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说到消遣,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说了话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听书免了,我还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欢,随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连连答说:“都随你,都随你!”
于是跟巧云说了去处,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极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将精致肴馔送了来,不必问价。为此破费,却令石秀异常不安,同时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着坐了好些时候。
分手之际,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便说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稳,放心不下,扶持着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赶到胜文那里。
尽管他三脚并作两步,一路半跳半奔赶到胜文那里,依旧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着屋子在等。别处都有客在高声谈笑,独她那里,湘帘半卷,炉烟袅袅,静无人声。听得传报:“石三郎来了!”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双目惺忪,右颊上一片淡红颜色,不是胭脂,是龙须草席上压出来的红晕。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既然吃酒,怎不带了这里来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谨厚的老人家,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不然就是带坏了‘良家父老’。”
胜文笑了。“亏你想得出。也罢,”她说,“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
说到这里,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进来说道:“干娘来了!”
那是胜文的假母,脸上皱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却极其挺括,花白头发梳得极光,是娼门中鸨儿那种特有的韵致。语言也不俗气,请教了姓名籍贯,敷衍了几句,随即道声:“请宽坐!”转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阳逼了进来,燠热难耐。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道:“这里坐不得了!跟我来。”
出了腰门,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赞声:“好!”
胜文听这一声,脸有得色:“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儿!”
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人生得极乖觉,正捧了一床凉席、拿着两把扇子随后而来,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先就说道:“石三郎酒还不曾醒,先点茶吃果子,随后摆酒,我都告诉厨房里了。”
“好!”石秀又赞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玲珑的小人儿。”
燕儿笑着避开去,奔上凉亭,铺好席子,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便又问道:“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
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哟!”他失声说道,“来得匆忙,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
“不须你约。”胜文答道,“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说了的,傍晚再来。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说。”
燕儿应声去了,石秀便盘膝坐了下来,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但见又有两个粗使的丫头,取来了靠枕、矮几、茶汤、莲藕,一一安设停当。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下,伸出与莲藕同色的双臂,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尝经历过这种温柔乡中的生涯,顿觉愁怀一去,心里在想:俗语道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说。
就这一转念间,心思便放开了,握着胜文的手说:“你是哪里人?”
“你听我的口音。”
“河东?”
“河东蒲州。”
“怎的到了这里?”石秀说道,“河东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
“遭难?”石秀关切地问,“你是遭难流落在这里?什么难?”
胜文不响,双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越显得楚楚可怜。
“是我不好。”石秀微觉心疼,“不该勾起你的心事。”
这一说,却令胜文感动,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温柔体贴,于是答道:“说说也不妨。别人不信,你不会似门缝里看人。我跟你实说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怪不得!”石秀连连点头,“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怎的与众不同?”胜文灼灼双眼逼视着他。
“是那种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胜文淡淡一笑——笑容虽淡,却非敷衍,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种喜悦。
“不过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没有再说出来,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出来的话: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的沦入娼门?“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胜文停了停又说:“话说来极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之,怨我爹太老实。我爹做过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说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谈,还是有难言之隐。
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虚语。她的父亲是个推官,掌理一县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脑病。平时与常人无异,等一发作便糊涂了,最坏的是,发作之先毫无异象;发作之时,旁人亦难察觉,只看他神态如常,谁知是非不辨。
就为了这个脑病,被一名书办看出可乘之机。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开后门放奸夫进门,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也怪做媳妇的欠思量,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细心窥伺,果然有此丑闻。
做儿子的心里自然难过,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几次想劝,就是到了跟前,开不得口。白日里茶饭无心,夜来长吁短叹,一夜睁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劝。哪里劝得过来?有一日清晨醒来,做妻子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四处寻觅,踪迹杳然,最后在枕头下寻出一张纸来,写得八个字:“家丑难堪,唯有远遁。”
儿媳妇便哭了。婆婆赶了来一看,“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跟奸夫商量,看看纸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硬说儿媳妇不规矩,把儿子气走了。
案子归那书办承办,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禀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妇来,下在女监里等机会。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知道机会来了,当时抱牍上堂,立传原告,现提被告,上得堂上,仅由那书办摆布,判了儿媳妇不守妇道,笞背五十,交官媒发配。
这是何等冤屈!儿媳妇觑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为她申冤,上京击“登闻鼓”鸣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如何如何过付,指明时日地点,真个凿凿有据。
“这就不对了!”听到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诬告?”
“唉!”胜文长叹一声,“害就害在我爹那个毛病上头,当时支支吾吾,辩不清楚,看去是情虚的模样,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有这等事!”石秀替她难过,浓眉拧成个结,捏紧了手问,“后来呢?”
“那还用说?自然下在监里。”胜文惨然答道,“为这场官司,上下打点,连我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子都卖掉了。”
“真正是无妄之灾!”
