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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去时走了两日,来时赶着一群猪,石秀不能不随着牲畜蹒跚而行,就走得慢了。一去一来走了七天才到家。
到家一看,便是一惊,排门紧闭,寂然无声,心里由不得便想:莫非潘公年纪大了,一跤跌成中风,收起买卖办丧事?细看时,门不曾钉麻,也不见贴有“殃榜”,这才放了一半心。
推开排门一看,人影俱无,肉案已经拆去,刀杖不知收在哪里,砧头堆在一边,看样子是歇了买卖。这却是为何?
石秀有心病,当时便忖度:“俗语道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一家之主,不是杨雄,也不是潘公,是他女儿巧云。这婆娘看我不得,却又不好赶我,使这一计,只做‘卷堂大散’,等我走了,再把生意做了起来,也方便得紧!罢、罢、罢,我不做曹操,宁可人家负我,我不负人家。”
这样想着,便把猪赶了进去,在猪圈里圈好,走出来时影绰绰看见巧云在窗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他不知道她看见了自己不曾,只自己却懒怠理她,回到卧房,也不换衣服,先打算盘结账。
“三郎!”潘公急匆匆赶了来,“你回来了。”
“回来了!”
“怎不先歇一歇?”说着,潘公一脚已跨了进来。
“潘公,你坐,我不招呼你。”石秀眼也不抬,“等我把账结好了再说。”
结账打算盘,最忌人在旁边说话,潘公便静静地坐。等他结好搁笔,才含笑说道:“我刚才看了猪来,选得好。”
“理当尽心。”石秀把账本子、剩下的十五两七钱银子,一起放在他面前,“潘公,且收过了这篇账,若上面有点私心,天诛地灭。”
潘公大为诧异:“三郎,何出此言?”
“我离乡五七年了,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了账目。”石秀又说,“待今晚辞别大哥,明日一早便走。”
“咦!奇怪了!”潘公直摇头,“怎么忽然动了乡思?”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默默低头把眼望着泥地。潘公见多识广,各式各样的脸都见过,看石秀这张脸,是有难言的苦楚,且休逼他,吃过了饭,慢慢来套问也还不迟。
于是他起身说道:“只怕你早饿了,且洗洗手来吃饭!”
“潘公,”石秀一把拉住他说,“把账跟银子带了去。”
“嗐!”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三郎,这你就不对了,莫非真个如此绝情?果然要走,也是明日的事。你与你哥哥说了,再交账与我也来得及,何必争在此一刻。走、走!”
说罢,便将石秀拖到后面堂屋。只见巧云晚妆初罢,穿一件玄色罗衫,只涂粉,不施朱,越显得肌肤如雪,与素日浓妆艳抹的那一份靓丽又自不同。
石秀还是守着他的礼数,叫一声:“嫂嫂!”
“回来了!”巧云淡淡地应酬,“路上辛苦?”
“还好。”
自己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应该还有些话好谈,她却懒得多说了。“请坐!”敷衍了这一句,转身回到厨房。
厨房里就是她跟迎儿两个料理,把饭开了出来,只是豆腐、面筋之类的四碗素菜。
“三郎!这两天委屈你。”
潘公这话意何所指?石秀弄不明白。“怎说委屈?”他问。
“喏!”潘公指着桌上说,“只有素食与你吃。”
歇生意不杀猪了,没有现成的肉好吃,索性吃斋,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石秀心里冷笑,口中却说:“天气热,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
“倒不是这个缘故。”潘公一面斟酒,一面说,“明日中元,又是我女儿前头的那个王押司忌辰之日,要做一场佛事超度他,所以吃三天斋。今天是头一日。”
“噢、噢!”石秀微有意外之感。
“念经拜菩萨的道场,摆着两张血污淋漓的肉案子,没罪过?如此,我歇了三天生意。”
石秀一听这话,不由得两脸发热,只是话还不符,何以做手、伙计、徒弟走得一个不剩?这话却又不便直问,只随口问道:“噢!还要做佛事?”
