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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且安安静静说些闲话,我便陪你。”
“好!原要说些闲话才有趣。”他一仰脸,把杯酒倒在嘴里。
李小二的妻子替他斟着酒问:“客官还有几日耽搁?”
“只明日便回东京了。”
“想是公干已毕?”
“是啊!就为与牢城管营说句话。话说到了,人就要走了。”
“上千里的奔了来,就为说句话?”她微蹙着眉,装得大惑不解地说,“何不捎封书信来?多省事!”
“这句话非比等闲,书信上不便说。”
“想来是军情机密?”
“娘子也知道军情机密?”那伴当笑着,脸上却有怀疑和警惕的神色。
“我一个不识字的妇人,哪知道什么军情机密!只不过在这牢城前面住得久了,凡有配军投到,都先在这里歇脚,听他们谈那些军中之事,胡乱学舌,客官休见笑。”说着又抬起藕也似的一只皓腕,替他斟了杯酒,“老实说与客官,没话找话,无非巴望客官谈得高兴,宽饮数杯,小店便好多卖一壶酒。你说我听,酒罢丢开;若是军情机密,客官千万休说,说了便是害我!”
“哟!此话怎讲?”
“我虽不识字,也识得些轻重:泄露军情,不是当耍的事。客官纵然信得过我,我也素来口紧,不会乱说;却是真的泄露了,说来我也知情,那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嫌疑,却不是害我?”
“娘子好伶俐口齿!”伴当笑道,“却有一件,你不知军中规矩,牢城只管配军,又不发兵打仗,哪里来的军情机密?”
“既如此,就不是听不得的话了!”
“别人听不得,娘子你听得!”有了几杯酒在肚里的人,遇着对劲的朋友,尚且无话不说,何况是个卖弄风情的妇人?那伴当明知有些话不能说,只是喉咙口痒得难受,非说不可,便看一看四周,把个头凑过来,低声问道:“东京禁军中有个教头叫林冲,娘子可知道?”
李小二的妻子,猛然心跳,借着怕他口中的酒气作掩饰,把头偏了过去,不让他发现脸色,然后,定一定神答道:“远在东京的事,我怎得知道?”
“如今不在东京,就在这牢里。好体面的人物,你可曾见过?”
她故意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曾见过!牢城的配军,轻易不得出来,不曾见过的多得很。”
“你不知这人,却是最好。我与你说了,你千万告诉不得别人——实在的,我也不知细情。”
不知细情,总知大概,那就够了!于是她闲闲说道:“原是不相干的闲话,细情也罢,粗情也罢,你说你的就是了!”
“这话不错。”那伴当喝了口酒又说,“我也是听我主人说起,只为有个姓洪的到东京去告了一状,府里特地遣我主人到沧州牢城,来与管营说句话,只知这句话关着林冲,却不知什么话。”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哟?”李小二的妻子嗔道,“无头无脑,究不知你说些什么!哪个府里遣出你这等人来办事,真正气数!”
那伴当为她数落得讪讪地十分不好意思,无可奈何,只得报以窘笑。
还有句要紧话骗不出来,而天色将暗,诸多不便,她心里有些着急,凝神想了想,便又说道:“往常听那些配军说,童太尉专会打败仗,怪不得会派出你这等老实人来!”
“我又不是府里派的,府里派的是我主人,而且也不是童太尉,管禁军的是高太尉。”
“噢——”李小二的妻子歉意地娇笑着,“这等说来,是我冤枉你了!客官休生气,待我敬你杯酒。”等拿起酒壶,摸一摸又说:“酒凉了。”随即回头大喊:“快取热酒来!”
门口原埋伏着人,听得这一句暗号,蓦地里撞了进来,踉踉跄跄的,碰翻了一条长凳,口中只喊:“小二,小二!”
李小二的妻子,赶紧回过头来,叫一声:“孙五哥,这等慌慌张张地做甚?”
听她这一说,孙五反站住脚踌躇了,略略透了吃惊,他把声音放平静了说:“小二嫂,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休吃惊!”
他教“你休惊”,她偏偏吃惊,“吧嗒”一响,酒壶掉在地上。那伴当转脸去看时,只见她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道:“孙五哥,可是我家、我家……”
她的话还未完,李小二又从里头冲了出来,神色仓皇,手里还拿着个油晃晃的勺子。
孙五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快,快!”他的语声低而急,“你老丈人在咽气了,等着你们小夫妻去送终。”
接着他的尾音,“哇”的一声,李小二的妻子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奔进房去。李小二也是把勺子一丢,解着围裙,团团乱转,嘴里只叫:“怎的就这么快,怎的就这么快!”
