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巧云抹干身子,洗头发,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潘公等得不耐烦,倒又出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靠在一张竹榻上,仰望苍穹,看星星眨眼,凉快倒凉快、逍遥,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细细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厌的时候;锦绣绫罗,不能穿了给镜子看;高楼大厦一个住,不寂寞煞?说来说去,成双作对最好。若得个情深意厚、温柔体贴的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像自己总还有希冀,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却又不是孙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露。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怎样过法。
这样想着,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头皮青青、唇红齿白的一条影子,就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
“女儿!”
虽是极熟的声音,巧云却吓一大跳,定定神说:“爹还不曾睡?”
“白昼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问道, “海和尚来过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有件好事。报恩寺要打一坛水陆……”接着,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问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想想又惭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记问起。不过,与潘公却不便实说,好在这也容易搪塞。
“日子还不曾定。”她这样答道,“等定了再来通知。”
“只怕还有些日子。”潘公倒体谅,“打一坛水陆不是等闲之事。内外两坛,要念数十部经,须数百僧众,一一延请,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云因话答话,“七月里鬼节,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这一场功德。”
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来,回房上了床。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只有巧云一个人,既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这般无礼;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岂不挨主家的骂?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
果然,开出门来,便是酒臭冲鼻,巧云赶紧转过脸去,没好气地问:“哪里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
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踉踉跄跄跌进门来,第一大事是掀开裤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发冒火。“回回是这等!一泡尿总要带到家来。莫非尿在外头,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气,“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气,臭气不散,莫非你就是间壁的那条大黄狗,连香臭都不知。”
“什么香臭?”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让我闻一闻!”
说着,便来扑巧云,扑上了乱摸乱闻,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然后管自走了进去。
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头,只是“心肝、宝贝”地乱叫,冲到房门,忘掉门槛,合扑一跤,跌得晕头转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口一张,大呕特呕,吐得一屋子臭气熏天。
巧云最爱干净,见此光景,又气又急,却还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顿着脚,咬牙切齿地自责,“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
万般无奈,只好去唤迎儿起身,来收拾残局,偏偏迎儿年轻贪睡,猛推推不醒。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巧云有个“一针见血”的法子,拔下头上银钗,拣迎儿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渗出血来,必定从梦头里痛醒。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骂又推,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气,便又记在杨雄头上了。
灶下取了灰来覆上,呕出来的秽物是扫尽了,气味却一时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自己避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月下生闷气,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呕,立刻清醒。杨雄看弄得这一塌糊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但是,巧云那样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还忍耐着,只当她稍停一停,就会进房,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也就没事。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个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声嚷着。
“不睡?眼睛都睁不开了!”巧云冷笑着答说,“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气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气,只是夜静更深,夫妇口角,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所以隐忍不言。
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一赌气管自去睡下。夜凉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颈同圆好梦的辰光,这里却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咫尺千里,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
杨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来,下床趿上鞋子,顺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这时候还到哪里去?想开口问,却又怕一问当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声。杨雄看她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发着恼,走过她身边,站住脚说了句:“横竖你见我讨厌,我让你!”
这一说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担这个责任,便即反唇相讥:“三瓦两舍,多得是宿处,你舍不得便休回来,何苦来寻闲气?”
“你摸摸良心!”杨雄吼道,“倒是我要寻闲气,还是你要寻闲气?”
“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也好,吵醒了四邻,请大家来评评理。”
四邻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开门,来问究竟。
一见老丈人出面,杨雄越觉委屈,抢着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请老人家评评理看,是哪个的错?”
“你不错,你不错,看我的面上。”
听潘公这一说,巧云也觉得委屈,要吵,是年迈爹爹;不吵,却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将腰一扭,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见的。”杨雄振振有词地说,“刚才嫌屋里有气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见得不是嫌气味,是嫌我这个人。”
这话说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难以转弯,潘公刚想埋怨他两句,只听屋里传出来极燥脆的声音:“对!就是嫌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变了色,向里喝道:“说话总是这等伤人!”接着便惭愧不安地向杨雄致意:“女婿,你休听她的!是纵容得她惯了,处处要占上风,口不择言,有嘴无心,你休理她!”
这一来反倒是杨雄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才是!”潘公欣慰地说。“男子汉胸阔量大,就让她些,念在她从小没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正好借此扯了开去,便自己先坐了下来,“有句话,却要跟你说。你总听巧云说过,她娘是因为生她,难产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杨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态度,平静地答道:“是的,听说过。”
“这也算是枉死,须得超度。”潘公接着说道,“报恩寺里要建一坛水陆,是延生荐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儿的好意,不须多少花费,便做个‘斋主’,我须说与你知。”
“这是个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费?”
