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一个洪教师。”
“奇了,怎的杀了洪教师?也罢,不打紧。”
“还有一个就不比洪教师了,是东京高太尉府里派来的……”
“这不用说,”柴进抢着说道,“必是陆虞候。”
“大官人知道就好。我去把林教头请了来。”老庄客走近一步,附着柴进的耳朵说道,“大官人犯不着惹火烧身,送几两银子,让他作速离了此地。”
柴进不响,一面穿衣服,一面思量,刚刚打算停当,听得步履声响,便先迎了出去。乍见林冲,心底先自涌起了一阵知友相逢的喜悦,抢不两步,笑吟吟地执着他的手,叫一声:“林兄,可又见面了!”
林冲一时不辨悲喜,只觉万感交集,压在心头沉重不胜,呆滞的眼光落在柴进脸上,久久不语。
这把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摇着他的手说:“林兄,林兄,怎不说话?”
“大官人!”老庄客也就在旁边接口,“林教头这一夜天翻地覆似的折腾,你容他息一息!”
这下才提醒了柴进,随即吩咐备早酒为林冲压惊,一面把他延入客室,自己告个罪,到后面草草漱洗一番。再回出来时,客室里已熊熊地升起一盆火,两名庄汉提着食盒,正在铺设席面:两大盘野味,四碟村蔬,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又是一大罐粟米粥,地窖里刚取来的陈酒,在火盆上温着。
又饥又渴、筋疲力尽的林冲,不必再等主人来邀,坐到客位,先把一碗热粥喝了下去,再吃了两个馒头,通体皆暖,精神复振,这时才抬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柴进说道:“大官人,林冲又要来累你了!”
“休这等说!”柴进亲自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压一压惊,慢慢说与我听,天大的事,有我担待,你尽管放心!”
“唉!”林冲深深叹了口气,“世间若都如大官人时,哪里还会有干戈盗贼?想想总是我自己做人的行止有亏,处处结怨惹来的祸。”
这话是说的洪教师。柴进心想,他原可以不结这个冤家,都是自己好事,再三怂恿他们比武比出来的祸,意会到此,十分不安。“林兄,”他满面歉疚地说,“祸从我这里起,悔之不及。凡可以弥补的,我必尽全力。”
“大官人!”林冲离席而起,愈显惶恐,“这话说得我置身无地!我绝无半点埋怨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柴进把他捺回座位,“闲话少说,且谈正经吧!”
于是林冲从牢城报到,差拨和管营如何因有柴进的书信,特加看顾谈起,一直说到如何望门投止,为庄客所擒。把个柴进听得心惊肉跳,嗟叹不绝。
“唉!”他顿足长叹,“都怪我出来打猎,在这北庄住得太久。如果那时三五日就回去,听得李小二留上的话,我一定立刻动身前往牢城去走一趟。只一见了管营,问起此事,他必不敢瞒我,把话说明白了,哪还有这场飞来横祸?”
“凡事注定,我亦不怨,只觉得天不容人向善。”林冲黯然地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管营也是!”柴进又铁青了脸说,“且莫说我曾有书信重托,就是他那身份,也不该如此伤天害理。我倒要问他个明白,看他有何脸面见我?”
听他这样说法,林冲急忙摇手拦阻:“大官人千万不可如此——”
柴进抢着说道:“你休管我,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照他的样子,世间哪还有义气二字,要朋友何用?”
“大官人,你是在气头上,不曾细细思量。”老庄客来解劝,“照大官人这等做法,便是送了林教头的忤逆,有死不活。”
“你个老悖悔!”柴进瞪眼骂道,“你又不曾吃酒,说的什么醉话?”
那老庄客笑道:“大官人怕是醉了。我只请问大官人一句话:管营故意把林教头调到草料场,好等陆谦放火来烧,这条计大官人如何得知?”
一句话点醒了柴进。是啊,他在想,牢城管营问到这话,何以作答?不用说,即此便是窝藏林冲的证据。翻脸要人,那时不是害了林冲,倒是害了自己。
“看来真的是我醉了。”柴进讪讪地笑着,忽又愤然作色:“林兄,你只在我这里住。且安闲几时,看哪个敢到我这里来啰唆。”
“大官人!”
