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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杨雄连连点头,“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错,能把这件好事办成,我另外有赏。”
“哪个要你赏!事情办成了,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如今我替你出个主意,我着人去寻快活三,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热心,与他商议,必有结果。”
“对!”杨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为谈正事,与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处快活,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胜文却是近在咫尺,一唤便到。她本来生得文静,喜怒不形于颜色,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不苟言笑的高门淑女,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未语先笑,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雨后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怀春少女,得遂鸳梦,宵来温馨萦绕心头,有些神魂颠倒的情态。
“恭喜、恭喜!”一见面,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
这话突兀,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喜从何来?但胜文情虚,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又要掩饰,便假意嗔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你说没头没脑,我说有情有义,还不该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胜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说!”她转脸向杨雄招呼,“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样子,却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线恼你?”
“我才不恼。”金线接口,“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义,谁来管他回不回家?”
“你听听!”胜文指着金线对杨雄说,“此刻还在恼你。杨节级,今夜可不许再走了。”
“回头再说,先谈你的事。”杨雄以眼色向金线征询,“先跟本人说了吧?”
金线收敛笑容点点头。见此光景,是有极正经的事要谈,胜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带不安的眼光看着杨雄。
“到里头去谈。”
里头是间套房,四面隔绝,只得一扇天窗。胜文越发惊疑。“何用如此隐秘!”她问,“究竟为了何事?”
“我先问你一句话,”杨雄说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来是问石秀!胜文惊疑消释,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没头没脑,教我怎么说?”
想想也是,自己问得太笼统了。杨雄正在沉吟该如何措辞时,金线却性急地说了:“是问你,可愿意嫁石三郎?”
胜文一愣。情意再投,却还不曾论到嫁娶,一时竟不知作答。
问得笼统不好,问得太实在也不好。“终身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杨雄说,“我们还是慢慢谈。我先说我那兄弟的情形与你听。”
说媒的嘴总是靠不住的,在杨雄口中,石秀变成了殷实商家的子弟;也不说他流落在蓟州,说是生性好武,到河北来是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立下边功,讨个一官半职,只以路见不平与杨雄结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蓟州。
至于他的为人,杨雄觉得不必多说,“想来你已尽知。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别的好处我不敢说,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变心。”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金线一半帮腔,促成好事,一半说的也是实话,“我们这种人家,最难得的就是这两点,你都有了。再说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气概,天生就是军官的模样,将来一定挣副诰封与你。胜文,你休错过了好机会。”
这话其实说得多余,胜文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害羞不便说,而且也还有关碍,想了半天,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今天来不来?”
这个“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线问说,“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够,你不愿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说?”
平日言语利落、机变极快的胜文,这时为咄咄逼人的金线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分辩,只向杨雄解释:“杨节级,你休听她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杨雄安慰她说,“有话慢慢谈,我知道你有难处。”
“是!”胜文急忙接口,“我的难处,金线尽知。杨节级,多有得罪,我告个便,待与金线有几句话说。”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们姐妹先谈。”
于是胜文首先埋怨金线,不该不体谅她的苦衷,在杨雄面前拿话教她受窘。接着又问,那些难处如何跟杨雄透露。
“说实话吧!”金线答道,“我都说与他知道了,而且还替他出了主意,请快活三来商议,已着人去请了。”
这一说,先解消了胜文不知如何向杨雄诉说苦衷的一个难题,但是,“跟快活三商议没用,只有请教一个人,才有妙计。”胜文说道,“不过这个人怕求不动。”
“哪个?”
“我娘。”
胜文的假母极有计谋,是金线所知道的,但不见得能对付得了那个死缠住胜文的营官。“何以见得?”她摇摇头,“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你娘说过?”金线问道,“说过要对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说: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门。为此,我依旧敷衍着。只是——”胜文皱着眉说,“越缠越紧,我也真有些烦。”
“那就趁早请你娘拿计策出来,早早了断此事为妙。”
话是说得容易,如要劝得动胜文的假母,却着实要费些功夫。不过,无论如何,两个结并成一个,要解起来总省些事,所以唤进杨雄来,一说经过,他也大感快慰,说是等快活三来了再商议。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还有个主意——”
“有主意就说。”杨雄催问胜文,“怎的吞吞吐吐?”