“寺里要送十两银子,此外自备果筵纸帛,亦须五六两银子。”
“是了!这钱我来出。”
“不是,不是!”潘公乱摇着手,“我不是想你出钱,只以巧云做‘斋主’,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着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够大的,看在这个分上,杨雄自然无话:“教她去就是了。”
“这七日,家中亦须斋戒。”潘公歉然地又说,“累你不便,教我过意不去。”
接着,潘公便问起在何处吃酒。杨雄不忍也不必瞒骗老丈人,“灶王爷上天,直奏”,说在胜文家和石秀赏月欢饮,又说胜文是石秀新结的相识。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儿子一样,而且“溺爱”这个“儿子”,所以听说石秀与胜文交好,深感兴趣,“这等说,他今晚是宿在胜文家了?”他将身子往前俯着问。
“是的。”杨雄又用解释的语气说,“也难怪他,醉得动弹不得了。”
潘公觉得他的解释多余。“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他问,“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这个叫什么胜文的倒投缘?”
“自然是因为人品出众,极文静,大家闺秀的模样。”杨雄又说,“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轻,方始没身入官的。”
他们翁婿俩谈得投机,在屋里的巧云却听得生气。“老悖悔!”她怨她父亲,说什么“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样十月怀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头荒唐取乐,女的就该在家寂寞受苦!这是哪个定下的规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拥右抱,吃醉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还要逞凶;不但逞凶,还有脸说!这口气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眼界高”是想娶个“大家闺秀”!这样说来,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无趣,一时血气翻腾,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一个人涨红了脸,冷笑着在暗地里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难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闺秀,真正说出来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个人骂了又骂,心里觉得好过得多。正双眼涩重、迷迷糊糊要入梦时,发觉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张嘴凑了上来。巧云一惊,旋即会意,而同时也有了受欺的感觉,把那只手使劲一推,转身向里骂道:“从今以后你休想!你当我什么人?不高兴便骂,高兴来了啰唣!你有地方尽管去!哪个稀罕你?”
杨雄也是个虎头蛇尾、没气性的人,挨了骂不敢回嘴,只低声下气地赔笑:“何苦生这么大的火气?气坏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脸!”巧云又骂,“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里有点痒。”
说着又去撩拨巧云。巧云却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红了。
杨雄无奈,只好住了手。“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说说话。”
巧云不作声。在杨雄看,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心里便在思索,怎么找两句她爱听的闲话来说,让她消消气,能逗得她开了口便没事了。
“我听爹爹说了,说你要做斋主——”
“怎么?”巧云抢着问,“你不许?”
“你看看,你的气性!”杨雄笑道,“我话不曾说完,你就不耐烦了。哪个说不许?”
巧云不响,心中却有领悟,原要凶些才好!看来他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人。
“做斋主不打紧,要在报恩寺里住七天。这——”
这次是杨雄迟疑着不曾往下说,说出来又怕她骂肉麻,他原来要说的话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舍不下。而巧云却猜不到他的心思,只当他不放心自己,大为生气,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双凤眼睁大了说:“怎么?做斋主在报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个说住不得?只不过——”
“不过什么?说啊!”
“有些舍不得你。”
“哼!”巧云冷笑,“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尽管赖好了!我晓得你的贼心思。”
“咦!”杨雄倒诧异,“你猜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啥心思?”
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为会做出败坏他名声的事来。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硬直,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没有那种心思,自己一说,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那岂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说,重新躺了下来,咕噜了句:“‘哑子吃扁食’,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
“越说越玄了,我自己有什么数?你说!”说着便来推她的身子。
看他这等咄咄逼人的神态,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鸡都快叫了,你还要不要睡?”说了这一句,她转身向里,随他怎么样问,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急于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见此光景,杨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强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翻个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轮着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预备着明天开门做生意。杨雄插不下手去,寻潘公不见,说有朋友约出去了;待与巧云说说话,她却又在厨下忙着。独坐无聊,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娇语,正心思活辘辘的,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肉,走了来说:“今日也算开斋,恰好你不上衙门,等吃了饭,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
这倒好,省得杨雄三心两意、彷徨不决,当时连声答应:“我在家,我在家。”
于是潘公提着鱼肉送到厨房,交代了东西也交代了话,无非劝巧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做个贤惠妇人;又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切忌口角,自召戾气。
“女儿!”潘公又说,“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处,譬如打水陆做斋主,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说,他没得半点啰唆。换了别人,只怕未见得这样子好说话。”
潘公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进去的。“对!”她自己在心里说,“你好在外头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我就寻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
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脸色好得多了,手脚也勤快了,剖鱼切肉,做了四样极入味的肴馔。饭桌上虽少开口,但杨雄有话问到,却也照答不误。看样子真如俗话所说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一天懊恼,都风流云散了。
及至饭罢,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谈的是石秀的终身大事。
“人总要讲良心,说实话,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潘公说道,“日子虽还不长,看得出是个终生之交。我早就有个想法,如今看来可以谈了。”
潘公说石秀好,杨雄自然欣慰;他也听迎儿说过,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子看待,照此看来,“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子?”他问。
“这倒无须,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为三郎打算,年将而立,也该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说道,“闲时寻思,他这头亲事也难。”
“怎的?”杨雄问,“只要有合适的人,办喜事不难。”
“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难谈。多时物色,白费心思。”
“照这么一说,现在是寻着了?”