“倒是你快些!”孙五又催,“老人家上痰了,呼噜、呼噜直响,一口气上不来,可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于是李小二站定脚,定一定神,似乎这时才想到该做什么事,断然决然地说:“上排门!今天买卖做不成了!”
小伙计答应一声,叫出厨房里的下手,一起动手上排门,乒乒乓乓地撞得极响,加上里头李小二妻子的哭声,乱成一片。那吃酒的伴当好不扫兴,却还舍不得离开,只巴望着店家娘子还会来打个招呼。
看看是这等不知趣,李小二只好装作刚刚发现,走过去赔个苦笑:“客官,实在要得罪了!”随即又取了张干荷叶,把熟食包了一包,摆在伴当面前:“客官,权且将就,过两日等我奔了丧回来,再请照顾,一定补情。”
伴当看看无法,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李小二又不肯算钱,这下反弄得他不好意思,取了块碎银子,约莫一两钱重,丢在桌上,怏怏而去。孙五也就走了。
这时李小二的妻子自然不哭了,但也不敢再开店门。直待小伙计来报,说那客人走上进城的大路,去得远远的了,李小二才拍手大笑,跷起拇指,夸奖他妻子是“女诸葛”。
“休得意!”小二嫂的心思细密,指出警告,“防着他明日还来。”
“便来也不怕。”李小二大声答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怎的?”
“不是这等说,怕他识破机关,与他主人说了,另生奸计来害林教头。”
“这话倒说得是。”李小二想了想说,“明日就歇一日,装得像些——这癞蛤蟆若是心不死,叫他扑个空!”
这话说得不中听,恼了李小二的妻子,一个白眼瞪了过去。做丈夫的知道自己得意忘形,把话说坏了,少不得低声下气说好话,把她哄得回嗔作喜才罢。
当下弄些现成的酒菜,大家饱餐了一顿。李小二再三嘱咐手下和小伙计,休得泄露。到了第二天一早,弄了张“家有要事、歇业一天”的纸条贴在排门上,把妻子送回娘家去盘桓,随即便到牢城来寻林冲。
看是那洪教师捣的鬼,林冲长叹一声:“我凡事当心,宁愿自己委屈,保个平安,谁知无意中还是结了冤家。唉,天地虽宽,步步荆棘!”
李小二听不懂他的感慨,关心的是此事的内幕:“是高俅遣来的人,再无可疑,却不知可是陆谦那厮的主意?”他停了一下又说:“说不定陆谦也在沧州,只不敢露面罢了。”
“嗯!”林冲点点头,“说得有理。依旧要拜托你和小二嫂留意。那厮的相貌好认,左眼下有块青记。”
“教头放心,我自留意。只眼前不知管营有甚花样。”说到这里,李小二喜滋滋地又说,“教头,我有着好棋,此事须托出柴大官人来做主。趁此刻你便写封书子,我到柴家庄上去跑一趟。”
林冲也觉得这步棋是个先着,非走不可。但听李小二说,管营与那姓何的见面时,半推半就,不甚起劲,或许管营是打的这个主意:礼只管收,害人的事不做。果然如此,倒不好向柴进造次直陈。林冲踌躇了一会儿,想到了妥当办法:“小二,我有个计较在此,你看可使得?”
“教头说了再商量。”
“我在想,管营既与柴大官人交好,或者不致有害我之心。如今再请柴大官人来重托一托——话不必说破,说破了大家不好做人。你道可是?”
“教头想得周全。我此刻就去,只说教头想柴大官人想得紧,千万来见一面。等来了,有话教头自与他说,书子也不必写了。”
“书子不写也可,却也带份礼去。”说着,林冲取了五两银子,交与李小二,托他代为备办礼仪。
到得将晚,李小二匆匆来回报,柴进出猎去了,已留下话,等回到庄上,千万请他到牢城来一趟。林冲虽有些失望,但意料三五天之内总还不要紧,便谢了李小二,把此事暂且丢开。
等了几天,始终未见柴进到牢城来,天气却大变了,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天色阴沉沉的,只像要下雪。林冲一个人冷冷清清守在天王堂,只巴望着李小二,等他来了,一则可以弄几壶酒来挡寒,再则也有个人说说话,才遣得去这份凄凉寂寞。
李小二不曾来,来了个差拨。林冲慌忙起身迎了出来,问道:“差拨哥怎的得闲到此?”
