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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不烧绿的,难道烧红的?问得多余。不过既然问到,却不好意思直说。巧云做张做致地沉吟着,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
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长、一寸宽、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听这话自然懂,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自然仍旧烧绿的。
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胡头陀却已到了,映着雪光,看得分明,心里疑惑:难道这等下雪天气,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样想着,便把头上那顶宽檐箬帽压一压低,踅将过来。等他走近,迎儿慌忙躲了进去,关上了门。胡头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听“砰”的一声,倒吓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子的香?“苦也苦也!这一夜雪落下来,怕没有三尺深!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头陀恨恨地在心里骂,“贼淫妇!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
一路骂,一路走回报恩寺,径到静室,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亲自剪枝去叶在插瓶。“师父雅兴不浅。”胡头陀说道,“还是养养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头陀没好气地说,“绿的!”
“居然今日也是绿的!”说着,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这么乱纷纷、密莽莽的一场雪,胡头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转个念头,心中一喜,有话可以劝得他住。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噢,”海和尚看着他的脸色,有股怨气,不觉诧异,“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
“不是。我是为师父打算。”胡头陀说,“想想该说,想又不敢说。为何呢?不说对不起师父,说了又怕冒犯师父。”
看起来是句好话,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说好了!就有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责怪。”
“既然如此,我就说。”胡头陀放低了声音,“做这桩事,就与做贼一样,‘偷风偷雨不偷雪’。师父看这场雪,路上断了行人,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教人撞见了起疑心。”
话是难听,意思是好的。“不过,这也不碍。”他说,“我换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当心些,不会被人认了出来。”
“好,这不碍。我再说第二桩。”胡头陀说,“一走一个脚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若是杨雄见了,心里自然起疑:‘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进出?’那时,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
“啊,啊,这话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
一见说动了他,胡头陀心里高兴,索性再吓他一吓。“且是这等的天气,衙门里清闲无事。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想回家钻热被窝,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一个光头来,师父也是没有逃处。”胡头陀又说,“除非逃在他们床底下,这种天气,一夜下来怕不冻个半死?”
“说得有理。”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今夜我就不去!”
“这才是。”说了这一句,胡头陀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和尚却立刻懊悔,不该说得这么决绝。一个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下悄悄垂泪,一遍遍侧耳静听,冻得瑟瑟发抖,却总是不肯去睡,只为了等自己。想想于心何忍?
这一转念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于是心一横,还是去!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头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凝神静思,也都不碍。先说杨雄,既在衙门当差,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热被窝?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处。
说是雪地上有脚印子,那也不碍,把脚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却还有一层难处。胡头陀已然知道自己听了他的劝,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不当这趟差,须有些好处与他,才能教他欢然帖服。
这样想着,便自己动手取了些干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头陀。
胡头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走到那里一看,“铁将军”把门,小沙弥不觉奇怪,这漫天的雪,他会到哪里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几曾有人影子。小沙弥正待转身去回报,蓦地里风送异味,使劲嗅了两嗅,不觉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园门外,寻到上风,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
“你们干的好事!”小沙弥推门进去,假意喝道, “又打狗来吃,看我不告诉师父!”
屋里四个人,一齐转脸来望,其中一个是胡头陀,望着小沙弥笑了笑,转身过去拨弄着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壶里,用儿臂般粗的半段蜡烛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师父,”有个闲汉巴结他,“‘一黄二白三黑’,好肥一条黄狗,吃一碗去。”
小沙弥喉头口水已咽得咕咕在响,原想分尝一脔,怎奈胡头陀不知趣。
“你们休叫他吃!”他说,“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给了他两个肉馒头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这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什么肉馒头、素馒头?天气太热馊了,我怕罪过不肯丢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这狗头造我的谣,就该下阿鼻地狱!”
“好,好,我造谣!”胡头陀扬脸问道, “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不是想吃狗肉来做甚?”
“做甚?”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头!”
“师父唤我?”胡头陀诧异,“为什么?”
“谁知道?”小沙弥寒着脸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禀师父了,说你忙着吃狗肉,不肯去。”
胡头陀知道将小沙弥得罪了,若是迟延片刻,他真会这么去说,却不是当耍的事,所以连声答道:“走,走!”
小沙弥已经转身向外,胡头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
“坐,坐!”海和尚和颜悦色地招呼,“天冷,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
“是!师父请。”胡头陀举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要停了。”
胡头陀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又吃了两杯,惦念着尿壶里的狗肉,便即问道:“师父呼唤弟子,有什么吩咐?”
海和尚觉得碍口,先虚晃一枪:“没事,没事!先吃酒。”
又吃了几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觉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师父定有话说!”