“也不能这样说。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
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总要身家清白;门户人家的女子,花轿抬来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极开通的人。”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今朝三郎回来,我问起那个人,他只是红着脸笑,看来极其中意。而况照你昨天说,胜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这头亲事可以谈得。”
杨雄想想也不错,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说,还是我跟他去谈?”
“这事不是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想得周到,做得谨慎。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一说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紧的是胜文那里,先要探她的口气,肯不肯从良?若是肯了,还要问她的身价。隶籍官妓,先要查她的来历,究竟归地方文官管辖,还是“营妓”,才好去寻门路,替她脱籍。
“爹爹说得是!”杨雄敬重老丈人,心诚悦服地说,“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按部就班去做。今日无事,即时动起手来。”
趁着一团高兴,杨雄到了金线那里,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
夜来的光景,金线无从得知;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亲眼所见。胜文粉脸生春,娇羞无限,打后门送石秀离去,只是牵着衣服,絮语不休,想来必是殷勤订下后约。
“石三郎呢?”杨雄问道,“怎么跟她说?”
“我是远远跟过去,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但见你那结义兄弟,又点头、又摇头,不知是何意思?”
“他对胜文如何,你总看得出来。”
“莫非你倒看不出来?”金线怨怼地说,“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么留也留你不住,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真正是加料的贱骨头。”
听她这样埋怨,杨雄唯有报以苦笑。“你别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说胜文。”他问,“你可知胜文的花籍在哪里?”
“还不是跟我一样。”
“这是说归营里管,”杨雄又问,“可是跟你一个营?”
“你打听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线笑着说。
“正是。”杨雄也报以戏谑,“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胜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不过——”她摇摇头说,“难!”
听得这一个字,杨雄不由得关切:“难!难在何处?”
“第一,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阴世女秀才’,皮笑肉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计。”
“这也没有什么!”杨雄又问,“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在她身上花的钱不少了,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金线顿了顿说,“只怕饶不过她。”
这倒是个难处,杨雄问道:“饶不过她便如何?”
“你想呢?”
“无非脱籍有麻烦,别的还有什么?”
金线微微冷笑,不再多说。这神态可疑,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出来的话,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金线,同时向她求计。
“这件事先声张不得。”金线悄悄说道,“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钻入死巷子出不来,什么怪念头都会想得出来。而且他也有过话,胜文心高气傲他佩服,除非不脱籍便罢;不然,他弄不上手,别人也休想。”
杨雄吓一跳。“怎么?”他问,“那人难道有什么决绝的手段?”
“可不是!说这话时,靴子里插着把短刀,拔出来钉在桌上,吓得胜文两天吃不下饭。”金线叹口气,“也怪胜文自己不好,话说得太死。”
“胜文说些什么?”
“那营官要替她脱籍,说是跟他的长官求过了,只要缴了‘官价’,便可如愿。你道胜文怎么说?说是为她脱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辈子长生禄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宁可不脱籍。”
“唉——”杨雄大为皱眉,“如何说这伤人的话,人又不是泥菩萨,总有气性,换了我也不依。”
“就是这话啰!”金线说道,“不要说脱籍,只怕他们这样好下去,那人就会吃醋,会有一场架好打。”
杨雄心想,石秀名唤“拼命三郎”,这场架要打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照此看来,这件事着实扎手。俗语道的是:“民不与官斗。”倘或为了争风相斗,那营官一定吃眼前亏,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这一来自己必得出头替石秀去顶,又一定顶不下来,变成惹火烧身,如之奈何?
这样想着,脸上便有忧疑之色。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事情还未临头,先就怕成这个样子,倒不便再多说了。
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该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无端惹出这么些糟心的事,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此念一出,不免内愧:讲义气,为朋友尚且两肋插刀,何况结义兄弟?自己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
“我倒不信!”他的神态、语气都变过了,“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胜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难道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动刀杀人?”
金线听他的话忽然硬了,只当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样,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心里有些好笑,口中便语带讥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
“不错!只好我杀人。”杨雄又说,“我是奉命杀人。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不好随自己性子乱用的。”
“这都不去说他了。”金线懒得管闲事,“说我自己的正经。二十是干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两手空空。”
杨雄会意,本来就揣了十两银子在身上,预备送金线买匹头、作夹衣服穿,这时便很爽快地摸了出来,问道:“够不够?”
就因为他摸得爽快,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点点头说:“够了、够了。”
也就因为这十两银子,金线又有了管闲事的兴趣。“节级,”她说,“我替你出个主意,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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