差拨不答他的话,却笑嘻嘻地问道:“林教头,你如何谢我?”
林冲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答说:“平日多亏差拨哥照应,年近岁逼,原该请差拨哥吃一杯——”
“不是,不是!”差拨摇着手说,“我今日另有一桩好消息来报与你得知。你可知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
军中有草料场,林冲是知道的,马匹的草料、军汉的卧具、火房的柴薪,都取给于草料场。“却不知牢城也有草料场。”他问,“差拨提起它,自然有缘故?”
“自然有缘故。”差拨答道,“牢城也有营产,数处山头,放与老百姓耕牧,只纳草料。草料有干有湿,有长有短,收纳入仓时,自然可以挑剔,所以管草料场是个好缺,每月颇有惯例钱好觅。管营为了柴大官人的面子,久想照看你,如今管草料场的老军身弱多病,便着你与他对调。你在那里每月寻几贯盘缠,他到天王堂来养病,却不是两全其美?”
林冲颇为心感,唱了个喏说:“多蒙管营和差拨哥成全,只是……”他踌躇着问:“有句话不知可说得?”
“有甚说不得?尽说,尽说!”
于是,林冲放低了声音问:“每月这惯例钱,不知该孝敬多少上来。差拨哥只管吩咐,我自奉上。”
“原来为此!”差拨笑道,“都说林教头行事漂亮,果然不错。不过管营既是有心照看你,这一层不必再提。我的话,到你那里去时,请我一顿酒就够了。”
“这等时,差拨哥尽管日日来。”
“只有空自然要来。”差拨看一看天色说,“这爿天,转眼就有一场大雪好下。三五天不得放晴,耽误了交割不好,趁此刻就走吧!”
听得这话,林冲一时作声不得,未曾想到如此仓促。别的都可放下不管,无论如何该当通知李小二一声。
因此林冲便打算着先请差拨到李小二店里吃顿酒,顺便也通知了自己的去处。话到口边,陡觉不妥:自己与李小二相熟,差拨未必知道,一到了店里,便瞒不住了。“那件事”未见端倪,一要靠李小二打听消息,二要靠他店里做个退步,终究以秘密为宜。等接收了草料场抽空再来一趟,或者捎个信给李小二,都无不可,不必忙在今日。
这样想停当了,便欣然答应,理了个包裹,把几两银子、几件衣服随身带着,交了钥匙,到天王庙前拜了几拜,跟着差拨出了牢城,取路东门,直投草料场而来。
走了上十里路,果然下起雪来。鹅毛似的雪片越飘越密,两人脚下加紧,一口气奔到了草料场。一带黄土墙,两扇木栅门,推开一望,四下里都是马草堆,正中草厅上红红的一团,是生着好旺的一盆火。
差拨领着林冲,三脚两步奔了进去。一踏上草厅,差拨一面拂身上的雪,一面向那老军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这大雪天——”
差拨抢着说道:“大雪天便如何?若非大雪天还不来呢!一场大雪下个三五天不停,在这四面通风的草厅上,要好筋骨才熬得住。你,怕不冻死你这把老骨头?得福不知,真正气数!”
当下办理交割。老军拿着一大串钥匙,挨次揭开封皮,开仓点看。才开得两间,差拨发话了:“天色不早,雪又下得密,迟了怕赶不进城,这天气不是当耍的事。”
“那便如何?”林冲和老军异口同声地问。
“这仓厂都有官府封记,况且你们两个老实人,一个不会错,一个不会骗,只点一点外面散堆的草,便了事了。”
两人依了他的话,把那已盖了一层雪的草堆点了点,记下数目回到草厅。老军指着厅后说道:“那里的锅铲盘碗,我不好带,都赠予你。”
“他在天王堂里也有。”差拨又对林冲说道,“你们两个就对换了吧!”
“好,好。啊!”林冲猛然想起,“我不曾带铺盖。平常时候倒挺得过去,今日下雪——”
“不要紧!”差拨抢着说,又是自作主张,“铺盖也对换好了!”
