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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兄弟,有劳了!”林冲笑嘻嘻地把信递了过去,“拙荆胆小,见着时,休说我在这里的事,免得吓着了她。”
小四迟疑地接过书信。“林教头!”他问,“这是怎的?”
“咦!”林冲困扰了,“不是大官人遣你来吗?”
“是大官人叫我来的,说与林教头只在这里安坐,休出中门。”
“噢。莫非是——”
“管营在厅里。”
牢城管营来时,柴进正在安排派人去接林冲的妻子,一听老庄客来通报,心里倒是一惊。初见林冲的时候,一团义愤,恨不得把管营找了来,指着鼻子,骂他个狗血喷头;等这股怒气过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管林冲如何受屈,杀了人便须抵命,而自己无端牵涉在里头,只为了朋友的义气,却逃不脱窝藏凶手的罪名,纵有丹书铁券,免得一己之罪,却再也庇护不了别人。
因此,这时心思大乱,一面吩咐把管营请入客厅待茶,一面把老庄客拉在一旁,悄悄问计。
“这厮来得这等快,莫非有人告密?”他搔着头说。
“这就说不定了。”老庄客答道,“自我在雪地里知得是林教头时,再三嘱咐小四他们,不得走漏消息。只是大路人人可走,或者有人识得林教头,眼看他到了我们这里,告密求赏——听说已悬了二百两银子的花红。二百两不是小数目,财帛动人心,便我,不识林教头时,也要去发这笔财。”
说了半天,道三不着两,柴进有些焦躁:“哪里来这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你只说,管营要问起时,我如何应付?”
“那又要看他的来意和布置了。倘或已知确实消息,硬逼要人,说不定动用官军包围。这,大官人须念着百年的基业,犯不着为一个朋友葬送在里头。”
“这叫什么话?”柴进勃然作色,“难道叫我出卖朋友?”
“大官人又气急了,我不过是说,把管营敷衍走了,作速安排林教头远走他乡,岂不是彼此都免了祸?”
这不是柴进所中意的安排,但管营早已到了厅上,迟迟不出,倒似乎显得情虚,引起来客的猜疑,事情越发棘手,所以他暂且把林冲这面搁下,拿定主意,好歹来个硬不认账,把管营先应付过去,再作计较。
走到房门前,柴进先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管营擎着杯在手里,两眼骨碌碌地望着空中转,心事重重的神情全都在脸上。
这使得柴进重生警惕,一面低声嘱咐小四去关照林冲休出中门,一面脸上堆足了笑意,咳嗽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管营转脸看时,柴进抢步上前,执着他的手,做出惊喜的样子:“呀,呀!怎的一阵好风吹得你光降?这大雪天,正思量着怎得有一两个好朋友来吃酒谈天才好。来、来,天从人愿,且到我那小阁子去坐,我正开了一坛好酒在那里。”
说着,便拉着他要走。管营急忙说道:“柴兄,今日辜负你的盛情。酒放着改日来吃,我有件大事,要向你讨教!”
听这“讨教”两字,兆头不佳,柴进便放了手,沉住气答了个字:“哦!”
“你可知道前日夜里草料场失火?”
“听说此事,却不知其详。不知可碍着你的前程?”
“这倒还不碍。”管营又说,“你可还知道,出了一场命案?”
“也听说过,事不干己,不曾打听。”
管营听他这话,只把一双眼盯在他脸上,仿佛待信不信,却又欲语不语。
“咦!”柴进故意放下脸来,不悦地问,“管营,你如何这等看人?”
“柴兄,多蒙不弃,相知也有两三年了,我有句话说,休嫌我冒昧:这件命案,你真个不曾打听?”
“哟!”柴进猛地里跳起身来,指着管营的鼻子,“嗨!嗨!你休问我,我先问你,多年相知,你说这话,倒是为着何来?”
管营也厉害,坐了下来,把身子往后一仰,又是定睛看着他,不发一语。
“真正气数!”柴进是万般无奈的样子,往下一坐,随又跳了起来,厉声说道,“我明白了,莫非你疑惑我与这场命案有牵连?是与不是,你说,你说!”