“灾难不过刚刚起头。”胜文接着说道,“我爹又气又急又悔,在监里得了场病。那地方好人都难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过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结——”
“谁说的?人死了,还得追赃。一钱逼死英雄汉,孤儿寡妇哪个看顾?亲戚故旧,挨家磕头也磕不出二百两银子。”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胜文双目含泪,容颜惨淡地说,“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时的办法。”
石秀明白了。无钱完赃,妻孥抵罪。胜文当了官妓,便是这等来的。
“你不要难过!”石秀只好这样劝她,“人走运气马走膘,有坏运就有好运。你坏运走过,该走好运了!”
“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只是我不明白,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运?”胜文又说,“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开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爱惜的人,捡了这朵花回去,清水供养,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里?”胜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脱籍,不是等闲能够。就算能够,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动,抬眼看时,胜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那颗心越发热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转念想到自己,不过帮衬潘公,做个寻常买卖,寄人篱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头的冷水,不由得便把头低了下去。
看这光景,胜文不便再说——再说也没机会,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杨雄问道,“在哪里吃酒来?”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鱼大肉修了五脏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胜文这才知道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子!
“这里倒风凉!”杨雄看了看周围,兴致来了,“今日十六,月亮还是好的,就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无处去觅,金线却近在咫尺。她这天也不供番,一唤即至,欢然共饮,到月上东山,清风徐来,意兴更豪。
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头。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雪白的竹布袜子,踏一只皮襻凉鞋,头皮青青,红光满面,甩着袖子,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
应门的是迎儿,开出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是海师父。”她到底还年轻,未经世故,心思老实,“潘公不在家,与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无男子,不便应接。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说,“我便见你家大娘子。迎儿,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迎儿诧异地问。
“不错,我是报恩寺方丈,不过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来听说过,我不曾出家的那时节,拜在潘公膝下,认作义子。”海和尚问,“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该如何称呼?”
迎儿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听潘公说过,有这等一个义子,看他年纪要比大娘子大上两三岁,那自然是:“兄妹相称!”
“可不是兄妹相称!”海和尚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约指,塞到迎儿手里,“送你玩!别人问起,休说是我送的。”
迎儿又惊又喜,但到底还胆小。“海师父,我不要!”她把银约指递了回去。
“为何不要?”
“不能与人说,便不好戴,戴出来便有人问——第一个就是我家大娘子,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说明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家大娘子的赏赐。”
“你如真的这等说,我就谢谢了。”说着,迎儿把海和尚接了进来,关上大门,径奔后院通报。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之际,听得迎儿一说,心里在想:这倒真巧了!想着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来意如何,却费猜疑。
且不管它,见了面再说,于是先吩咐:“你请海师父进来待茶。”
等海和尚进了后院,她却迟迟不出,对镜理妆,打扮得整整齐齐方肯出见。
这天佛事已过,无须淡妆,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见,头顶上仿佛觉得轰的一声魂灵出窍了。
有迎儿在旁边,巧云自须顾忌,敛尽笑容,庄肃下拜。“昨日师兄辛苦!”她说,“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说、好说!”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该谦虚几句,“昨日多蒙贤妹款待,厚赐 钱,真正受之有愧。”
“师兄说哪里话!我还觉得不成敬意,容有机会,另外补报。”
海和尚脑筋灵活,能说会道,赶紧接着她的话说:“补报不敢当,如今倒有个做功德的机会,特来与贤妹说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个漏洞,等巧云来提,语言交谈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着嗔道:“你这位师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还不曾说与我知,却如何问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凿了个爆栗,“我自觉平日说话,也还清楚,怎得今日在贤妹面前,便这等颠三倒四?”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巧云听出因头,不愿迎儿在面前,便看看她说:“有今日新做的素馅馒头,装一盘来待客。”
迎儿自是依言行事。巧云与海和尚却都拿眼盯着她的背影,眼看她进入厨下才扭过脸来,倒像迎儿会躲在什么地方窥探,不是这样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着海和尚说:“在我这里,语言须谨慎些,休当迎儿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个银约指的事,顺便告诉了巧云,接着又说,“驭下宜宽,才有知心着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劝巧云收服了迎儿。她懂他的话,但觉得一时还理会不到此,姑且撇开,重拾中断的话题:“师兄!到底是何功德?”
“这场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擞地说,“报恩寺要启建一坛‘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
语声未毕,巧云先就高兴了。这个道场俗名“打水陆”,七昼夜的法事,焚种种香,燃种种灯,供种种精妙饮食,设种种花幡宝盖,数百名僧众,唪经施法,最热闹好看不过。所以她失声打断了海和尚的话说:“哟!报恩寺有这等场面!”
