后挣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个儿满嘴是血,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杨雄满腔的火都往他身上发泄,三脚并作两步,赶过去使劲一脚踩在傻大个儿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驾住手!”那汉子抢着托起杨雄的拳头,“是个没脑筋的人,不值计较。”
若是别人,杨雄必不买账,对此人就不同了,诺诺连声地说:“是,是!说得是。多亏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场羞辱,这番恩德,岂可不报?”他抬头看了看,指着一面青布酒帘子又说:“且到那里叙话,容我请教。”
“这些小事,何足挂齿。我还有事,不叨扰了。”说完,那汉子拖着扁担,转身就走。
杨雄哪里肯放,拉住了他说:“我先请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场灾难,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个结识,石三哥你想,你换了我肯不肯?”
听他说得恳切,石三不便坚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爱,我不领情,就变得不识抬举了。只是……”他指着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担茅柴又说,“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应一位熟识主顾,必送一担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着我的柴煮饭,怕已经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头来扰你的酒。”
“这好办,何用石三哥自己费心!你那位主顾在哪里?”杨雄对一个小牢子说:“你拿十几文钱觅个闲汉,将这担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这安排也不错,便说了地名,将那担柴交代了小牢子。杨雄也吩咐手下,把缎匹表礼,还有那把“吃饭家伙”的鬼头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后陪着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张老庆是把刚才打的那场架从头到底看在眼里的,所以等他们一进门便说:“节级受气!大人不记小人过,笑一笑丢开!”
杨雄脸上讪讪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门就听见乌鸦叫,刚一出门又撞着尼姑,原是晦气。”
“这位英雄好手段!”张老庆看着石三又赞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气概。”
这一说杨雄不由得也细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长得极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张肉色滋润的淡红脸,虽然衣衫暗旧,却不似长处贫贱的人。杨雄便生了心思。
“两位请里面坐,临河一间小阁子,又宽敞又清静,便坐到晚也不厌。”张老庆一面说,一面躬着身子引路。
果然是极宜把杯谈心的一间好酒座。杨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东相对坐下。等小二点上茶来,张老庆才说:“节级是熟客,晓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头、羊白肠、下水汤——”
“不用这些粗食!”杨雄打断他的话说,“拣好的配四碗四碟来!”
“何须如此靡费?”石三微皱着眉说,“闹这等虚文,就难奉扰了。”
“总得略成敬意才是。”杨雄忽然转念,“既如此,便听石三哥吩咐。老庆,你不丰不俭,看着办。”
石三听得这一说才不言语。候张老庆转身去了,彼此又重新叙问姓氏乡里。
等杨雄自己叙过,石三才说:“我叫石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师父枉有一身武艺在身,吃仇家陷害,误遭官司,出不得头,落得个怀才不遇。为了一肚皮牢骚,惯打不平。我学了恩师的榜样,一生执意,要打尽世间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拼命三郎’。为这上头,不晓得吃了多少亏,只是改不得。”
说到这里,热酒冷碟送到桌上,杨雄亲自把盏。“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侠义心肠。”他说,“莫道打不平吃亏,也交得几个血性朋友。”
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见他黄渣渣一张四方脸,稀落落几根老鼠须,看上去有些窝囊,实在倒是忠厚的底子。这个朋友交得长!
“既是建康府人氏,”杨雄又问,“怎的到了蓟州?”
“这也是运气坏!”石秀呷口酒,抑郁地说,“三年前随叔父来此地贩运牲口,哪知遇着兽瘟,消折了本钱。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乡不得,流落在这蓟州,卖柴度日。”
“这却不是一个长局。”杨雄沉吟了一会儿说,“石三哥,你今年贵庚?”
“虚长二十八。”
“比我小八岁。”杨雄迟疑着说,“有句话说出来,不知你可肯应承?”
“杨兄,你尽管说。”
“你我在蓟州都是异乡,也都无兄弟,结义做个异姓手足如何?”
听此一说,石秀便觉心头有股暖气浮升,然而转念又觉心冷,自己流落他乡,干了这个营生,与乞儿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间。杨雄虽不是什么达官显宦,也是蓟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下身份不配。世间尽多笑人的人,说起来是石三趋炎附热,这话难听。再说与杨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时为了救他免了一场羞辱,心热热地只要报答,待几时消淡了今天这一段事故,嫌自己贫贱,走到人前辱没了他,心生厌烦;或者倒觉得少不得周济结义兄弟衣食,成了累赘,懊悔当初不该多这么一句言语。那时自己倒说不出绝交的话,也只有跟他一样悔不当初了!这样转着念头,便久久无语。杨雄却又催了:“这是好事,你答应了吧!”
1...7879808182...118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