胜文做了个诡秘笑容,还是迟疑着,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几番欲语还休,却终于经不住杨雄和金线的眼色,说了句:“要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是哪个?”
“这个人,”胜文看着金线说,“你该想得出来。”说着,回转脸去笑了。
金线恍然大笑,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怎的我想不起这个人?”
“若能跟这个人有了交情,一说就成。”
“这倒不难。”金线说,“你这件事是个连环扣,一个扣着一个,先从容易解的解起,虽费周章,到头来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们这样交谈着,却把杨雄惹得不耐烦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他粗鲁地吼道,“真正是妇人不好共事,牵丝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总要告诉你的。”
金线笑着把杨雄拉到一边,揭破了胜文家假母的一个秘密:她养着一个人,名为干儿,实是面首。这个人叫张中立,刚刚二十出头,生得好一副雄壮身材,只是不务正业,成日价在闹市厮混,也会花拳绣腿,也会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个好帮闲。
“原来是他!”杨雄想一想说,“我也见过这个人。怪道他近来衣服光鲜,没事擎个金丝鸟笼闲逛,日子仿佛过得极舒泰,原来有个倒贴的户头在那里。”
“既然你见过,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来一问,他说前日还与张中立在一起吃酒。胜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养着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杨节级,”快活三不解地问,“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
“自然有事拜托。”杨雄转脸吩咐,“胜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爷一杯酒。”
“是!”胜文心甘情愿地答应。
于是金线执壶,胜文捧杯,斟满了酒,捧向快活三。“慢来,慢来。”他缩手不接,“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须先问一问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杨雄的这句话羞着了胜文,粉脸生霞,赶紧扭了过去。快活三却大为快活。“怎的?”他开了嘴,“胜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线抢着说,“吃了自然告诉你。”
“我吃!我吃!这杯酒非吃不可。”
于是他一仰颈项,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含笑看着杨雄,等他谈这桩喜事。
到听明白了,快活三越发快活,他跟石秀一见投缘,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张的又有什么相干?”说了这一句,自己省悟,紧接着又说,“可是要托张中立去说媒?”
“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杨雄又说了定计的经过。
快活三聚精会神地听完说道:“两桩事其实只是一桩。如肯将胜文许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掳停当,不须我们费心,更用不着我们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杨雄举杯相敬,“那就重托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说,我也要抢上来插手效劳。”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说,“我有句话,胜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门户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这难说,要看张中立可肯着力?”
“张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会朝外弯。银钱上的事,帮忙也有限。”
“这也是实在话。胜文,你说一句。”
胜文不知道该怎么说。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贴补,但这话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说,此时一说出来,心高气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难说,不但很可能拒绝,说不定觉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绝迹断交,岂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说也不行。快活三问到这话,自然有帮衬石秀之意;杨雄与他结义兄弟,更难袖手,自己要说了数目,他们才有个斟酌的调度。胜文心想,假母那里总得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两银子私蓄,可以悄悄贴补在里头,就只说三百两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听胜文一说,摇摇头不以为然。“论你的身价,绝不止这个数。”他说,“也罢,且做着看。”
这一来杨雄肚里也有了数,只待回家与潘公商议,筹划这笔银数。这面有快活三与张中立去打交道,里外着力,这头姻缘十拿九稳了。这样盘算着,心里自然喜悦。想到石秀一个流落的穷汉,不多日子,立身有业,再有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谈起来,必说是“杨雄够义气,石三郎不枉了与他结义一场”,这个面子就很光鲜了。就因为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兴,大杯灌酒,与金线、胜文笑谑不断。好热闹的快活三,却只是默默举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见石秀潇潇洒洒地走了来。金线便拍手笑道:“新郎官来了!”
石秀只道寻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见杨雄满脸欣悦,快活三双目炯然,而胜文却是庄容平视,矜持异常,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问一问。
“你们说我什么?”
