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照山初接手时,寺里还有十个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个,半饥不饱,境况可怜。这天是照山到报恩寺来借粮,海和尚正愁着托足无地,听他诉苦的当儿,灵机一动,便与照山商议,愿意拿钱出来,替福善寺兴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两顷田,作个久长之计。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无寺产,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长了,忽然得此意外机遇,如何不喜?当时应承,愿意让出住持的位子来,请海和尚去当家。
海和尚却另有打算,托词闭门静修,不肯出面,而且嘱咐照山不可说出去。只是虽不出面,却愿意撑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几个主意,将福善寺的香火弄得兴旺起来。
“到那时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来烧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说,“照山是老实人,识不透我的机关。你我人不知、鬼不觉在那里相聚,不必做贼似的暗来暗去,也不必四更将尽,正好睡时便须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云听得意乱情迷,“转眼便是夏天,若得说动了他,带着迎儿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称心惬意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有个浪荡少年赶到金线那里去寻张中立。这少年叫施金虎,是张中立手下的虾兵蟹将,这天也跟着他一起从石秀学杨家花枪。到得黄昏,石秀约张中立到金线家吃酒,行前留了话,所以一寻便着。
闯到席前,只见石秀与张中立俱在,杨雄却到衙门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随即将张中立唤了出来,低声说道:“那贼秃,到底摸着了他的底!”
张中立大喜,急急问道:“在哪里?”
“嗐!”施金虎重重叹口气,“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施金虎却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着石秀,一面将张中立拉得远远的,站定了说:“我说将出来,便是一场祸事,眼看就要血溅报恩寺,说不定还是两条人命。”
这一说将张中立的酒意一扫而空,着急地骂道:“你这厮!快说,怎的吞吞吐吐,惹人发火!”
“莫高声,莫高声!”施金虎慌忙摇手,“说出来吓你一跳!海和尚真个吃了豹子胆,把杨节级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个杨节级?杨雄?”
“不是他是哪个?”
张中立大吃一惊。“你莫是看错地方了?”他不信地问。
“万不得错。等了半个月,到底等到了——”
半个月以前,张中立为了悟先对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寻海和尚的晦气,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愤。当时因为石秀和快活三拦着,张中立装作无事,暗地里却使唤施金虎,夜夜到报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踪迹。
这天才得发现,海和尚换了儒生打扮,这便越发见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着,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赶紧来报知消息。
“你若不信,这时候掩到潘家去,包管从她家帐子里捉出一对‘妖精’来!”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张中立想一想说,“是了!必是趁杨节级上衙门当番的时候,那秃驴去垫空当。如今——”
“如今怎么处?”施金虎关切地问。
“事情太大了,你说得不错,闹出来便是两条人命,待我想一想。”张中立又说,“今日你大功一件,本当留你在这里吃酒,只怕言语不谨,泄露给我师父听了,他是有名刚烈的性子,不是耍处。你到别处消夜去吧!”
说着摸出几钱重一块碎银子,打发了施金虎,仍旧回到席面上,看着石秀发愣。
“你怎么了?”石秀问道,“那姓施的来说了什么?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云大起,但也看了出来,张中立是碍着人多,不便说话。同时也觉得二更已过,三更将到,是该尽兴归去的时候,所以站起身来说:“酒也够了,散了吧!”
说到这里,胜文先情意殷切地抛过一个眼色来。金线眼尖,便即笑道:“也罢!若不是有人等着三郎,我决不放你走!”
“我呢?”说这些风情调笑的话,张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着脸说,“金线,还有我在这里!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这里做甚?”金线一掌打在他头上,“我又不少看门的狗!”
“你看你!”胜文刮着脸羞他,“自讨没趣。”
“你懂什么?打是情,骂是爱,若不是碍着杨节级,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线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尝尝‘打是情,骂是爱’的滋味!”
“罢,罢!”张中立乘机向石秀使个眼色,“师父,我怕金线的棍子,在门外。”
在门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话说,胜文和金线都明白,只是一个不便开口,一个却不妨说话。“用不着在门外等!”金线冷冷地说,“快回去吧!迟了当心你干娘罚你的跪。你师父用不着你照应,伺候你干娘去吧!”
这两句话说得过于尖刻,张中立脸上未免挂不住,幸好石秀插了进来,将早捏在手里的约莫四五两重一块碎银子,塞向金线手里。“今日我有事,”他转回来又拉住胜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说,“明日来看你!”
说完掩身就走。他的举止轻捷,金线想拉没有拉住,望着胜文的幽怨脸色,追出来大骂:“姓张的!你就是勾魂鬼,专做损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开口的快活三说,“亏你是见惯了生张熟魏的人,莫非还看不出来,他师徒两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谈。”
这一下把金线和胜文都说得气平了,只是胜文却又添了忧虑。“那个浪子,专好惹是生非!不知撺掇三郎去闯什么祸!”她怂恿着快活三说,“你何不去看看?”
“这话说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赶了出去。
快活三赶到门外,但见月色如银,清清楚楚地看见张中立正指手画脚地向倚马而立的石秀讲得十分起劲。但等他赶过去,却连个话尾巴都不曾抓着,张中立已经讲完,石秀却只是发愣,相向无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张中立大为诧异,“为何不动手?”
“唉!家丑不可外扬。”
“话是不错。”张中立略停一停又问,“就算不干师父的事,却也难忍。师父也不想个法子,暗中治那秃驴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为他心存顾忌,已经断了。”
于是石秀将年前到外县贩猪之前,如何闯入报恩寺当面警告海和尚的经过,约略叙了一遍。这下快活三才听明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贼秃,竟不要命了?”他失声而言,“做出这等色胆包天的事来!”
