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说得是,遣散总须额外多送几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说,“我姑且先定个数,伙计每人五两,徒弟每人二两。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两银子的事,没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杨雄乘机提及,“你嫂嫂算过总账了,这爿店连应收未收的账共达七百两银子,该派你一半。三百五十两银子办喜事,怕还不够,我另外设法与你添补。”
石秀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多谢大哥!”
这一声谢,是辞谢之谢。石秀已经打定主意,十天之后关门歇业,账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杨雄在官面上的势力,自有办法,无须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账目,专奔陕西,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若是守边有功,挣来一官半职,那时再来迎娶胜文也还不迟。这样一想,胸次顿觉海阔天空,了无挂碍,一个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尽兴离店,出门来只见红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黄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晖直射,顿觉目眩头昏,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在墙上似的反弹了回来,一个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亏得仰起了头,后脑勺不曾磕破。饶是这等,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两面,火辣辣的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走路如何这等不小心,快请起来。”
昏头耷脑的石秀只见有个面貌狰狞的和尚伸手来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躯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说,是受了悟先将计就计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时,他不卸劲来扶持,却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奸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穴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奸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淫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肉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肉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肉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肉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肉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肉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肉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肉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四
四
到得黄昏,迎儿将三炷绿梗子的线香插向大门不久,胡头陀就来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来。从石秀去过那一遭以后,海和尚吓破了胆,举动格外谨慎,先在衙门里打听好了杨雄的番期,是当番的那天,才遣胡头陀来看一看。有时心绪不宁,便不多事。为此还惹起巧云许多闲话,海和尚口中赔罪,心里却是铁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谨慎为妙。
这天也是心绪不宁,但非教胡头陀来不可,因为有一番话必得说与巧云知道。得报是绿梗子的香,便先诸事不做,只闭目养神,挨到起更时分才换了衣服,悄悄来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见了巧云就问,“可是睡了?”
巧云一听就有气。“哼!”她冷笑道,“哪里敢睡?回头还要来替你大和尚候安问好呢!”
海和尚一愣,随即在脸上堆足了笑容,“亲亲!莫生气,我不过问一声儿!”说着便伸手摸到巧云的胸前。
那婆娘使劲一巴掌打开了贼秃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进门先要问他!”巧云余怒未息,“真正气数,二十天不见人影,一来了,也不问问人家这一阵子过得可顺心,却问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里?”
“你摸,在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气消了些,才敢谈正经,“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晓?我几乎下不得台!”
“原是听说了。”巧云换了关切的声音,“就想等你来问一问,偏生就不来。”
“如今不是来了吗?”海和尚停了一下,愤愤地说,“也不知道哪个下拔舌地狱的,在太无老法师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硬生生把个报恩寺的住持让了出来。想想实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没有嘴,不会理论?”巧云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惯会哄人,原来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济事!”
“哪一回到了紧要关头不济事?”
看他贼忒嬉嬉的样子,巧云才辨出语中之意,脸一红骂道:“你少得意!哪个稀罕你?”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海和尚又说,“我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报知。只为舍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个隐秘所在,你千万休说与他人知道。”
“在哪里?”巧云问道,“是怎么一个所在?”
于是海和尚与巧云并肩携手坐在床沿上,细谈他的那个隐秘所在——在蓟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盘山。这座山周围百余里,气势雄伟,远望如一条夭矫的神龙在云端里盘旋,所以又名盘龙山。
盘龙山与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称东五台。从上到下,分为三盘,层峦叠嶂,风景绝胜;中盘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刹,只以地处偏僻、年久荒废,现在是海和尚熟识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里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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