他这一闹,便有庄汉围了拢来,要看个究竟。管营便说:“柴兄,我是好意,你这等先跳了起来,话就谈不拢了。且把你手下这几位先遣开了,我们平心静气来谈一谈,彼此有益。”
“好,好!”柴进算是让步了,忍着气把手一挥。
等庄汉一走,管营低声问道:“这场命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高太尉府里的差官,一个更不是外人,原是你这里的洪教师。”
“这就奇了。”柴进皱着眉说,“那洪教师心胸狭隘,在我这里与人不睦,存身不住,不辞而别。却不想落此结果!可知凶手是谁?”
管营不即答话,把个头别转了去说:“如果柴兄真个不知,我就说,凶手正是你那好朋友林冲。”
“这更奇了,他在牢城收管着,如何出来杀人?”
“是前日调了去草料场的。原是看柴兄的面子,特意做此安排。”
“承情之至。”柴进拱一拱手,“他是如何杀了那两个人?我那朋友最识大体,是个能屈能伸的男子汉,若无确证,休冤枉好人!”
“绝不冤枉,高太尉遣来的差官,带着两名伴当,亲眼得见,逃出命来,可做见证——一个在屁股上还吃了林冲一箭。”
“噢!”柴进心想,你谈到这上面,倒要逼你一逼,便即说道,“我有些明白了,是前日你从牢城把他调到草料场,当夜草料场失火,林冲大概不曾烧死,逃了出来,却又去杀了两个人。这就越发离奇了,这把火从何而来,林冲又为何去杀那两个人?管营,你我多年相知,究竟是何缘故,倘有所知,你也与我实说了吧!”
这咄咄逼人的几句话,把个管营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生不安,等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都是为了看着柴兄你的面子。”
这句话柴进明白,如不是看着自己的面子,管营早就在牢城中对林冲下了毒手!这样一想,倒有些见他的情,便也不忍相逼。“草料场原是个好差使,多承看我薄面,善待林冲。不想他福薄,弄出这场祸来。”柴进说到这里,急转直下地问道,“管营,请道来意!可是以为林冲在我这里?你只直说,我不怪你。”
管营强笑道:“我可不敢说这话。”
话是这么说,那神气已摆明了,确确实实以为林冲是藏匿在这里。柴进此刻软又不是,硬又不是,颇有进退失据之感,因此也只报以不明意义的微笑,默然不作一声。
这样子成了僵局,彼此都觉得难堪。柴进正打算着找句什么话来说,好歹先解消了这个剑拔弩张的局面再论其他,而管营却在他前面开了口。
他这一开口,态度完全变了,先唱个喏:“柴兄,你我不必徒费争执,伤了朋友的和气。须知我来拜访,全看在柴兄往日待我的情分上。”
听他这样说法,柴进反觉歉然,赔笑答道:“原是这话,见情之至。”
“我也不须柴兄见情,也不问林冲是否在你庄上,只尽我的心,有几句话奉告。”
这是极要紧的几句话,管营不肯大声说出来,附着柴进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个消息:沧州的团练使,原是高俅提拔起来的,所以听得陆谦被杀,大为震怒;他也疑心到柴进与此命案有牵连,已密札知州衙门,派人监视柴进的两处庄园,而且已有表示,柴进如果敢窝藏罪犯,不畏法度,便要发兵搜捕——好得朝中有高太尉做主,便闯出祸来也不怕。
柴进一听这话,暗暗心惊,神色之间不由得便有些不自然了。
“柴兄,此刻还来得及。”管营又说,“就我来的这一时,密札刚刚发出,知州衙门总得明日才会派人。若是林冲来投奔你时,休得收容,劝他即速逃走。叨在至好,把心里的话说与柴兄,休得自误,负了我一片苦心。”说罢一揖,告辞而去。
柴进送走了管营,回到厅上独自坐着,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无以为计。老庄客见此光景,猜出几分,慢慢走到他身跟前,叫一声:“大官人!”
柴进凡事与他商量,管营的话自然不必瞒他,便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这管营倒是够交情的。”老庄客说道,“明明已知林教头在我们这里,却说他投奔来时,劝他快逃。这里留着大官人的面皮,怕戳穿了不好看相。”
“是啊,我也知道。只是——唉!”
就这欲言又止,继以长叹,便知他心里的为难。老庄客知道他的脾气,心想要做篇偏锋文章,才能说得服他,让林冲从速离庄。
于是想了想,徐徐说道:“大官人义气的名声,江湖上谁个不知?自然没有把林教头推出去的理。”
“正是为此。”柴进懊恼地说,“我生平不曾遇见过难题,今日里可正是遇见了。”
“依我看不难。”老庄客扬着脸说,“大官人家有丹书铁券,官兵不敢进来搜人;果真有高太尉做主,硬要搜上一搜,凭大官人与林教头的本事,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
“怎的?”柴进皱着眉说,“你疯了?”