老庄客刚喊得一句,柴进便即大声喝住:“休得胡说,我自有道理,你只叮嘱众人口紧些就是了。”
说完便来劝林冲的酒,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老庄客料难进言,悄悄退了下去。
这些光景,林冲看在眼里,自然心生警惕,想了想说道:“大官人,多蒙厚待,感何可言!只是人当自知,我有句话说出来,大官人必得依我。”
柴进笑一笑说:“能依得的自然依你,且说了看。”
“我想此刻就告别了。以前蒙大官人赠的银子也还有些,尽够盘缠。等事情平定了,我必来看你。”
柴进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别的话都依得你,就这一句,说了如同白说。”
一个唯恐累人,苦苦求去;一个急人之难,坚决挽留。原是一件极讲义气的事,却争得面红耳赤,仿佛冤家相遇似的,到头来还是林冲留了下来,心里却有打算,要觑便一溜了之。
吃了半天酒,林冲精神支持不住,就在柴进卧室里睡下。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噩梦连连,不时惊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蒙眬中听得有人说了“林教头”三个字,顿时心里一栗,醒过来侧耳听,外屋是有人跟柴进在说话。
那是小四打听了回来,报告消息:“如今都知道了,是林教头杀的人,知州已经去相验过了,到草料场去踏勘了一遍,翻来覆去地找,找不出东西。”
“要找什么?”是柴进诧异相询。
“要找烧枯了的骨头,找不出来,便越发可知林教头不曾烧死在那里!”
“原来如此。”
“大官人,林教头这场祸闯得不小。”小四放低了声音,关切地说,“千万休教林教头露面。”
“何以呢?”
“我听知州衙门熟人说,只在几个时辰里,教要派兵把守要道,四处搜拿。”
“我知道了。”柴进是很沉着的声音,“你只悄悄告诉大家,千万不准声张。事平以后,我另有赏。倘或有人泄露了出去,惹出祸来,我必以家法重重处置!”
听到这里,林冲睡意全消,躺在帐子里,只顾盘算,如何才能免得自己的一场灾难,却又能不叫柴进受累。
“林兄,林兄!”突然间,柴进在他床前喊。
林冲应了一声,披起衣服,掀开帐子,走下地来。
“你这一觉睡得好沉!”柴进神色坦然地笑道,“雪晴了,好一片粉妆玉琢的世界,休辜负了雪景。”
这等好整以暇,倒教林冲奇怪了,只好敷衍着说:“好一场瑞雪!”
“且漱洗了!”柴进又说,“我后园有座阁子,地势极好,最宜赏雪,你我到那里去盘桓半日。”
“好,好!”林冲连连答应。
这时已有小厮进来伺候。林冲因为柴进是那等从容,便也慢条斯理地漱口洗脸,装出极沉稳的样子,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总不得安逸。
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外面可有消息?”
“有。”柴进安闲随便地答了一个字,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
这就很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到后园阁子里去细谈。林冲不再多说,只跟着他走,走到后园,假山上一座玲珑小阁,窗开四面,果然是个登临眺望的好去处。
阁子里已生了火,铺地锦茵,上安矮几,设着一桌酒果。等两人席地坐定了,柴进吩咐两个小厮,自去阁子外玩,不听到呼唤休得进来。然后,自己动手在火上温酒,意态闲豫,但似乎有些神思不定,显然心中有难题待决。
见此光景,林冲便不愿等他开口,先自说道:“大官人,刚才那小兄弟打听回来,所说的话我已听见。”
这使得柴进略有诧异之色,但随即恢复平静,微笑答道:“那倒省了我的事,不须再说一遍了。”
“如今我要请问大官人一句话,大官人看我可还像个人物?”
“那何消说得?”柴进笑道,“说句狂话,若非看得林兄是个英雄,我柴进何必这般的尊敬?”
“这既如此,大官人应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原是这话。”柴进又笑了,“不曾说你没担当!”
见他的神态有些惫懒,林冲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转念一想,原也不须说什么。既有他这话,便不辞而别,也不算对不起朋友。
这样一想,反觉坦然,把个空杯伸了过去,等柴进斟满,笑一笑说:“大官人,我借花献佛。”
“言重,言重!”柴进按着他的杯子说,“我说一句话,你依得我,我便陪你满饮一杯。
林冲想一想答道:“这就是大官人的那句话了,若依得时自然依你。”
“你自然肯依我。我说,林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休连累我!”
