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转眼秋深,西风卷起黄尘,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觉得岁月难挨。这天黄昏风定,林冲急忙忙地正在扫除神桌上的浮土,听得院中有人高叫一声:“林教头!”
声音似乎曾听见过,回脸去看,是个生意人打扮的后生,也觉面善,就是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等他走到檐前亮处,那人细看一眼,惊喜交集地说一声:“果然是教头!”随即扑身便拜。
林冲慌忙避到侧面,扶起那人:“你这位小哥,怎的行此大礼?尊姓大名?”
“教头!你连我都认不得?我是李小二。”
“啊——”林冲笑了起来,“怪道面熟!小二,你一向可好?怎的在此?”
“说来话长。”小二急急问道,“我请问教头又怎的到了这里?”
林冲苦笑答道:“恰是你说的,‘说来话长!’来,来,且进来坐了谈。”
李小二点点头,忽然站住脚:“且慢!我去去就来,教头等着我。”
李小二行迹奇特,言语闪烁,把个林冲弄得迷惘了。但那段往事,林冲是记得极清楚的。此人学得一手炉灶上的好手艺,原在林冲住家那条巷口的熟食铺里掌灶,谁料与店主不和,又偷店里的钱,被捉住了要送官问罪,恰好林冲经过,善言排解,免了一场官司。李小二在那熟食铺里自然存不得身,却又有些赌账欠在外面,几个泼皮整日价跟在身后恶讨,又是林冲拿钱替他还清。以后就未曾见过,不知如何,竟在异地相逢。人生聚散无端,叫人梦想不到!
正当他沉思前事、大生感慨的时候,瞥见李小二又来了,一手提个食盒,一手拎一壶酒,肩上搭块手巾,腰上插双筷子,走进天王堂,放下食盒,先抹桌子,然后打开食盒,把一大盘杂卖熟食、一大碗酸笋汤,又是一大沓薄饼,都放在桌上,斟好了酒,把腰里的筷子拔出来,用手抹一抹,笑嘻嘻地说道:“教头,请坐!”
原来如此!日暮天寒,他乡遇故,正得有这一壶酒来助兴!林冲欣然入座,但亦奇怪:“哪里去弄来的这些好饮食?”
“好什么?现成的东西,凑了些来。教头暂且将就,明日我弄两样精致菜来孝敬。”
“休如此,休如此!想必你又干了老行当,却怎的来在沧州?”林冲指着凳子说道,“你也坐了好说话。”
于是李小二坐下来细叙究竟。当时原以在东京出了个丑名声,立不住脚,远奔河北投亲,却又不曾遇着,迤逦来到沧州,不想再走,随意投入一家酒店做跑堂。
有一天掌灶的病了,李小二自告奋勇,一试之下,手艺比原来那个掌灶还高明,主顾无不夸赞。这家的买卖做得越发顺当,加以他时时念着在东京不能立足的缘故,洗手戒赌,勤俭老实,店主人就招了他作女婿。不上一年,他岳父一命呜呼,小夫妻从老店分出来自立门户,就在牢城前面开个小小的酒店,生意也还不坏。
林冲听了十分欣慰:“好人合该出头,真个成家立业了,可喜、可喜!”一面说,一面举杯相贺。
“这都靠教头!我常跟舍下说,若无林教头,我哪有今日!更不得成此一头姻缘,所以你我都该记着林教头的好处。”
“我有什么好处与你?”林冲又问,“你却怎的知我在此?”
“这也是舍下——我掌灶,她管招呼客人。前日她与我说:‘你常提起的东京的林教头,今日有熟客向我打听,问我牢城中可有一名配军,原是东京禁军教头,名唤林冲。我自然不知。这林教头可就是你说的那位善人?’我心下奇怪,正巧今日管营要四个菜待客,我特地亲身送来,顺便打听,谁知真是教头。”李小二又俯身向前,十分关切地问道,“教头,你如何遭了官司?”
“都只为恶了高太尉。这话一时也说不尽。我且问你,来打听的那熟客是谁?”
“原是柴大官人柴进那里的教师,每每进城路过,总要在我店里吃顿酒,姓洪。”
“是洪教师!”林冲失声喊道,“他打听我,必不怀好意。”
李小二吃了一惊:“这是怎么说?”
