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间一凝劲,平地一个“鹞子大翻身”,后仰变作前俯,右脚一屈一伸,往后直踹。
这要踹着了,正在张中立胸口,非当场吐血不可!快活三大惊失色,脱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无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只脚自然落到地上,旋转身来,抱拳说道:“我输了,我输了!张兄的拳好厉害。”
“承让!承让!”张中立红着脸说,“不分胜负。”
“对、对!”快活三听见了说,“不分胜负、不分胜负,最好不过。”
“请过去吃酒。”石秀低声说道,“张兄,你的衣衫脏了。”接着指一指胁下。
张中立低头一看,胁下清清楚楚一个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个;索性脱下那件黑绸衫来看,背上还有一个。
三个白手印,便是着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对敌,怕已被打得伤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着了三掌竟会一无所知。照此看来,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远了。
“石兄!”张中立兜头一揖,“你非教我几手不可!”
“哪里、哪里,我实在不会什么!”
“你看看!”张中立转脸对着快活三大声嚷道,“到这一刻,石兄还装佯,该不该罚酒?”
不想石秀能使张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为高兴。“真正不打不成相识!”他笑着说,“不必说什么罚酒,再喝杯‘喜成双’。”
吃过了“喜成双”,张中立又双手高举酒杯,奉敬石秀,说要拜他为师。这一来,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话!我这点功夫,自己都还要再投明师回炉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师父?”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二
二
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穴?”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穴,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穴?”
“当然。点的是‘软麻穴’。”
“佛门子弟学这点穴,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穴?”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穴,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穴,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穴我不会,不过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穴”,哪里是“暗眩穴”,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穴。”石秀把“脑后”“气海”诸穴,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穴,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肉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胜文含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了!”
“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石秀默然说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骚与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谈谈。如今你也不体谅我,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
看他浓眉深锁,容色惨淡,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下半点——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样子,胜文心一软,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
然而心是软了,脸上却还软不下来,所以仍是那种呵责的声音:“没有人封住你的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
“原是我不对。”石秀答道,“我早不肯与你说,只为不是什么有兴头的话,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时不敢领受。”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等我细细说与你听。”
于是促膝并坐,宛转低语,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囊倒箧般吐露。唯一隐瞒的,只是那晚上进去交钱,正逢巧云浴罢,暗中勾引,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节。
为了顾杨雄的面子、巧云的名节,话就不得不瞒,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样样都好,只是小气,”他说,“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将来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闲言闲语,连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胜文说道,“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门户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胜文抢着说,“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厮守着你。”
“你越是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话又说得远了,胜文心里又有气,只是不敢发作,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照你这等话,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这话便很难说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盘算着: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子,光是这三百两的身价银子,便不易筹措。
“怎的又不开口了?”胜文催问着。
“难,着实难!”石秀说道,“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这一辈子就打定光棍。”
说到这话,胜文又何忍再逼,叹口气不响,事体就这样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节边。报恩寺的“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启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亲自来通知,请潘公父女去做斋主。
却好杨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见机,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就改了做杨雄的人情。“听说节级海量,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他说,“这酒的力道不坏,香味差些,不中吃。”
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就不大肯领他的情,淡淡地答一声:“不敢!”然后问道:“出家人也许吃酒?”
“这是素酒,不碍。”
“怎叫素酒?”
“果子所酿,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说法,“若是米麦所酿,便是夺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许。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子所酿,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下来的,若便弃去,罪过可惜。故而捡起来收拾干净,酿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课,小饮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
“话倒不错。”杨雄又说,“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库,你这私酿,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当?”海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自酿自饮,称为‘家酿’,只不是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许的。”
杨雄语塞。潘公却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顾挑毛病驳他?因而便插进来调停。“女婿,”他打开瓶塞说道,“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着实不坏。你尝一杯!”
一则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则杨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因而不为已甚,笑着说道:“和尚吃十方,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节级会取笑!”海和尚赔笑着说道,“久仰节级英名,只为无缘亲近。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容我洁治素斋,与节级结个善缘。”
原来从后日起始,便是“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一日,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斋主”是真;说请潘公也是假,要请巧云才真是真!
“这场‘水陆’得以办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难遇,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照说,应该请节级去做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节级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不过再忙,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自然消灾延寿,百魔不侵。”
一顿恭请,将杨雄捧得飘飘然,不过也有不解之处。“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问。
“一则是斋戒之意,怕有那年轻恩爱夫妻,一日两日好熬,日子长了,难免如是云云。菩萨神灵亵慢不得,不然便有灾祸,不是当耍的事。”
“这倒也是实话。”潘公深深点头。
“再则这七日水陆,仪典繁重。外坛念经,内坛作法。‘结界’‘发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为始,到晚方休,皆须斋主进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这等说时,是极累人的事。”杨雄看着潘公,“爹上了年纪,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难!”
“我有个计较,带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
“这个——”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妇道人家也好做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斋主,要做就要照规矩做。”海和尚说,“这一坛水路道场,共是十位斋主,东村赵秀才为头,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还有孙员外家,也是夫人做斋主。”
“这等说,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处安顿女斋主?”
“不但清静,而且严密。单有一所禅房,与他处隔绝,有个老佛婆把门,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既然如此,爹便带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说,喜不可言,转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说“不是当耍的事”。
因此,她静一静心,独自做了一番盘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她淡淡地不作声。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