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林冲心内惊诧,也有些气愤,更有些伤心——不是伤心别样,伤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原来不似想象中那般好!
于是他用平静而略带些冷傲的声音答道:“请放心,林冲话出必行,决不连累大官人。”
“我却又要说了。”柴进张大了眼看着他问,“如何才是不连累我?”
林冲越发不悦,扬着头说:“我自有区处。”
“不然!倘你行止不慎,便是连累我。因此,我不得不问。”
“哼!离了宝庄,该杀该剐尽是我林冲的事了,与大官人毫无干系,还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好放心!”柴进大笑,笑得泼翻了酒,笑得在锦茵上打滚,但也把林冲笑得怎么也猜不透他的真意。
“怎的?莫不是大官人醉了?”相顾愕然的两个小厮推门进来问。
“胡说!”柴进还是忍俊不禁,“酒还未吃,怎说醉了?”
林冲已看出柴进是有心作耍,便也笑道:“醉却未醉,不过稍发酒疯而已!”
“我疯你傻!林冲,你着了我的道儿了。来,你先罚了酒再说。”
这一说林冲仿佛有所意会,却还看不透彻,且依他自罚一杯酒,好听他的下文。
“早看出你有私下不辞而别的意思。吃我一诈,你潜逃不成了!”说着,柴进满引了一觞,扬扬自得。
林冲这才恍然大悟,愈觉柴进可爱,朋友交到这地步,做人才真有些滋味。但转念却又自责,人家越义气,自己越要顾到人家,还是要想个不致连累柴进的万全之计出来才好。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林兄,你要平心静气听我说。”
柴进放正了脸色,又说了一番话。照他的想法,林冲却真是只好随他摆布了:因为他的所谓“连累”,倒并非用来激林冲自道真情的一句玩话,实实在在也有他的两层道理。
第一层,柴进声名在外,人人都知他最讲义气,凡有急难来投奔,说什么也要设法庇护,而且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手面宽阔,也确有庇护的力量。倘或林冲私自一走,局外人不明他不忍连累朋友的苦心,倒说:“小旋风柴进也不是什么够义气的,不然,林冲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处?”或者说:“小旋风柴进的力量有限,胆子也不大,枉说‘树大好遮荫’,原来不是一棵大树!”有了这两句流传江湖的话,名声大打折扣,却不是“连累”?
其次,小四已打听了来说,只在几个时辰以内,便要派遣官兵,把守要道,四处缉拿。公人不敢进柴进的庄,说不定暗中窥伺,守株待兔,一走了出去,正好自投罗网。那时眼见他从庄里出去的,知州便好传柴进到公堂答话了。这难道又不是“连累”?
林冲听他抽丝剥茧似的一层进一层的议论,唯有不断点头的份儿。但头越点得多,眉心上的结愈打得深,左思右想,束手无策,不知不觉地叹口气说:“唉!难道我就在大官人庄上躲一辈子?”
“就一辈子也不要紧,只要林兄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分什么彼此?老实说,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下,我就有一天的好日子。当然,林兄你也不会一辈子不得露面,反正仇也报了,高衙内那头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是无论如何不得到口了!何不放宽心肠,在我这里盘桓几时,早则三月,迟则半年,我包你安然无事!大摇大摆的,走到哪里依然有人林教头长、林教头短地奉承你。”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林冲倒是被鼓舞了,愁眉一解,把杯向柴进讨教办法。“顶要紧一件,我先派人去把嫂子接了来。你今夜要写好一封信,若无书信,嫂子只怕中计,必不肯来。”
“这方便。”林冲又问,“第二件?”
第二件是救林冲免罪。柴进的想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天的银子”,一方面在沧州使钱,把案子缓下来;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携带重金上开封,走皇帝亲信内侍的门路——说来原是高俅自讨没趣,再有大面子关说,他不会不买账。
“倘或他真不买账,哼!”柴进冷笑着又说,“索性掀开来闹他一闹,倒看是谁不守法度!难道朝中竟无正人君子,尽帮着他说话?我倒又不信了。”
“大官人这等血心待人,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只是——”
柴进接口抢过他的话来:“只是你休口是心非,又打私逃的主意!”