“如何是疯了?”
“若不疯时,怎说出杀官兵的话?杀官兵不成造反了吗?”
“原是大官人也知道官兵杀不得!然则还有一计。”
“说来看!”
“大官人与林教头,一条绳绑到官府,一起坐牢,一起上法场。那时节,江湖上人,谁不夸大官人一声‘真正够义气’!”
“这叫什么计!”柴进一口唾沫吐过去,瞪着眼骂,“你也来笑我!”
一句话不曾完,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来,大声说道:“大官人息怒!老管家真个见得透,句句金玉之言,大官人不可不听。”
不知林冲何时在屏风后面,估量一切皆知,柴进便也不瞒他了,叹口气说:“林兄,想不到事情是这等棘手。”
“非也。趁此刻让我告辞,也还来得及。不然,大官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特意把“害人害己”这句话倒过来说,为的是教居停主人再无理由坚留。实情所迫,亦非如此不可,柴进叹口气,用种割舍了什么心爱之物的语气说道:“也罢,待我安排林兄动身就是了。”
这话一说出口,林冲的愁眉一解,那老庄客更觉如释重负,急忙说道:“既如此,待我去安排衣服干粮、应用什物。”
“先不忙!”柴进吩咐, “且取酒来,待与林教头从长计议。”
依然是在后园小阁里,备下一桌精致酒果,两人把杯密谈,第一层要商议的,自然是先问林冲投奔何处。“如今从哪里打算起?只好投西北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莫不是投向金人?”
“这是什么话?”林冲勃然变色,“我林冲便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又何至投向敌国?”
“这等说,林兄,你只怕没有存身之地了——”
柴进的说法也有道理。高俅陷害林冲,本来只私下出花样;如今杀伤人命,潜逃无踪,成了重要罪犯,正好画影图形,行文各路州县,一体缉拿。有那相熟的,自然不敢收留,便肯收留,林冲也必不肯连累人家落个窝藏逃犯的罪名。照这等说来,岂非天下之大,竟无立足之地?
听得这番道理,林冲不由呆住了!“难不成学我那鲁大哥,”他自语着问,“也遁入空门?”
“你又不比鲁智深了!”柴进指着自己颊上说,“他没有这个金印。”
真是,连削发为僧只怕都难如愿。“唉!”林冲悲愤莫名,一仰头把杯酒灌了下去。“若是包龙图在世,我便自去投案,诉诉冤屈。如今,”他神色狞厉地说了一句,“只怕要逼得我不顾一切了!”
他这神情言语,让柴进悚然心惊,也不免懊悔,原是筹好了一条路要救朋友,不该尽拿话挤他,把他挤得钻入牛角尖,索性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岂不反倒是害了朋友?
于是柴进急忙放缓了神色,扼着他的手笑道:“林兄,休这等!五湖四海,多得是藏龙卧虎之地,你尽管宽心饮酒,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暂且委屈一时;这里我依旧照原来的办法,拼着消折钱财,到开封替你把官司打点清楚。快则半年,迟则一载,依然可以相聚,何必忧烦?”
林冲也不知他是真话,还是故意说来宽慰于人,只觉朋友的盛情,不可辜负,所以点点头,尽力把自己愤懑激动的心情按捺下来。
“这个地方,自然不可久居,不过一时避难,却是个好去处。林兄,事急相投,你不须多想。”
心情已趋平静的林冲,听他言语闪烁,不由得心头又罩上一层疑云,急急问道:“大官人,请先说了,是何去处?”
“这个去处名唤梁山泊——”
“啊!梁山泊。”林冲失声而呼。
“林兄知道那个地方?”
林冲略有所知。梁山泊在京东东平府寿张县梁山之南,原是汶水与济水会合而成的一个水泊,其间港汊纵横,地方曲折隐秘,素来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出没之地。不知柴进何以与这个去处有牵连。
于是他这样答道:“也只听说这个地方,不知其详。大官人且说了看。”
果然,柴进所说的正是此处。梁山泊中,有一处地名蓼儿洼,洼中一座山岗,名为宛子城,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作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作云里金刚宋万,啸聚着七八百人专门做些没有本钱的买卖。
“这三个好汉,受过我的好处。”柴进又说,“林兄持着我的书信去,必蒙收留。在他们那里避一避难,事完以后再下山来,亦不算落草为寇。你道如何?”