“为在柴大官人庄上比武结的怨。”林冲郑重嘱咐,“这姓洪的再来时,你听他说些什么,休露痕迹,密密地来说与我知。”
“噢,好!”李小二不住点头,“我叫舍下留意。”
于是杯酒话旧,林冲把恶了高太尉的经过,说了给李小二听。话长费时,刚刚说完,听得传呼“关城”,李小二连句安慰的话都顾不得说,匆匆告辞而去。
到了家,他把林冲的话嘱咐了妻子。他老婆年纪虽轻,人颇细心,又最听丈夫的话,自此便时时留意洪教师可会再来。
约莫过了半个来月,中午时分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军官服色,后面一个是士兵打扮,皆是一身风尘,满脸疲惫,将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掸了土、洗了脸。坐在账台里的李小二的老婆,便着新雇来的小伙计去问客人吃饭还是吃酒。
“吃酒,先取两瓶好酒来!”那军官摸出二两银子说道,“这个,且先存在柜上。客人来时,尽管将好酒好菜端上桌,不必要问。银子若不够时,我自补你。”
“噢!”小伙计答应一声,取了银子,待交到柜上。
“慢着!”那军官又说,“你到牢城里去请管营、差拨来吃酒。问时,你只说:‘来个官人请说话,商议公事。专等、专等!’”
李小二的老婆心中一动,高声说道:“他新来才两日,未曾去过牢城,也怕说不清楚,我另外着人去请。”
“费心,费心!这再好不过了。”
李小二的老婆从容踏下账台,一入后进,急步到厨房里,把她丈夫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来了两位客,东京口音,叫请管营和差拨,不知甚事?”
李小二想了想说道:“我去。”
说着已解了围裙,洗一洗手,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进牢城,先不忙去请管营,直奔天王堂,向林冲说了缘由。
“那军官是何面貌?”
“我匆匆赶来,不曾看得一看。”
林冲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自去请管营和差拨,留意听他们说些什么。”
李小二答应着去了。寻着差拨,传达了邀客的话,依旧回店,由后门进去,先在壁后向前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把老婆唤进来,悄声说道:“我已告诉了林教头,不知来客是何路数,千万细听他们的话。”
正说着,听见外面在问:“这位想必就是管营?”
李小二急忙将妻子一推,等她走了出来,只见管营和差拨已与东京来的那军汉团团坐定。做主人的只连声催着:“快取肴果、好酒来!”
因为早有话交代,只顾将好菜、好酒送上桌,不必多问,所以小伙计一趟一趟进厨房。李小二运刀如飞,把现成的熟食挑好的切了几大盘,不问他们吃得下吃不下,尽管叫小伙计端了出去——却近不得客人的身,半路里就由那伴当接了过去,转送上桌。
这形迹着实可疑!李小二的老婆顺手拿过针线篮,取了只鞋底,拈一根麻线,一针一针纳着,眼睛在鞋底上,耳朵却在酒桌边,然而毫无用处。
那军汉只看着上菜,却不说话,等菜上齐了,他吩咐小伙计:“取了烫酒的水桶和风炉来,我自有人烫酒,不叫你,你休来!”
“噢!”小伙计乐得偷懒,响亮地答应一声,摆好风炉、水桶,又到厨下大灶里去取了红炭。
李小二奇怪:“又不用火锅,取红炭做什么?”
“客人要自己烫酒。”
“怎的?”
这个小伙计也精灵,低声答道:“怕的有私话要说,关照:不叫,休走近去。”
“嗯!”李小二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去唤二娘子进来。悄悄的,休教客人知道。”
小伙计答应着去弄好了烫酒的风炉,借故走到账台边,背着客人向里努一努嘴。李小二的老婆会意了,放下鞋底,径到厨房。
“东京来的那两人,好不尴尬!”李小二低声又说,“你要仔细听着。”
“他不说话,也不教人走近,教我听些什么?”
“这全在你自己。素常我有个铺排不开,都是你出主意,此刻四个活人在你眼前,说些什么你打听不出来?”