这一次海和尚说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说,“我想想,还是要那个,为人要讲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么?胡头陀“一片热心在尿壶”,不曾听清他的话,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
“喏,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我是说,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所以,明天一早,你还是要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胡头陀收拢心思,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气也气了,只不便发作,咬一咬牙,硬着头皮答道:“弟子明天‘那个’就是了。”
“这才是!”海和尚如释重负,“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够了。”
“哪里的话!”海和尚殷勤相劝,“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头陀只想脱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头陀如逢大赦,出了静室,飞奔而去,到了原处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你怎么一去不回,当你不来了。”
“你们倒好!”胡头陀面孔铁青地冷笑,“就这般心黑,连一块都不剩下?”
三个闲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赔笑说道:“只当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个鸟!”胡头陀把横倒在地的尿壶使劲踢了一脚,踢破了还不消气,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
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刚刚睡着,倒又惊醒,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点。
胡头陀一半是冻醒的,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几条狗来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头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而胡头陀喜欢吃狗肉,倒也不尽是贪口腹之欲,狗肉性热,取其祛寒,虽不像有些人所说,数九寒天吃狗肉,夜来被子都不用盖,不过一吃狗肉,便觉敌得住寒气,却是亲身的经验。
只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着,还淘了一场闲气,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做春梦,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越想越怨,真想横下心来不理。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个光头来,告到当官,供出来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报晓,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以此一念,胡头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着木鱼出门。雪倒是停了,冷却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厉害。胡头陀搓一搓手,去开了菜园门,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掉下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又湿又冷,加上西北风一吹,越发冻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拢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头陀狠狠地骂着,一路呵着白气,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肉行。
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双手冻得发麻发胀,几乎抓不住木鱼,心里发恨,怨气都发泄在木鱼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响。
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张开眼来,掀开帐子一望,满室通明,只当天色大亮,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掀被下床,将巧云搅醒了。
“这胡头陀倒志诚!”
“什么志诚?误了大事,天都亮了!”
听这一说,巧云也吓出一身汗,仰起身子来,侧耳静听,除却木鱼,声息全无,猪也还不曾杀,怎说天色大亮?
细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说,“你眼睛看花了。”
“对,对!”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还好,还好!这胡头陀真个是志诚人。”
志诚是志诚,无奈怨气太深,木鱼太响,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
“啊呀!”石秀失声自语,“这木鱼有时来敲,有时不来,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什么缘故?”
凡事习焉不察,倒也罢了,只要多想一想,处处皆是蹊跷。
石秀心里在想,这是条死巷子,不是过路之地,报晓的木鱼,为何敲到这里来?而且敲个不停,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这岂不可怪?
想到这里,又是失声叫道:“不好!”从床上一仰身起来,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袄,拔上鞋子,飞也似的出了房门,由夹弄到菜园,再开后门,向东绕了过去,奔到那条夹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见影绰绰两条影子:一个身穿海青,头戴一顶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个却是长发披肩,头戴铜箍,分明是个头陀。
欲追上去看个仔细,那两人已经出了夹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边门去看,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处不同,是用脚底扫过了的,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子。
“畜生!”石秀咬着牙骂,“做出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花和尚’。”
这样想着,一腔怒火不可复耐,重新奔回自己屋里,穿戴整洁,再从床底拖出一口柳条箱子来,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使劲扭脱了锁,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打开来一看,除却刀身上略有两三个锈斑,依旧晶光烁亮,伸拇指试一试刃口,亦仍然锋利非凡。
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复行将刀包好,夹在胁下。正要出屋,听得一声咳嗽,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道:“三郎,三郎!这大雪天,如何不关了房门睡?着了寒不是耍处!”
石秀一惊,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咦!你要到哪里去?穿戴得这等整齐。”
“我,”石秀支吾着说,“不到哪里去。这天气,要穿戴整齐才暖和。”
“嗯、嗯!”潘公释然了,“我特意来与你说,下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肉,今日少杀两只猪,只做半天生意。午后关了店门,教伙计徒弟们吃酒,耍半日。”
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
“咦!”潘公诧异,“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伤心起来!”
石秀说是酸风刺眼,支吾着掩饰了过去。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杀两头猪,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变,暗沉沉的半空里,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花。石秀便教关起店门,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块割肉,将潘公请了来,与伙计徒弟做个消寒会。
团团列坐,个个高兴,只有石秀一双浓眉锁着眉,在眉心里打了个结。伙计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没有哪个看出他的心事。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子的石秀,当时口虽不言,心里嘀咕。
吃到一半,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来,对潘公说道:“昨夜亏得不曾偷懒,不然出一场祸,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言下不胜欣然。
“怎的?”潘公惊问,“莫不是火烛不谨?”
杨雄喝口酒,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只见肘弯处贴着一张膏药。“他娘的!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他说,“我空手去捉他,着了他一铁条。”
“自然是捉回来了?”
“自然。”杨雄扬扬得意地说,“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兴,直说我英雄了得,这个面子也够足了!”