林冲呆了半晌答道:“也只好这等了。”
事已说定,行动宜速,柴进唤了老庄客进来,连夜安排,准备动身。
老庄客收拾行囊衣包、干粮路菜,足足忙了半夜。林冲和柴进也吃了大半夜酒,离情无限,苦恨夜短,道不完的别后珍重。等酒残人倦,也不过睡得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
这一早晨,外面的风声越发紧了。沧州原是防备辽金入侵的重镇,设险驻兵的寨有八个之多,沧州团练使抽调兵丁,把守要路,经过行人都须搜检。林冲脸上有个金印,便是个活生生的幌子,要想混过官兵耳目,实在有些难了。
这时老庄客又献上一计。柴进大喜,立即召集精悍庄客,备上二三十匹马,带了弓箭,臂上架着鹰,手里牵了狗,装作大举行猎的模样,把林冲就混在里面,浩浩荡荡地出了庄园,投南而去。
走不上十里,便是南来北往必经之路的一个隘口,摆设着棘篱拒马,放出一条口子,恰容单身通行,有个军官带着上十名军汉,在那里搜检行人。
柴进使个眼色,老庄客一马当先,到了拒马前面,下马唱个喏说:“我家主人着我拜上爷台,有句话动问。”
那军官扬着脸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姓柴,单名一个进字。”说着,老庄客把手一指。
这时柴进也已到了面前,在马上微微欠身。那军官急忙换了副神色:“原来是柴大官人,失敬了!”
“不敢当!”柴进下了马,气宇轩昂地走过来说, “有一事动问。不知今日如何这等严紧,可是边界有金兵入侵的警报?倘这等时,不便再去行猎取乐,我须即速回庄。”
“不相干!”军官答道,“只是为了捉拿一个犯下命案的配军林冲。大官人尽管请便!”
“原来如此。”柴进一面上马,一面回脸笑道, “你须看仔细了!只怕我这从人中,夹带着那个什么来的配军在内。”
“大官人说笑话了,快请过去吧!”说完亲自动手,带着人把拒马移开,让出一条大路。
柴进与那军官答话时,二三十匹马只在那里打转,蹄声杂沓,马嘶狗吠,乱成一片,看着眼都花了,哪里觉得出其中有脸上刺金印的林冲。及至拒马一移,柴进先把手一挥,等二三十匹怒马一冲而出,才向军官拱拱手说道:“辛苦、辛苦!等行猎回来,如果你还在这里,我必有野味相赠。”
就这样轻轻巧巧混过了关口;到得岔路,分成两拨,柴进、林冲带着老庄客和小四往小路行走,直到河岸方才下马。
河里早泊着一条船,是老庄客先雇妥了的,由此沿着御河,直放东平府寿张县。船里行李、粮食,一概齐全,只等林冲上了船,便即动身。
“林兄,我着小四送了你去,沿路保重。”柴进凄凄惶惶说道,“此别通信不便,你但放心,一年半载,依然在一处吃酒谈心。你请上船吧,我不远送了。”
说完,他低头上马,加上一鞭,那匹马泼剌剌跑了回去,马上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冲自己眼眶发热,想到柴进必也是泪流满面。老庄客见此光景,便又劝了几句,又吩咐小四好生照应,然后上了马,自去追上他的主人。
林冲叹口气上了船。船家解缆南下,小四便去铺设寝具,摆开动用什物,然后又到后舱帮船家做好了饭,烫上一壶酒,都搬了来请林冲食用。
心情萧索的林冲食不甘味,只吃了几杯闷酒,便即蒙头大睡。夜半风起,寒潮呜咽,惊醒过来,但见孤灯如豆,青焰明灭,森森然如有鬼气,感觉得万般凄凉,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无穷的心事,此刻随着晃荡的船身浮沉在心头,想想自己身为军官,却去依附打家劫舍的强盗,纵非同流合污,究竟已入贼巢,一身清白就此染污,而且盗贼的恩惠也实在难受。想到这里,有了个新主意,不得不辜负柴进的好意,中途另作打算,看有何处可以存身。
一路行去,林冲日日夜夜便在盘算着这件事,但左思右想,无路可走,心里便格外烦闷。幸喜小四伶俐知趣,陪着说笑,还不甚寂寞。有一天,小四开口请教棒法,林冲欣然应诺。这样有一件正经事在做,日子便更容易打发了。这一日到了德州,是个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小四上岸去采办食粮,不久便匆匆赶回来,神色不定地报告消息,说是通衢闹市已张贴了榜文,悬三千贯的赏捉拿林冲。说不定还会上船盘查,得要多加几分小心。
果然,不多一刻,便有当地关卡上船的公人上船来查问。小四出了主意,让林冲卧在船舱中呻吟不绝。等来查时,只说主人得了重病,算是支吾了过去。
这一下林冲才死了那另投别路的一条心!看此光景,高俅已布下密密的罗网,非置人于死地不可。这一路上,若无小四,寸步难行,还打什么改投别处的主意!