李小二的老婆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吃丈夫一激,心里便不服气,兼以想到李小二这几日不断提到林冲的好处,这正是要尽心报答的时候,所以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答应是答应了,心里却无主意,回到账台边一看,那伴当正烫着酒,主客三人把头凑在一起,讲话的声音极低,照此光景,“察言”不能,只好“观色”了。
要偷看,就顾不得纳鞋底,却又不能不借针线遮掩耳目,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一个不小心,针刺了手指,喊一声:“啊呀!”急忙把个痛指头捉在嘴里。
这一下头自然就抬起来了,恰好看见那军汉把一帕子沉甸甸的像是金银推到管营面前。听她这一喊,慌忙都转过头来。
李小二的老婆又惊又喜,喜的是正好发现这桩见不得人的勾当,惊的是无意间打草惊蛇,怕他们动了疑心,另外觅地方去密谈,那就“竹篮子提水”,到底落个空空如也了。
好在她人机警,对他们几个浑似不见,把手指放下来,蹙着眉,痛楚不胜地看了看,把根大针在梳得油光水滑的头上篦了两下,依然低头去纳鞋底。
自然,眼风仍旧扫在那边桌上,隐约望见管营把那一帕子东西推来推去半天,终于收了下来。
这是有所请托,而且管营也答应了,就不知道与林冲可有干系。李小二的老婆心里十分着急,照这样子,事情已经定局,再要看不出端倪,那就不必枉费心机了。
这样一面想着,一面捞起裤脚,露出雪白的一截腿,在膝上搓麻线,苦思焦虑,忘其所以。也不知搓了多少时候,猛然发现烫酒的人一双色眼只顾盯着看,低头一望,方才明白,脸一红,慌忙把裤脚撸了下来。
正心里又羞又恼时,突然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要报答林教头的好处,要在丈夫跟前挣面子,事急无奈,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端汤!”里头大声喊了出来。
店里只有这一桌客,小伙计大概是看看不要他服侍,顾自己去玩,踪影不见。李小二的老婆便站起身,待去端汤。那伴当抢着献殷勤代劳,走到后头,一托盘把碗羊肚汤端了出来。
这碗汤来得巧了!李小二的老婆袅袅娜娜地迎了上去,未语先笑,柔声说道:“怎好劳动客官?我来。”
嘴里在说话,一双手已伸了出去接托盘,伸的正是地方,捏着了“客官”的手。
那伴当让她这一捏,几乎把碗汤泼翻。“休动!休动!”他喊道,“汤烫!看烫了你的手。”
李小二的老婆便缩回了手,却报以一笑。笑中有歉疚,有感谢、也有中意此人的意思在内。
这碗汤端上桌,二人各归原处,酒炉边直勾勾地只朝账台望;账台边俏伶伶地只朝酒炉笑,把那个伴当逗引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咕咕哝哝、一直在低声密语的三个人,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酒够了!”是管营在说,“叨扰、叨扰!多谢、多谢!”说着便起身离座,摸着肚腹,又打了几个酒嗝。
那军汉一把把他拉住,硬捺着坐下。“我不多劝。”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只再干三杯。”
管营不肯,推辞半天,到底拗不过主人固劝,吃了三杯。然后那军汉与差拨又干了一杯,大声吩咐:“快取饼来!”
“饱了,饱了!”管营一面说一面向外走,脚步踉跄,差些摔倒。
军汉和差拨慌忙上前扶住,一左一右,搀着他到门外,伴当趁空抓了杯酒在手里,往喉咙里灌。李小二的老婆等的就是这一刻,走出账台,三脚两步到了厨房,抢了一盘饼,回身便走。一走走到伴当面前,把饼放下,含笑说道:“客官想是饿了?多用些。”
“生受,生受!”伴当眉花眼笑地望着她问,“店主人怎的不见?可就是掌灶的那位?”
“是啊!老实无用,上不得外场。”她急转直下地问,“客官从何处来?”
“东京。”
“想是路过?”