“就是明天。白昼里一堂‘梁皇忏’,夜里一堂‘瑜伽焰口’。”潘公又说,“巧云说:中元节,家家要超度祖先,又是斋戒,厨房里要洁净,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几日。我想这话也不错,叫他们都回去,十七开市再来。”
疑云是消散了,事情却成了僵局,已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得回来;若是将错就错,真个如此离了潘记肉行,且不说刚刚有个安身之处,舍却可惜,而且对不起杨雄一番盛意,也伤了老人家的心,大是不妥。石秀心想:即使看巧云的态度迟早还是个“散”字,也得要人家开口,自己不可做那个有头无尾的半吊子。
于是一路吃酒,一路用心思盘算好了一句话,且不说出口;潘公一定还要挽留,等他开了口,自己再说,就不显痕迹了。
果然,吃到酒醉饭饱,剔着牙提了一壶凉茶去后园乘凉时,潘公问起:“三郎,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两个堂兄弟。”
“又不是同胞兄弟,不回去也罢。辛苦了一趟,趁这两日歇一歇,何苦大毒日头下又去赶路?”潘公又说,“真个要走时,也到秋凉时分再说。”
石秀略略迟疑了一下,慨然答道:“这两日做佛事,也要人照看。我便依了你老的话,过几日再说。”
潘公见他改了主意,自然高兴。“这才是!”他说,“三郎,我托大说一句,虽有半子之缘,实在是拿你当亲人。”
意思是实有父子之情。石秀当然感动,几乎开口认作义父,但想到巧云,心便冷了,只说:“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石秀是有人心的人。”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潘公连连点头。
因为有这句话,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说出去的话要当金子般珍贵,从今以后,在潘公只有逆来顺受了。
石秀是起惯了早的,这天虽不开门做生意,他依旧四更起身,井台上打水洗过了脸,无事可做,反觉得一颗心惶惶然的,没个依托之处。坐定了静下心来,细细想着往事,忽然有了主意——功夫搁下得久了,正好趁此闲暇,演练一番。
打完一套拳,又寻出朴刀来舞,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锈斑,便就井台磨刀。磨到一半,听得有人敲门,开门看时,一个火工道人挑着轻担歇在门口;又有个和尚,约莫二十五岁年纪,穿一领黑袖海青,雪白的袜子,踩着一双簇新的粉底鞋,光头发青,齿白唇红,笑嘻嘻地站着,一见石秀,合掌打个问讯:“想来是石施主?”
“是的,我姓石。”石秀说,“师父来做法事?”
“正是。今日潘府上梁皇忏,特地早来铺设经堂。”
“请进来!待我去唤潘公。”
把潘公唤了出来,那和尚叫他:“干爷!”又说道:“押司忌辰,带得些少挂面、几包京枣来上供。”
“何苦又教你破钞?”潘公指着那和尚向石秀说道,“三郎!这师父原是绒线铺的小官人,俗家姓裴,叫裴如海,原是寄在我门下的干儿。如今虽出了家,依然俗家称呼。”然后又为和尚引见石秀,才知他法名海空。
寒暄既罢,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京枣,延到后厅待茶。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帮着火工道人铺设经堂。等铺设停当,一众和尚都到了,把海和尚唤了出来,见他穿起大红袈裟,跪在东首第一位。磬板起处,云鼓木鱼,铙钹齐鸣,热热闹闹地摆起梁皇忏。石秀心想:倒看不出这后生和尚,倒是主持佛事的“老和尚”。
念过一遍经,延请早食,石秀陪着吃过,看看无事,便跟潘公说道:“大哥想来在衙门里值宿,我看看他去。”
“好、好,你去。”潘公又说,“明日十六是卯期,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你便早些回来。”
石秀答应着出门而去,走到衙前,只见杨雄与几个相好在茶店里吃茶,便走上前去叫应了。杨雄与他另觅一张桌子坐定,石秀说道:“大哥原来清闲!”
“本来无事,只是这两日懒得回去。”
“怎的?”
听这一句,杨雄的脸色更不好看。“哪里说起!在我杨家做佛事,超度姓王的!”他又接了一句,“我回去做甚?”
想想也是,巧云超度前夫,何不到佛寺中去?这等做法,未免叫杨雄难堪。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对,老人家样样都好,就是在这上头欠思量。
“不去说他了。”杨雄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下午。”
“怎不来寻我?”