“不曾说什么!”快活三抢在前头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线使个眼色。
这一来,金线就不敢造次了。“说你与胜文,郎才女貌一对儿。”她满斟一杯,拍拍胜文旁边的座位,“请这里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说实在话,也就丢开不问,等坐了下来,举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极投机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过了杯问道,“明日午间可得闲?”
“就是午间要照料买卖,最不得闲。”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开门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么过了午市,总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问道,“王三哥问这话做甚?”
“相邀一叙。”快活三闲闲答道,“我有个好去处。”
“我跟王三哥一见如故,何必作这等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当我自己人,我如何反当三哥是客气朋友。其中有个说法,借此一叙为三哥引见一个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应,“这等说,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过,这个朋友,说句实话,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说,“这个朋友,是个浪荡闲汉,也会些拳脚;论身份,实在不高,不过最敬重像三哥你这样的人,看在这些微心意上头,请三哥给他个面子。”
“好说、好说。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对待令友?”
“无非看在我的薄面,与他说两句好话。若是他有什么浮薄短浅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担待则个。”
“那容易。”石秀问道,“令友贵姓?”
“姓张,叫张中立。”
等快活三说到这个名字,在座的人,无不默喻。石秀为人心高气傲,若说为了有求于人,向张中立这样不务正业、倚恃娼门为生的人去巴结,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个交情,从中拉拢,等石秀与张中立相熟了,言语一投机,自然什么话都好说。这是快活三老谋深算的一片苦心,须得助成他,不必将真情说破。
因此,这天自始至终石秀都不曾知晓,快活三要为他引见的那个朋友,实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罢,石秀正吃了饭,打算去访快活三,只见他领了个童儿,肩上挑着食盒,臂弯里挟一领篾席,已先来相邀了。
两人谈着走着,来到西门外一处荷塘,柳荫下铺开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儿十分能干,煎茶煮酒,摆设果碟。刚刚安排停当,只见远处来了一骑,白马红缨,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绸衫,敞着胸口,腰际束一条极阔的绣花鸾带,手里拈一支皮辫子编结的马鞭,昂首天外,扬扬得意地款款而来。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声喊着,又回头对石秀说:“就是此人!”
为了快活三有话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张中立下了马,快活三两下相见,彼此以“兄”相称,一个叫“张兄”,一个叫“石兄”。
“张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吃过三天饱饭,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纨绔子弟的派头,顾盼之间旁若无人,右手食指勾住马鞭的套环,一面说话一面甩,样子极其轻佻。
这副行径,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觉得张中立狂得未免过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发话,所以连连使着眼色,示意忍耐。
“请坐,请坐!”快活三捏住张中立的右手,借着相挽入席的样子,不叫他再甩马鞭子。
张中立也不让一让,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皱一皱眉做个鬼脸——石秀倒体谅他,报以豁达的微笑,就在张中立对面,盘腿坐下。
“小张,”快活三指着石秀说,“这位石三哥是杨节级的结义兄弟,为人最豪爽不过,是位好朋友。我与你自己人,说句老实话,将来你要请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说,“不敢,不敢!”
张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话,是暗示他收敛那飞扬浮躁的神态,只觉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请教石秀的事,于是问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义兄老丈人家帮着料理买卖。”
“你是说潘记肉行?”
“是的。”
“这等说,你只会杀猪?”张中立自觉这句话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来。
石秀有些着恼,便冷冷答了句:“也会杀人。”
这一说,张中立笑不出来了,笑意虽无,笑容仍在,那神气就显得尴尬难看。快活三有些着急,赶紧咳嗽一声,转脸催他的童儿:“快拿酒来!怎的这等慢吞吞的?”
借这缘故,盖没了张中立的窘态。石秀却是心里懊悔,一则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则不值得与此人一般见识。因此取了酒来,他抢着举杯道歉:“张兄,我不会说话,担待些。”
却也怪,张中立就吃这一套,一抑一扬,对石秀便有敬畏之意,连连谦谢:“好说,好说!石兄言重!”