“哪里!原是到沧州公干,专程来访牢城管营。”
“那位军官十分面善,只想不起来姓甚名谁。”
“他姓何。”伴当答道,“原是在河北军中的。”
李小二的妻子听得是这等回答,心里着慌:原以为那军汉必是陆虞侯,费尽心机搭上句话,无非求个证实而已;一听不是,便不知下面该怎么说了。
一眼瞥去,姓何的已送别了管营,回身进店。李小二的妻子越发着急,若不乘此一转眼间,弄出句切实的话来,万事全休!在丈夫面前,从此再也说不响话。
真个“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只求救得一时的苦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小二的妻子想着便说:“你晚晌再来,休教人知道,只独个儿!”说着话,还抛过去一个眼风,然后扭着腰又走回账台。
那伴当听得这两句话,如同倒了一盏酒在嘴里,筋酥骨软,仿佛要瘫倒在地。李小二的妻子,却是话说出口,方才清醒,自己寻思:我一个良家妇女,卖的虽是官酒,却怎的说出此等没廉耻的话来?顿时两颊飞红,羞惭不胜,心里倒像吞下了什么腌臜东西似的难过。
原来大宋朝自太祖建隆二年颁了造酒曲律,到太宗年间,酒归“官卖”,每年四、九两月,户部开十三酒库,新酒上市,家家欢饮,处处笙歌,点缀起好一片太平景象。后来“拗相公”王安石行新法,散了青苗钱出去,却又要教它早早归库。不知是谁想的一计,只叫领了青苗钱的百姓来吃酒,有那不会吃或是不肯吃的,再用个法子勾引:召集官妓做个“活招牌”,一到午后,个个浓妆艳抹,在官酒楼门前,或坐或立,搔首弄姿。于是好酒的越发流连忘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免问津一番。自此成了风气,大地方凡有酒楼,必有“粉头”;小地方的酒店,或有或无,就不一定了。
那伴当虽知账台里坐的是店主娘子,但听她的话,却与粉头无异,心想,这家酒店主人,必是姓王行八,此时再看她红馥馥的脸,一片娇羞,实在动人。当时下定决心,好歹要劝得自己主人,在沧州多留一日,了却这一段露水姻缘。
这时姓何的又坐了下来,找补了两张饼,喝了几瓢汤,吃饱了抹一抹嘴唇,站起身来,吩咐伴当:“我到牢城前面去望一望,你去算了账来,我等你。”说罢,径自出店。
那伴当连声答应,到账台前来算账,一双色眼,老远便盯了过来。李小二的妻子看小伙计依旧未回,只好遥遥望着残肴狼藉的桌面,约略估计,在算盘上打出来,共是一两四钱五分银子,收过二两,该找五钱五分。
“客官是找银子还是找钱?”李小二的妻子,把眼低着,不肯去看伴当。
“找什么?”伴当嘻嘻地笑着,“有多的,送与娘子买花戴。”
“不好,不好!”看他转身要走,她只得伸出手来,隔着账台,拉住他的袖子,“你一个伴当,如何拿主人的银子做人情?回头如何交账?我们安分开店,不敢要这昧心钱。”
“说什么昧心?你有心、我有心就是了。回头交账,我只说吃了一两九钱五分银子,五分银子作了小伙计的赏赐,哪里对账去?”
伶牙俐舌的她,一时竟无话可说,愣得一愣,不自觉地松了手。伴当笑笑去了。
李小二的妻子,心里十分恼怒。偏偏不识相的小伙计,一头撞了来,恰好做了她的出气筒。
“你过来!”
小伙计偷空去踢了两脚球,回得店来,唯恐主家娘子发觉,正怀着鬼胎,一听呼唤,便知不妙。果然,刚走到面前,就让揪住了耳朵。
“你个小杀才,死到哪里去了?”
说着把耳朵一拧,小伙计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李小二在里面听见,赶出店堂,他平日喜爱这个小伙计,便嗔怪妻子:“小孩子家,不听话你教导他。一般都是爷娘身上的肉,何苦如此?”
这一下,她气上加气,舍了小伙计,向她丈夫连连冷笑:“哼,哼!好个没气性的人!活该做睁眼王八。”
李小二脾气再好,也听不得这话,伸出手来,待要一掌打过去。
“使不得!”突然听见有此一喊,声音不高,但清清朗朗,自具威严。
李小二转脸一看,喜出望外。“林教头!”他迎上去问道,“你怎的得出来?”
林冲先不答他的话,指着账台问道:“这位想就是小二嫂了?”
“正是我‘家里的’。来、来!”他向他妻子招招手,“你不是常说,不知林教头是何等英雄人物,巴望着早日得见,今日如了你的愿了。”
李小二的妻子是个好角色,虽受了极大的委屈,此时脸上丝毫不显,笑盈盈一团春风似的迎了出来,望着林冲便拜,说了些极得体的客气话。然后转到后面,张罗些现成的酒食,叫小伙计端了出去,款待嘉宾,又嘱他把李小二唤进来有话要说。
做丈夫的原是一时之气,此时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匆匆走来,笑嘻嘻地说:“便你不唤我,我也待问你,那两个人有甚言语透露?你说了,我好告诉林教头。”
“你只请林教头早早回去,明日必有确实消息。”
“这,这没头没脑的话,不说人家,便我也不明白,你休卖关子!”