石秀不便说那一段误会,托词答道:“潘公教我在家吃斋。”
“原是!我就是吃不来斋。”杨雄又说,“你休回去,今日无事,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吃酒。”
带去的那地方是个妓馆,一进门便有个涂得一脸怪粉、戴得一头怪花、手指上套了七八个戒子的老鸨,拍手拍脚地说:“哟、哟!真正不巧!金线日日盼节级来,好不容易来了,偏偏她又‘供番’去了。”
原来大宋朝的酒,尽皆官卖。本来官酒是官酒,官妓是官妓,两不相干,到了神宗皇帝手里,“拗相公”王安石变法,原意在抑制豪强,造福小民,行均输、市易、青苗诸法,要“不加赋而国用足”。无奈所用非人,“新法”变成苛扰,多方搜刮,卖官酒亦出了新花样,征召官妓,列坐酒肆,搔首弄姿,勾人入座。贪杯的自然倾囊而出,就是点滴不饮的,亦成了“意不在酒”的“醉翁”。这一下,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情事,各不相下,彼此斗殴,便又得劳动官兵在酒肆门前架起刀杖弹压不法,还挂着一面幌子,大书“设法卖酒”,从此成了例规!凡属官妓,每月必有一两日到官酒肆承应差使,名为“供番”。
原意是在吃酒,既然金线“供番”,便到她当番之处去买醉,也是一样。当时问明了地方,杨雄带着石秀,迤逦向东而去。
到得东门大街十字路口,只见路南好大一座酒楼,金字招牌“醉仙居”,门柱上贴一张浓墨红笺,写的是“即日开酤新酒”。门前进进出出的人极多,进去是白脸,出来都成了红脸,步履歪斜,不问有人无人,直着眼冲了过来——皇帝且避醉客,杨雄便拉着石秀悄悄避开,侧身进了醉仙居。但见楼上楼下,数十间小阁子,都是竹帘深垂,从帘栊中透出谑浪笑语,杂念弦弦之声,乱哄哄好不热闹。
石秀初来这等地方,不免情怯。杨雄却是不慌不忙,拦住一个手臂上盘叠盘、碗架碗在上菜的伙计问道:“可有地方?”
“啊、啊!杨节级。”那伙计赔笑答道,“你老来得晚了,今日‘供番’的雌儿,都是一等一的货色,早就满了。”
“我不问你满不满,只与我寻座头。”
那伙计面现难色,但也料知搪塞不过去,想一想答道:“若是别位,实在难。杨节级的事,我好歹要想个法子。只请你老稍等一等。”
“等一等不妨,只要有地方。你若诳我,小心狗头!”
“不敢、不敢!”
那伙计说完,匆匆忙忙上楼而去。杨雄和石秀便站着闲望。石秀眼尖,拉一拉杨雄说:“大哥,仿佛是跟你在招呼。看!”
手指处,楼上西面栏杆转角上,站着妖妖娆娆一名官妓,红馥馥一张有了几分醉意的脸正望着杨雄,手里捏着一方绢帕不断挥动。
“这就是金线。”杨雄喜滋滋地说,“等我来问她一声。”
说着,他便上了楼。金线迎了上来低声问:“怎的寻到了这里?”
“带个结义兄弟到你那里吃酒,偏生‘上门不见土地’,只好寻到这里来。”
“谁是你结义兄弟?”
“喏!”杨雄指着石秀说,“那不是?”
“好人才!”金线失声喊道,“强似你十倍。”
正说到这里,屋里有人在叫:“金线、金线!”
听到这喊声,金线便觉不耐烦,低声咕哝着说:“讨厌!”
“金线、金线!”屋里又喊了,“怎的逃席?快来受罚!”
金线依然不理,只拉着杨雄的手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正着人找座头。”
“现找怕就难了。”金线笑道,“七月十五开地狱门,前世的酒鬼都放出来了!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般热闹。”
一句话不曾完,屋里冲出一个人来,歪戴着帽子,恶狠狠地冲到金线面前,起手便是一掌,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
“你怎的打我?”
“打你个臭娼妇!”那人揎拳捋臂地说,“好大的架子,不来陪酒,与人说私语,你可懂规矩?”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来。
这一掌可打不着了,杨雄起手将他的膀子一托,沉着脸问:“尊驾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你什么人,来管我的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容不得你这等猖狂!”杨雄一面说,一面便捏着他的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送。那人踉踉跄跄后退着,退到门边,一跤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那人气得脸色红中发青,向里喊道,“怎不出来?”