“节级原是英雄了得!”有个掌案的伙计说,“我们敬一杯,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必是指日高升。”
于是大家嗷声应声,纷纷干酒。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高谈阔论,畅饮健谈,显得意兴极其豪迈。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难过——先是为潘公难过,怕他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会气得吃不下饭。老人家风烛余年,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此刻,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他倒又委决不下了。
如果说与杨雄,将己比人,心里是何滋味,何消说得。欲待相瞒,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便会责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贱妇做出这等丑事来,你竟替她隐瞒?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顶绿头巾,不闻不问?
进退都是难处,脸色便显得格外阴沉。杨雄到底发觉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问,“你怎的闷闷不乐?”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说,“今日从早起来,便一直是这等。三郎,你是哪里不痛快了,尽管说!”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吃他们两人逼着一问,不由得有些心慌,嗫嚅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则好强,再则尽心买卖,怕说了有病,就会不教他再劳动,所以瞒着。如今逼得他说了实话,自然也要逼着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说,“不碍,不碍!先上床去睡,教迎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体轻快。”
“爹说得是。”杨雄转脸又说:“兄弟,你就去睡吧!我们练功夫的人,小病最要当心。若是自恃体壮,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是一场大病。”
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头睡一觉倒还舒服些,于是告个罪,起身而去。睡过一觉,听得有人敲门,他便问道:“可是潘公?门不曾闩,推进来就是。”
进来的是迎儿,情窦正开,加以巧云的熏陶,已着实解得风情,一缕情丝荡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惮他性情刚强,不敢造次。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擞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汤:红枣剥皮去核,捣成枣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竟是一样极可口的甜点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厌薄轻狂,所以目不斜视,只望着地面,用矜持的声音说道,“请服药!”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来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要自家当心,原是受了寒,如何还这等不在乎?”
听她这两句话,体贴实在,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拥被而坐。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姜汤。”
“哪里是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尝一尝看。”迎儿说道,“不爱吃便搁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搁下了。“好吃!”他说,“这叫什么名目?”
“一碗加料的姜汤。”迎儿说,“快吃了盖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话,我哪里有什么病?”
“我倒不信。”
迎儿将只手伸了出来,欲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但怕石秀着恼,伸手一挡,变成自讨没趣。所以手伸得极慢,意思是见机而作。
看着石秀不避不挡,迎儿的胆便大了,一只手终于按在石秀额头,却不觉得烫手。
“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问说。
又让她伸手去试,又是这等和颜悦色地说话,迎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不敢露一点轻狂样子,拿手缩回来,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下,两相比较,毫无异状,这才点点头道:“果然没事,却如何装病?”
问到这话,石秀就难以回答了,长叹一声,将一双手交叉着往脑后一枕,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床栏上,两眼仰望着空中发愣。
“三郎!”迎儿温柔地问,“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来是思念家乡?”
“男儿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思念的?”
“然则是——”迎儿想说:然则是孤单寂寞?话到口边,觉得不妥,所以缩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问,心里只在转一个念头:她是巧云贴身的人,就睡在她后房。海和尚黑夜里来,未天亮去,别人不知,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从来做这种暧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一起蹚了浑水。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抬头去看。他也听人说过,闺中女儿,倘或有了私情,神色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时看迎儿,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短发毵毵,这都还像是处子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干净的。
他只顾细细地看,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得自己都听见了,一张脸红到耳根,自觉忸怩,只把头低着,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诧异,多想一想方始明白,这要怪自己不好!从来不大假以辞色的,忽然亲近起来,又是这样看人,迎儿自然会错了意,只当自己是如何爱慕,所以有些羞态。
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如此,却不忍当时便做绝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下去。须得想个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
这个法子一时难想,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点。这么想着,石秀便转过去,平静地说道:“迎儿,我要问你句正经话,你须实说!”
“是!”迎儿柔顺地答道,“三郎,你说。”
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机密,必得慎重将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门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听得这一声,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晕,口中发干,吃力地答应一声,匆匆地、悄悄地到门口去张望。
石秀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同时深为失悔,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话,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无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为此,等迎儿走过来,回明门外无人时,石秀便歉意地先说:“迎儿,我要问的一句话,与你无干。”
“噢!”她的脸色慢慢变了,自是变得怅然若失。“那么,”她问,“是问什么?”
“问一个——”石秀很谨慎地说,“问一个熟人,海和尚。”
说到这个名字,迎儿的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三郎,你问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
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是“什么都晓得”。马脚已露,石秀却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惊蛇,惊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惧,先挑拨出一场是非来,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他说,“重阳做水陆道场以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过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休去告诉人。”
这番掩饰,恰到好处,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海和尚能干,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说,“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随口答道,“我也懒得去问。不与我相干的事,谁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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