“何曾卖甚关子?”李小二的妻子绷着脸说,“你不想想,那两个人倘来打林教头的主意,自然处处留心——保不定就在左近打探,见他在这里,心内不免生疑,我的那一计便使不成了!”
“哟!”李小二故意装得大惊小怪地说,“你还有一计?真成了美人计。”
一句话正说到他妻子心里那个疙瘩上,拿起擀面杖便撵,咬着牙低声骂道:“若不是林教头在,今日我拼着叫街坊笑话,看不剥下你的脸皮来!”
李小二对妻子,一向又爱、又敬、又怕,看她动了真气,赶快抽身,走到外面,只见林冲正站在那里,像是等着他来好告辞的神气,便即问道:“教头怎的不吃酒?”
“吃过两杯了。”林冲答道,“原是不放心那事,偷着出来的,不便久留。”
李小二这才明白,他是特意溜出营来打听消息。此时不肯落座,意思是要立等回话。于是想了想,只好赔着笑说:“教头,实不相瞒,那两人也是刚走。刚才我家里的唤我进去说,她有一计,能得确实消息。明日一早我到天王堂来。此刻,教头请回吧!不是我不留……”
“啊,啊!”林教头一听这话,便知他妻子比他有办法,所以不须他作何多余的解释,拱一拱手说,“我明白,我明白!拜托小二嫂多多费心,我也不说客气话了。”
等送走了林冲,李小二急忙又到妻子那里细问究竟。她正吃着饭,爱理不理的,等催得急了,反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恨他不懂事似的。
李小二不敢再啰唆了。等吃了饭,她回到卧房,他跟了进去,夫妻俩并坐在床上,她才把如何情急无奈,装作粉头卖弄风情,与那伴当订下了后约的经过,委委屈屈、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这等疙瘩,原来真是条‘美人计’了!”李小二安慰她说,“都看在林教头分上,叫你受屈,我领情。”
“我也不要你领情,只那厮晚上来了,你自与他去讨口风,再无我的事了。”
“这如何使得?你知我口齿笨,不是为难我?”李小二又说,“便敷衍敷衍他,让那厮多看你两眼,又不少了你一块肉!”
“哼!”做妻子的冷笑道,“你倒真大方。天底下怕也只有你这种男人,心甘情愿,作践自己。”
“我哪里愿意?你说得我真像活王八似的!”李小二怨气冲天地叫屈,“原是关着林教头的祸福,我又信得过你,才这等说。你当人家一双色眼盯在你脸上时,我心里一点儿不在乎?”
他妻子默然,息了好一晌才开口:“好了,你就休管,我也自有计较。”说完,把身子倒在床上歇午觉。
等一觉醒来,洗洗脸,拿刨花水抿一抿头发,刚刚收拾停当,听得外面小伙计在招呼客人,细辨声音,正是那伴当来了。
“来了,来了!”李小二也溜了进来,低声相告,“那色鬼这么早就来了!”
这话听得她非常刺耳,心一横,恨声说道:“等我来打发他走。你听着——”
李小二的妻子为她丈夫留下一道锦囊妙计,然后重新涂脂抹粉,换了件鲜艳衣服,袅袅娜娜地走出店堂。
那伴当就占了账台旁边的一副座头,脸冲着里,等她一现身,视线就碰上了。“客官,倒是言而有信!”她抿着嘴笑了笑,低头走着。
“自然是真的。”伴当很认真地说,“我说话最实在。来,请这里坐!”
李小二的妻子有片刻的踌躇。附近人人都知她是什么人,倘要陪着客人坐,像粉头侑酒似的,实在不雅。想一想,天色尚早,酒客还稀,就陪着坐一会儿,也无大碍。于是依着他的话,拣了个略微隐蔽的位子坐了下来。
里面是先有了联络的,也不问客人要什么,一大盘酒菜管自端上桌。李小二的妻子便亲手斟了一杯,说道:“客官请用。这酒后劲足,管住自己些。”
“奇了!”那伴当笑道,“我也走过些地方,凡是酒店,无不劝人多吃,只娘子你这里与众不同。”
“倒不是别的。”李小二的妻子报以娇笑,“只怕客官吃醉了发酒疯。”
“不会,不会!”说着,他一只手便伸了过来。
她急忙将手一缩,故意嗔道:“你这位客官不老诚,口不应心!倘或再是这等我便走了。”
“休走,休走!”那人急忙央告,“恕我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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