就这样死心踏地,总算依仗小四能干,处处有惊无险。腊月初终于到了寿张县安平镇,由此往西,满目沙洲苇草的一大片陂泽,就是梁山泊。
林冲此行何往,柴进是连小四都瞒着的,只教送到安平。所以一到那里,小四对他说道:“教头,我不知你老到何处去,我也不问。若非年近岁逼,老娘等着我回去过年,一定送佛送到西天,服侍了教头去。如今只得分手了。你老保重!世上尽有英雄落魄的;落魄归落魄,挺起脊梁站得住、立得正,依然是个英雄。教头,你道我的话可实在?”
老气横秋的这几句话,竟似在教训后辈,而林冲不但不以为忤,并且深为感动。“兄弟!”他一揖到地,“我必记着你这两句话!有朝一日重到沧州时,必教兄弟仍旧看得我是个英雄。”
说完了,背上行囊,大步踏过跳板,弃舟登岸,回身扬一扬手,别了小四去投梁山泊。
梁山泊是个贼窝,自然不便向路人去打听。林冲抬头望一望,两三里路外是个村落,心里计较,且先到那里投了宿,见机行事,把梁山泊的途径探明了,明日再走亦未为晚。
天色阴沉沉的,大有雪意,林冲不敢怠慢,脚下紧一紧,只顾往前奔去。船里头耽了二十天,功夫都已搁下,人也长了膘了,走得太急,竟有些气喘,于是望见枕溪靠湖的一座酒店,心中好生欢喜,径自奔了来,暂且歇脚。
揭开芦帘,里面极宽敞干净的店堂,却无客人。林冲放下行囊,随便一坐,立即便有个酒保走来,抹着桌子问道:“客官吃饭吃酒?”
“自然是先吃酒,再吃饭。先取两角酒来。可有什么肴馔下酒?”
“肥鹅、嫩鸡无不齐备,还有刚煮烂的牛肉。”
“且随意切些来。”
酒保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端来一大盘熟食、两角烫好了的酒。林冲吃到嘴里,惊异不止。酒保不曾骗人,卤鹅极肥,白鸡极嫩,牛肉又香又烂,那酒也是醇冽非凡。荒村野店,竟有如此精致的酒食,真可说是奇遇了。
正这样想着,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上穿一双獐皮穿钩靴,身材高大,颧骨甚高,捋着三绺黄胡须,在店门外只仰着头看天色。
林冲识不透他的路数,只觉他神情大剌剌的,难以亲近,便不去管他,吃着酒,心里只在想梁山泊。
两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烫了两角酒。林冲见他识趣,便说:“酒保,你且坐了,我请你吃酒。”
“客官赏酒,我不敢不吃。”酒保答道,“坐却不敢,从无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话说。”
酒保还是不肯坐,干了一碗酒说:“客官有话,尽说无妨。”
“这附近是什么所在?”
“咦!”酒保诧异,“客官到了这里,如何不知附近是什么所在?”
林冲想探问去梁山泊的途径,却又不敢轻易出口。就这欲语不语之际,一眼瞥见门外那穿皮袄的汉子不断望着自己这里,便越发有所顾忌,笑笑说道:“我原是访友迷了路,随意问一声。没事,没事!”
既然没事,酒保管自去了。林冲喝着闷酒,兜起心事,嚼着卤鹅,不由得想起开封州桥的夜市,诸般杂食逗人馋涎,最爱它冬夜灯火,暖到心头。脑中浮起那一片喧哗欢乐的景象,乡愁大起,肠断魂飞,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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