用不着他喊,里面已涌出七个了,四男三女:女的是官妓,吓得纷纷走避,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样,一个个头巾歪斜,脸色通红,都吃醉了。
“怎的?”有个年纪最长、右手生了六个指头的人问。
“这个待决囚攮的!剪了人的边,还敢动手打人,真正没有王法了!”
“慢来,慢来!”飞身上楼的石秀挺身上前,“我在楼下看得明明白白,是这厮先动的手!欺压女子,不算好汉,来、来,要打架,我拼命三郎奉陪。”
就这两下里都在火头上,眼看有一场群架好打,里面小阁子里闪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莫动手,莫动手,都是自己人。”
这个人除却石秀,两造无不熟识:身材不高,天生一张笑脸,跟石秀一样行三,只是外号不一样,一个是“拼命三”,一个是“快活三”——此人家道殷实,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大片良田,安分度日,倒是个守成之子。平生两好,一样是酒,一样是朋友,兼以性情最随和不过,终年醉颜在脸,笑口常开,所以都叫他“快活三”。提起他的本名王德伟,反倒无人知晓了。
“快活三!”挨打的那人,怒气冲冲地指着杨雄说,“你倒说,这厮剪了人的边,反要打人,有这个道理没有?”
“休动气!只当我得罪了你,我来赔罪。”说着,他一躬到地,笑嘻嘻地说,“孙七哥,你若是心不忿,便打我几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与他无干。孙七略略扳回了面子,心里好过了些,说一声:“哪个要打你。叵耐这厮——”
“住口!”石秀吼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已有人来排解了,你还‘这厮、这厮’的骂哪个?”
“啊哟哟,这位大哥好威风!”快活三又是抢着拦在中间,兜儿一揖,“休计较!那是人家的口头禅,不算骂人。”接着又对杨雄说:“节级,看我薄面,让一步。”
杨雄原知道自己有些理屈,而且寻欢取乐也不愿闹事,便乐得买他一个面子。“也罢!”他扯着石秀说,“看快活三的分上,算了。”
安抚了一面,事情就好办了,快活三赶紧说一声:“节级,我承情。”然后又安抚那一面:“孙七哥,不打不成相识,我做个小东,吃个和气杯。”
孙七那批人,都是式微人家的子弟,有几件光鲜衣服,也会两路花拳绣腿,其实外强中干,发不出狠。看这光景,自知不敌,能够有快活三出头打圆场,勉强绷住面子,自然是乐得趁热收场。
“罢、罢,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酒?不看你快活三的交情,哼!”孙七冷笑一声,顿一顿脚,大声喊道,“算账!”
“会过了、会过了!”快活三推着他说,“孙七哥,你请,你请,我的小意思。”
总算吃着一顿白食,孙七心里一高兴,便把刚才的羞辱都丢到九霄云外,而口中却还不依不饶:“哪有这个道理?怎好教你破钞!”一面说,一面双手拉住快活三,似乎不让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银子。
快活三是见惯了这等行径的,不慌不忙地答道:“孙七哥,你拉住我的手也没用!别地方不敢说,这醉仙居,他们不敢收你的钱。”
孙七听得这话,不胜怏怏然地摇头道:“没法度!这里是你熟!抢不过你。”说着便放下了手,又说:“既如此,我老脸叨扰了,改天还席。”
“好说、好说!请、请。”
杨雄和石秀在一旁看着,不免好笑,心里自然也见快活三的情,少不得要道声谢,所以一直站着不走。到此时便是开口的时候了。
哪知快活三却容不得他们开口,转过身来,一把拉住石秀,脸看着杨雄问道:“节级,我要交你这位令友!”
“好、好,我来引见。”
一个倾倒于石秀的英雄气概,一个觉得快活三是热心有趣的老好人,所以一经引见,十分投契。三个人便占了孙七空下来的那间小阁子,刚刚坐定,金线踅了进来,已是重新梳了头、匀了脸,一进门便发怨声:“真正晦气!无缘无故挨他一巴掌。”又推着快活三娇嗔:“有你这样的滥好人,还替他会账。打了人还有白食吃,真正气死我也!”