于是老军去收拾了行李,也只是一个包裹,临走时指着壁上挂着的大酒葫芦说:“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沿大路两里多路,便有市面。”
林冲答应着把他们送出大门。回身进来,先去看住的地方,是草厅旁边一间茅屋,西北角的墙崩坏了一大块,茅檐半塌着,朔风卷着雪花,直飘了进来。摇一摇木柱子,咯咯作响,他慌忙放手,怕真个把屋子摇坍。
“这怎么住?”他自言自语地说,“待晴了,第一件事去唤泥水匠来大修一修。”
到得草厅上,仰起脸四下一望,心里发愁,这厅上也比里面屋子好不了多少,真要拆了重盖。心里这样想着,不觉走到檐前,凝望着灰蒙蒙将晚的天色,突然涌来万感凄凉,几乎流下泪来。
叹口气回到火盆边,只剩下几星残红,他添了两块炭,心里寻思: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吹旺了炭,去包裹里摸出块碎银子,摘下酒葫芦,拎着不便,寻支草叉挑在肩上,带了钥匙,锁了大门,戴上毡笠子,投东而去。
虽是一条大路,却不好走。地气还暖,初下的雪已化成水,渗入泥中,泞滑不堪。烂泥粘在靴底上,越走越重,十分累赘。
一路皆无人烟,走了里把路才看见一座古庙,破败不堪,连庙门上的匾都已不知去向。林冲走到里面一看,破神龛里一尊少颜落色的金甲尊神,东面一位寒酸落魄的判官,西面一个猥猥琐琐的小鬼,不由得失笑!
“真是!”他心里在说,“背运的人,遇见的神道都是背运的!”
刚转了这个念头,随即便生歉意,已是背运的神道了,何苦再来笑它?于是扑翻身拜了两拜,口中祷告:“弟子林冲,方才出口轻狂,冒犯尊神,罪过、罪过!待弟子灾晦满时,拜托柴大官人来兴庙中的香火。”
拜罢起身,把靴底的烂泥刮一刮,依旧挑了葫芦往东而去,又走了里把路,果然望见一簇人家。其中有一家,高高地从竹篱笆上挑出一面酒旗,林冲便径投了来。
虽是雪天,仍有酒客。林冲走到檐下,掸一掸身上的雪,取下毡笠,就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坐下。
酒店主人迎了上来问道:“客人从草料场来?”
“是呀!”林冲奇怪,“你何以得知?”
“这酒葫芦我认得。”
“原来如此。”林冲又说,“如今是我管草料场。”
“今日晌午还见那老军来沽酒。你是几时接的事?”
“今日午后。”
“刚接事就来光顾,好极,好极!”酒店主人很高兴地笑道,“我先奉请一杯,权当接风。”
说着转身去取了一壶酒、一盘牛肉来请林冲。三杯下肚,周身皆暖,林冲着实有流连之意,但天色不早,路不好走,想想又不敢耽搁,便谢了主人,又沽了一葫芦酒,买了两块熟牛肉、几张饼,一起包好,揣在怀里,挑着酒葫芦,冲寒冒雪,赶了回去。
就这片刻间,雪下得越发大了,兼且有风,满空中白絮飞舞,上下翻腾,就像一片银海里有几条玉龙戏水,洒落无数鳞甲。风雪迎面乱扑,既劲且急,林冲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积雪已厚,走起来倒还爽利。他只低了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直冲,一口气到了草料场门前。
这一阵急奔,倒驱除了寒气,周身发热,吐气成雾。林冲略略喘息一会儿,伸手到怀里去摸钥匙。门还未开,又是一阵风起,这阵朔风是好大的旋风,贴地上卷,带起积雪,纷纷如乱撒吴盐。林子里呼呼作响,枝叶摇摆,树顶上整团的雪往下落,发出低沉的扑击声。那风势乱卷逼到林冲面前,林冲竟连张嘴呼吸都困难,慌忙转身相避。
刚转过身去,猛然听得“哗啦啦、唏喇喇、叽哩哩”的连串响声,声音不大,但似在近处,放眼一看,并无异状,不知声从何来。
正困惑之际,陡然心中一动,急急开了锁,把门一推,朝里望去,只叫得一声:“苦也!”
果不其然,那两间草厅和一间偏屋,建得简陋,年久不修,经不起雪压风卷,到底坍了!
林冲站在门口,只懒动脚步。“如何这等背时倒运?”他心中自语,“这两间原该坍塌的厅屋,早不坍,晚不坍,偏偏就在我接管的第一日坍了下来!”
真个“时衰鬼弄人”!林冲再想一想,倒又好笑了,转念又想:倒亏得坍在此刻,若是半夜里坍塌,自己正在睡梦里,说不定压杀了还不知因何而死。做了异乡糊涂鬼,那才真叫天大的冤屈!