“此刻不打这个主意了。”林冲举杯说道,“我只吃酒!”
听得这样说法,柴进十分高兴,丢开烦恼,且顾行乐,唤了个庄客来,善于说书,筵前一回“杨家将”,听得林冲和柴进眉飞色舞,酒兴益豪。说到杨业杀一阵、败一阵,引兵入伏,直到陈家谷口,岂知伏兵一个不见时,又把这两个血性汉子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杯灌酒,才能略消胸中的块垒。
就这样,林冲和柴进喝得颓然大醉。扶入卧室,两人都是鼻息如雷,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
林冲的酒量原不怎么大,喝也喝得太多了些,所以人是醒了,酒却未醒,昏头耷脑的,连话都懒得说。柴进倒是精神如常,等吃罢早饭,说一声:“把信写了起来,我好派人。”然后自去安排一切。
林冲实在没有精神动笔,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热心盛意,勉强坐到书桌边,一面磨着墨,一面构思。
不想倒还好,信笔写来,无非多蒙新交的好友柴进厚待,特地遣人来迎娘子,见信即速摒挡一切,跟随来人到沧州团聚云云。等稍稍一想,他也不过半年的工夫,饱经忧患,阅历大增,顾虑细密,不是从前那样豪气凌云、想到就做的性情了。
他是想了有两着棋不能不防,一着是防送信的人发生意外,书信落入别人手中;再一着是自己岳父和妻子深知高衙内左右专有一班替他出坏主意的小人,奸诈百出,要防他们父女不信这封书信是真,只当又是高衙内骗人的圈套。
防到头一着,不可说出自己的踪迹,更不可透露柴进的姓名,免得牵累;防到他们父女不信,却有些难了——笔迹固然认得,究竟也可以仿冒,要想件外人绝不会知道的事,写在上面,才可取信。
于是他苦苦思索,竟想不起做过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只他们翁婿或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想得气闷了,站起来东看看、西拨拨,居然大致能解,心思一懒,便索性坐下来读了下去,一读读到“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茅塞顿开,自己笑自己:我好笨!说件枕头上谈说的事,外人不知,娘子心里有数,自然信得过这封书信。
朝这条路上想去,可写的又太多了。定下心来,整理思绪,觉得有件事可写——那是去年夏天,一日黄昏,骤雨初停,暑气全收,又适逢月圆,林冲吃了几杯酒,意兴盎然,自己搬了张竹榻,坐在梧桐树下,纳凉赏月。
林冲娘子把厨下料理清楚,新浴初罢,穿一件薄薄罗衫,挽一个松松高髻,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拖着凉趿子,轻摇团扇,坐着竹榻另一头。她生来身上有股异香,似兰似麝,莫可名状;夏日浴后,微微沁汗之时,这股香味来得特别馥郁。坐在另一头的林冲,恰好是在下风,她的香味飘了来,他的一颗心就飘了出去,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一伸手就要揽她的腰。
哪知她就像马蜂咬了似的叫了起来:“休来碰我!”
他只当她怕锦儿撞着不便,便涎着脸笑道:“今夜凉爽,等锦儿去睡了,嘿、嘿!”他一个人笑了起来。
“她睡她的。”林冲娘子把身子挪开了些,“我睡我的,你睡你的。”
“哟!这是怎的?”
“你不怕罪过,我怕。”
“越说越好笑了!”林冲有些气急,“周公制礼,怎说罪过?”
“什么周公周婆?我只晓得送子观音。你难道不知,我今日在丽景门里观音院烧香祈愿?”
“我何尝知晓!你祈的什么愿?”
“不曾见你这等没心思的人,送子观音面前祈愿,你道祈的是什么愿?”
说着,斜睨着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却又不肯笑出声来。这一番无心的做作别具妩媚,林冲越发心痒了。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观音有子无处送!”
林冲涎着脸又要来纠缠,他妻子拿团扇柄在他伸出来的手上狠狠便是一下。
“怎的没轻没重!”林冲揉着手怨责,“打得我好疼。”
“我替菩萨罚你。”林冲娘子从髻上拔下一根银钗,作势又说,“你再来!”