“也是因缘凑巧。贤妹,你听我说。”
原是要找话来说,才坐得久,海和尚便从“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缘起说起。起自饿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位高年异僧,说的是:“欲救群灵之苦,莫过于水陆大斋。”梁武帝醒来记梦,历历在眼,便下诏敕高僧志公和尚,创建水陆斋法,相传至今。
“做道场功德,是一心奉请十方法界的圣凡,齐降法筵,虔心供养。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响斯应。”海和尚接着说这一坛水陆的斋主,“建一坛水陆道场,事非轻易,东村赵秀才纠合了几位亲友,凑集份子,央人与我来说,我已许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贤妹不妨也做一场延生荐亡的功德?”
“再好不过。我娘生我时难产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经忏。不知可能在这场水陆道场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说道,“但等功德圆满,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净土。”
“只是——”巧云欲语又止地,一双凤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盘算。
“贤妹!”海和尚异常关切地问,“怎的变了主意?此是难得的机会,不是银钱花费上的事,延请数百位僧众,非同小可。错过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胜会?”
“实不相瞒。”巧云答道,“师兄说不是银钱上的事,我倒是正为此要做个打算。也知打水陆的花费极大,只怕力量够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这两句话,变得轻松了。“我道是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说,“这上头,贤妹不须费心。”
“怎的不要费心?数家合建,费用公摊。再说,自己不尽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这却是实在话。不过,费用虽说公摊,账却由我开。一坛水陆道场,总得用到五百两银子,十份派,每份五十两银子,贤妹只出十两银子就是。”
“何以我独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情分不同嘛!”
巧云顿时脸泛红晕,微微嗔道:“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
“这句话不颠倒。贤妹想想,你我是何称呼?情分自然不同。”
“虽然如此,也只好摆在心里。”
海和尚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与贤妹的情分,彼此摆在心里。”
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头送了来时,少不得有一番谦让。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亲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却是亲切,兴致一好,胃口大开,把一碟馒头吃得精光。
看看时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巧云着迎儿送出大门,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等海和尚正要出门时,她忽又喊道:“师兄,请留步!”
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忙不迭地转身回来,十分关切地问:“贤妹,可是还有话?”
“是啊!”巧云这样回答——其实无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失声一喊,但不能不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
这句话,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急切间却想不起来,悄然凝睇,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贤妹!”他碍着迎儿,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必烦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也是碍着迎儿,不能多说,顺口答道:“我还有话。”
“那就请吩咐。”
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师兄,你再请坐一坐。”她说,“我有东西让你带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
于是一个进入自己卧房,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欢喜,猜想着巧云必有切身体己之物相赠,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囊,便是铰下来的头发。虽无私情,已有表记,有此表记,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无聊,尽有东西好想了。
果然是块罗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着的一块银子。“师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尽。”她把银子捧在手掌心里,“这十两银子的份金,就请师兄带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着。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贤妹垫上,也不要紧。”
“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师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说着,巧云将一块银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袖里另有乾坤,将巧云那只温软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心里怦怦地跳,却也有些着急,因为被迎儿发觉了,不好看相,便将手一夺,海和尚不敢硬拉,让她退出手来。他只觉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两银子丢在那里。
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看不见迎儿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可要预备?”
听这一说,巧云才讶然发现,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没好气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回来不回来。”
迎儿不响,心里却在猜疑: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却视作眼中钉,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想想又不对,倒像是先恼了石秀,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接下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恰好是两个人。
迎儿想到便说:“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欢喜便好了。”
听得这话,巧云一惊,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头,沉住气答道:“我不懂你的话,什么讨人欢喜?”
“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不如海师父随和。”
这话也还罢了。“原是!”她说,“为人总要随和,才有人缘。”接着她便笼络迎儿:“海师父也夸赞你,说你肯听话,不多嘴。你若是时常这等时,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怎么说,我怎么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兴。来!”
巧云将迎儿带入卧房,搬开了箱子,取出匹头,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做夹袄穿。目迷五色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花的,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
迎儿谢了又谢,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出门时,巧云喊住了她问:“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你怎么说?”
迎儿想了想答道:“我只说:坐一坐就走了。说些什么,我不曾听见。”
“对!就是这么说。”巧云背转身去,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你只记住那六个字:肯听话,不多嘴。有何言语落入耳中,只当不曾听见。”
“我知道。”迎儿说,“我什么都不曾听见,什么都不曾看见。”
迎儿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证据——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起了床,残醉犹在,兀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要女儿浓浓地做了碗酸笋腐皮汤,喝完了精神好些,便问迎儿:“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可是他来过了?”
“是的。”
“他来做甚?”
“不晓得。”迎儿答道,“须问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
“你老人家在做梦。”迎儿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热,说要赶回寺里做功课,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等说,必是有句要紧话,赶了来说,说完就走。”潘公又说,“你唤你大娘子来,等我问她。”
巧云是吃了晚饭,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儿隔窗说了经过,她在里面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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