见此光景,快活三自觉欣慰,便凑趣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好酒量,先干两杯再说。”
“怎么是干两杯?”张中立问,“莫非有个说法?”
“对!有个说法。第一杯叫喜成双。”
“好个喜成双。这一杯我吃。”
张中立很爽快地干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样干了。等童儿斟满第二杯,快活三又有个说法。
“这第二杯也是个‘双’字,叫作‘好事成双’。”说着,向张中立诡秘地一笑。
“这一杯自然也要干。”张中立借着举杯,遮掩了他脸上微现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这两人神色中看出来言外有意,想来是张中立有“成双”的“好事”,便即笑道:“这一杯不该我吃。”
“怎么不该你吃?”快活三说,“原应相贺。”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应该,应该!张兄,‘好事成双’,我奉贺一杯。”
“休听他的话!”张中立有些着恼,“都是谣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觉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声。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说作耍,”他歉意地赔笑,“你休气急,罚我一杯。”
有了这话,张中立自然不愿多说,也不宜再显气恼的神色。快活三为了讨他的欢心,便只拣他爱听的话说,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脚上手下的功夫如何来得!
这一碗加料特浓的米汤,灌得张中立化怒为喜,越显得意气飞扬,站起来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劲往外一挥,顺势拉开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劲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说道:“献丑,献丑!”
石秀心肠直,看他这套拳只能哄外行,实在说不出大好处来,就只微笑不答。
“怎么?”张中立问道,“石兄,你看我这套拳,可还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说。”
“哪里!石兄,你客气就不是当我自己人了。来、来!”他跨开两步,“我们下场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实在不会。”
张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张中立佩服,便得在这时候露一手,于是向石秀使了个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着,他又向张中立说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万点到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张中立挥舞着手臂,高声答道,“我手下极有分寸,伤不着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张中立的态度倒是好意,却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觉得好笑;而快活三却是苦笑,他那两句话是对石秀说的——只怕伤了张中立的面子,特意倒过来说,不想这个“妄人”全不理会,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岂不是只好苦笑。
因为有此苦笑,原已会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点点头,以目示意,默契于心。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来、来!石兄快请下场。”
“我真的不大会。”石秀笑道,“几手‘三脚猫’的拳,不成家数,倘或误打误撞冒犯了张兄,还请见谅。”
“彼此!彼此!”张中立抱着拳说,一撒拳拉成个让对方进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败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叙,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败在他手里,一则于心不甘,再则更长了他的骄气,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将来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变成害了他了。
这进退两难之下,如何着手,却真费踌躇,因此一面拳来脚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这样两个圈子下来,一眼瞥见路旁有堆石灰,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渐引渐近,到得那个地方,突然往路边高喊道:“请等一等。”
说着他弯腰脱下快靴,倒过来抖两抖,仿佛里面有什么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实他是借这弯腰脱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
等重新交手时,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让了,闪转腾挪,其疾如风,不但逼得张中立连连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弄得晕头转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为已甚,每到要紧关头,不是装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张中立那颗心一起一落,悬悬不已。先还当他毕竟欠些火候,到后来方始察觉,原是石秀有意相让。
理会到此,心中不免自惭,而且也自悔鲁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骑虎,总得找个“落场势”才能罢手。然而这又谈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还手,哪里去找这个保得住面子的“落场势”?
这样一着急,心浮气躁,拳就乱了,蛮打硬攻,全无章法。
不想这一来反倒见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挡,接连后退。张中立见有败中取胜之望,精神陡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拳接一拳直捣过去。
“好罢手了!”在一旁注视的快活三大声喊说。他是恨张中立不知趣,深怕真个惹恼了石秀,反击过来,难免下了重手,因而声音是在着急之中带着些气愤。
石秀哪里会恼,神闲气静,十分从容。此时听得快活三的警告,便决定罢手。石秀摸准张中立的势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门时,身子往后一仰,右脚扬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样子。
张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声:“合该我露脸!”接着便撒拳变掌,招数由“推窗望月”化成“关门落闩”,双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横挥,去“砍”石秀那只扬起来的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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