“三哥,你听听!”快活三以哑然失笑的神色看着石秀,“我贴了钱还落个不是,这口怨气哪里去出?”
“这世上原是好人难做!”石秀半真半假的,大有牢骚之意。
“好人难做也要做!来、来,好好乐一乐再说。金线,先取‘花牌’来!”
每日供番的官妓,都在朱红漆牌上,用水粉列明花名,就叫“花牌”。杨雄有心大大地请一请石秀,便拦着快活三说:“不用花牌了,只拣好的,尽管唤将来。”
这也是捧金线的场,极有面子的事,她自是欣然应承,却又笑道:“节级,这位大爷贵姓?”
“姓石,行三,你只唤他三郎,是我兄弟。”
“噢,三郎!”金线浮起轻倩的笑容,重新拜了一拜,又问杨雄说,“三郎可有什么知心的人?”
“想来还不曾有。”杨雄看一看石秀说。
“既如此,我替三郎做个媒。”金线问道,“只不知三郎喜欢怎的一路人?高矮胖瘦——”
“对!三哥自己说。”快活三在一旁接口,“金线是通天九尾妖狐,你只说得出样儿,她就能觅得到。”
“什么九尾妖狐?”金线打了他一下,“到你嘴里,从无好话。”
石秀在风月场中,还是第一遭涉足,自不免腼腆,只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怎说不必?有酒无花,最煞风景!”快活三怂恿着说,“三哥、三哥,你快快道来,趁早好教她去觅。”
石秀依旧茫然无主。到底杨雄是结义兄弟,相处的日子多了,知道石秀的性情。“这样吧!”他对金线说,“寻一个文文静静、不露张狂样儿,却又能言善道的,来陪我兄弟说说话。”
“这便难了,能言善道,多不文静;文静的却又是锯了嘴的葫芦。待我想一想。”
金线敛眉凝神,悄然沉思。快活三便取笑她说:“就像你此刻的神情,倒是文文静静,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啊!”金线喜滋滋地笑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保管三郎中意。你们先点酒肴,我去安排人来!”
说着,金线掀帘而出,接着便是小二来招呼酒肴,先拿冷碟子来喝着热酒。一巡酒未终,金线领了三个人来,头一个肥大白皙,有杨妃之胜;第二个未语先笑,妖娆特甚。一一引见过了,分别在杨雄和快活三身边坐下。第三个着一件湖水色纱衫,肤白如雪,眉清唇薄,果然文静。
“她叫胜文。”金线说道,“三郎,你多照看。”
“不错、不错!”快活三很高兴地说,“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们三哥。来、来,坐这里。”
石秀也觉得中意,只是面皮老不出来,唯有微笑着不作声,但一双眼睛却总盯着胜文。
“这酒怎么吃法?”杨雄问说。
“怎叫怎么吃?”快活三反问。
“寡酒无味。我们文吃,还是武吃?”
“文吃如何,武吃又如何?”
“文吃是唱曲猜谜,武吃便是猜拳——代拳不代酒。”
“还有这些花样!”快活三点点头,“说得也对,不然酒销不掉。三哥,你说,是文吃,还是武吃?”
“都可以。”石秀看着杨雄说,“大哥说什么便是怎么。”
“好,我们先武后文,各随其便。我做令官,先猜拳,快活三,以你为始。”
“不公、不公!如何以我为始,你右手边是‘赛杨妃’,左手边是金线,如何越过她二人,寻我下手?”
“这话说得是!”未语先笑的那个叫作孙安娘的说,“杨节级这个令官做不得了!一开口被驳,灭了威风!”
“罚你的酒,才晓得我令官的威风。吃!”
“怎的罚我?”孙安娘不服,“做令官也要讲理。”
“我是令官,你说我‘做不得’,又说‘灭了威风’,蔑视官长,该当何罪?”
孙安娘无可对答,却又不肯饮酒,只拉着快活三说:“你看看,这等不讲理的令官。”
“你休要说了!说了又是‘蔑视官长’,加倍罚酒。快吃、快吃!”
“我不来,直是这等欺侮人。”说着,孙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
原是有些做作的神情,噘着小嘴,其态可掬,大家都笑了。
“快活三!”杨雄又说,“你刚才说,不该越过她们两个寻你下手,这话言之有理,赏你一杯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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