就这自我安慰的一念,林冲精神复振。走近细看,厅屋都只坍了半边,钻进去摸索,幸喜那老军留下的被褥还是好好的。心中思量,未坍的半边屋也靠不住,这里是万万睡不得的了,且带了被子到那破庙里将就一夜,等天明再作计较。
主意打定,把被子卷紧,摸着根草绳捆好,钻出破屋,用草叉挑了酒葫芦和被卷,走出大门,依旧锁好,重奔来路。这时雪倒小了,但来时脚印,隐约可辨,一路行走,不甚费力。
到得破庙,关上庙门,却寻不着门闩,怕风大刮开了,移块大石头来顶住。然后来至殿上,映着雪光,仰望那尊金甲尊神,忽有穷途末路、喜逢故人之感,于是抖一抖身上的雪,抹一抹供桌上的灰尘,把一葫芦酒、一包熟牛肉和几张饼供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一面拜,一面祝告:“尊神在上,弟子林冲,时运不济,在牢城天王堂过了两个月清闲日子,却又调来管这草料场,原以为稍脱拘束,是走了一步好运,哪知竟弄得无处存身!没奈何,权且相投。浊酒粗肴,略表敬意,尊神请来享用!”
拜罢起身,四下里寻了一转,觅着一堆朽草,摸一摸倒还干燥,取来在避风的一角铺好,打开被子,然后把供桌上的“福食”撤了下来,坐在草铺上,扯被来盖了下半身,靠着墙壁,慢慢地喝着冷酒。
这算是安顿下来了。从午间起一直忙到此刻,才能静下心来,回想这一日的经过。管营、差拨自是好意,趁要下雪的天气,作速交割,也是为了原来那老军有病在身,免得困于风雪,越发添病,处置得不错。只是管营既受了高俅的财物,不来相害却反倒给了个好差使,这与情理不合,究竟是何用意,须得细想。
想来想去,寻思管营无非是看柴进的面子。不过既受了贿,不能没有一个交代,调离了牢城,人面不见,便有一番话好支吾。这是管营的一番苦心,情意着实可感。
想到此处,陡觉心头泛起无限温暖,身上的冷越发不在乎了,酒兴也越发好了,把一葫芦酒都吃了下去,醉眼迷离,神思困乏,靠壁的上半身慢慢地缩了下去。就在要入梦的刹那,陡然一惊,睡魔远避,把双眼睁得大大的。
那双惊疑不定的眼,只望着西北天空——一片云蒸霞蔚的火红色,隐隐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林冲迷惘地望了一会儿,猛然一跳而起,顾不得着靴,便赤脚奔了出去,扒着壁缝一看,一圈火墙,远焰腾空,黑烟滚滚之中,吐出无数橘红色的火舌,随着风势卷到东、卷到西,映着茫茫白雪,景色瑰伟奇丽,令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
林冲看得傻了!怎的草料场会有如此一场大火?这也是一场大祸!看守不力,损折军需,若依军法判时,便是死罪。一想到此,五中惶急,颓然跌翻在地,只觉苍天无眼,这等来折磨一个人,哀愤无告,几乎又滴下眼泪。
林冲眼眶一热,自觉羞惭,挺一挺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镇慑心神,细细想去:莫非是火盆中余烬起的祸?却又不似,就算是熊熊的一盆火,烧着坍下来的梁柱木料,但上有极厚的积雪,往下一压,何愁不灭?就算厅屋中烧了起来,仓厅四周,又何得一下子尽皆起火?
这一想,林冲的心往下一沉,旋又昂扬。“必是有人纵火!”他失声自语,随即奔进殿来,穿上靴子,匆匆扎束,提了那支草叉,待奔草料场去探望究竟。
到得门口,林冲把草叉一丢,来移那顶门的大石块。刚俯下身去,听得门外有人说道: “且在这里立一立,看这一场火!”
入耳声音好熟,林冲慌忙屏息不动,侧耳静听。门外“沙沙”踏雪的声音,估量有四五个人。上了台阶,便来推门。
推了半天推不动,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咦,怎的推不动?”
“莫管他!”又是个熟识的声音。
这就有两个熟人了!林冲好生奇怪,皱着眉苦苦思索,从牢城里的熟人开始,一路想过去,想到柴进庄上,猛然醒悟:这不是洪教师的声音吗?
想到一个,另一个也想到了,最先说话的那人是陆谦。
霎时间,林冲只觉血脉偾张,心中万马奔腾般涌起无数念头,听得门外在说话,却以心里太乱,竟听不出说些什么。于是把个指头伸到口中,牙齿咬到肉里,才能把自己的一颗心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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