看她把斋戒看得如此郑重,林冲不敢再惹她,笑道:“难道说说话都使不得?”
“规规矩矩坐着说话,自然使得,只休动手动脚,不信你就试一试。”
林冲笑一笑,坐远了一些:“若是送子观音不灵呢?你……”
“咄!”林冲娘子打断他的话,大发娇嗔,“你再说这些亵渎菩萨的话,看我还会理你?”
“好,好!”林冲真个有些害怕了,“不说、不说。你把你的钗还插到头上去,我怕!”林冲娘子扑哧一声笑了,把银钗搔着头发,若有所思似的。
“其实我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什么急不急?”
“你不是急着想有儿子吗?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你还年轻,我也不老,不愁无子。”
“你自然不愁。若是我不生,你正好得其所哉!”
“这是从何说起?”林冲诧异地看着他妻子。
“你真个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林冲娘子倒又费思量了!原是准备着一套尖利的话,此时便不忍出口,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哪知道做女人的苦楚?”
“休这等!”林冲坐近了些,替她掠一掠被风吹乱了的发鬓,怜爱地说,“别家夫妻我不敢说,只我对你,唯天可表。天生来女是女,男是男。男子对外,女子持家,女子的苦楚,譬如说生养这件事,男的枉自着急,却替不得妻子,这就无可奈何了!”
林冲娘子白了他一眼,随即答道:“哪个要你来替?真个生养,倒又好了。”
做丈夫的听见这话,觉得好没意思,自己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这须不是我的错。”
坏了!这句话把她自己压了下去的牢骚一下子提了起来,蓦地里气得连脖子都有些红了。
“你们男人就会说这话!”林冲娘子咬着牙说,“借这句话,便好再弄一个进门。若是生了一男半女,自然越发有得说嘴;倘或不生,正好再弄一个。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全不分明。总还我错也是错,不错也是错。你错不错,好再弄一个去试验;我错不错,可是谁知道?”
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话,这份无名的醋,实在吃得有趣,林冲笑一笑答道:“这就只有你说嘴了!反正为了要知道你错不错,我总不能弄个人来让你试验一下。”
“咄!”林冲娘子又拿团扇打了他一记,“越说越气人,不跟你说了。”
林冲还要说什么,一眼瞥见锦儿捧了一盘瓜果过来,便住了口,等她走到面前,忽然说:“锦儿,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突然间有这一句话,锦儿不知如何作答,只忸怩地笑道:“官人今天的酒,又吃得多了。”
“唉!”林冲叹口气,取了片瓜放在嘴里,看着他妻子,“原是正经话,偏说我是醉话。”
林冲娘子看一看他,并未答话,却转脸对锦儿说道:“检点了门户,你管自去睡吧!”
等锦儿一走,夫妇俩吃着瓜果,在沉默中各有警惕,不要把说着玩的话当真,徒然伤了感情。
于是做妻子的平心静气地说道:“你的话不错:男是男,女是女。女人的委屈、心事,只有女人知道。少年夫妻,多半恩爱;可恨女人老得快,三十朝外,心就慌了,慌的是怕丈夫厌旧喜新。有个儿子,可以拴着丈夫的心。如今我都跟你实说了,只看你自己良心!”
听得这话,林冲正着颜色,答道:“我此刻说我有良心,那是空话,以后你自己看好了。身在军籍,少不得南征北讨,有戍遣在外的时候。只要你不怕长途跋涉,我不管到了哪里,只要一安顿好,就会遣人来接你。那时也就看你了。”
“只你来接,不管山高水遥,我一定走!”
在柴进庄上,想到这里的林冲,一封信便容易写了,他也不说自己那一路的奇异遭遇,只说到了沧州,诸事顺遂,特地遣人迎妻相聚,休忘了当日诺言,不管山高水遥一定来!
写完了信,亲手密密封固,封口上又画了一道花押。一切妥帖,又歪倒在榻上,只想着妻子来了以后的情形。
“林教头!”
窗外有人喊,林冲起身望去,是小四匆匆走了进来。他想:这好,派小四到开封最妥当不过。于是取了书信,先就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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