“可恨!我只道他已经悔过向善,如今才知道,胡头陀虽不再来吵人,他却暗地里还有往来,我竟让他骗过了!”
这时石秀转过脸来。映着月光,快活三才发觉他形容可怕:脸色铁青,双眼发红,仿佛喷得出火来。“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说,“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须本夫方能捉奸。”
石秀不作声,紧闭着嘴,一只手紧紧握着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叹口气说:“唉!就是这个为难,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我大哥。”
快活三跟张中立的想法不同:一个持重,一个好事。只于好事的却不便明说,于是快活三提议:“且到我家坐一坐,从长计议。”
“这么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里去,我替师父已备了一间房,今晚就睡在那里也可以。”张中立又说,“快活三与我一起,将就一夜。”
“对,对!”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个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杨雄不甘,一个忍不住,拿把刀闯到后面,便是难以收拾的一场大祸,所以极力赞成张中立,“三哥,你徒弟说得不错。我们到他那里好好谈一谈,‘三个臭皮匠,合个诸葛亮’,尽这一夜工夫,想它一条万全之计。”
“也罢!”石秀点点头,问张中立,“此刻叫城叫得开吗?”
“守城的官儿是我熟人,一叫就开。”
于是张中立先上了马,快活三与石秀合乘一骑,叫开城门,到了张中立练武的地方。厨下还有些现成酒菜,搬了出来吃着谈。
“三哥!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一点不错,我看,”快活三向张中立使个眼色,“还是不说与杨节级知道的好。”
张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里实在不以快活三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说,“如果当初有个断然决然的念头,如何像今天这种月色,杨节级自己在衙门里凄凄清清,却放着娇妻陪和尚睡觉?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这个狗贼头不平做什么?”快活三沉着脸说,“胜文说你的话一点不错,专好惹祸。”
“好,好!”张中立把脸气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说。你是量大气宽寿长,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样!”
正事不曾谈出半点头绪,他两个倒先破脸了!石秀又烦又不安,便乱摇着手说:“莫吵,莫吵!有话慢慢说。”
“是!有话慢慢说。”快活三让步了,“当然也不能便宜那贼秃,总得想个法子,治他一下。”
这一说,张中立气平了些。“师父,”他说,“明天我陪着你老人家一起到报恩寺,寻那秃驴问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顿苦,再说,我就不相信,凭师父的本事,斗不过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担心。“三哥,”他说,“海和尚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里挂单。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账也还不迟!”
“怕他何来?”张中立的气又上来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惯了的,一点点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树叶子掉下来怕打开头’,还能在外头混?你少开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教我好烦。”
石秀怕他们又斗口翻脸,赶紧插进去说:“我有主意了。”
其实还没有主意,只是这样一说,好教他们俩不再各执一词。快活三不响,张中立也不响,却都拿眼望着他,要听他的主意。
“我倒问你们一句话,”石秀把话拖了开去,“照你们看,海和尚那厮,从报恩寺出来,会在哪里存身?”
“他哪里舍得走?”张中立做个赔罪的神态,“有句话我要放肆,师父恕我一遭。”
“不要紧,你说!”
“杨节级的那巧云娘子,实实在在是个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换了我是海和尚,也割舍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责,“好没轻重的话。”
“我是实话实说。”张中立伸出手来,“你不信,我跟你打个赌。”
快活三是个聪明的老实人,心想,不如趁这打赌的机会,先把石秀的怒气压下来,然后便警告海和尚,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却不是又保全了杨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灾祸?
他自觉这个算计绝妙,于是很起劲地问道:“怎么赌法?”
“赌金线家或胜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摇其头,“在这两家摆酒,少不得要请杨节级;就不请他,她们两个少不得也要问,岂不泄露机关?”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内便输东道。”说着,快活三伸出小指来,便待与张中立勾约。
“却有一层,”张中立机警,先要把话说明白,“须是那秃驴永远离了蓟州,才算我输。这三日之中,也许不见人面,过些日子,想想心痒难熬,又悄悄儿溜了回来,那时怎么说?”
“自然是我输,吃一桌还两桌。”
“好!请师父做见证!”张中立也伸出小指,与快活三钩了钩。
“三哥!”快活三乘机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与杨节级说起,等过了三天,我与他赌的一桌酒见了分晓再说。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万般无奈地答道:“也罢!就再等三天。”
“一言为定。三哥是信义之人,必定说话算话。你今日也休进城了,与中立说说话,解解闷气。”
“对!”张中立说,“师父索性从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进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黄脸婆与我打饥荒!”说着,快活三便向张中立使个眼色,然后匆匆转身而去。
张中立会意,先不作声,等快活三走得远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要关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脚就撵。
快活三站定了脚等他。“中立!”他脸色郑重地说,“你若是还想跟你师父学本事,今夜可千万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杀,却须有个杀法。三日以后,他如果还不走,我们作个计较,教他落得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道如何?”
“好极!”张中立不知他是缓兵之计,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后,必还在蓟州。王六酒家吃你的东道时,就商量动手?”
“就是这么说!”
快活三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守城的也熟,叫开城门,匆匆入内,却不回家,往潘记肉行奔了去,绕远路由西门入大街,为的是先去寻个熟人。
这个熟人是个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条巷子内,有个长方形的木笼,像是一口安了四条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里,敲敲木笼叫道:“刘二,刘二!”
“哪个!”刘二在里头问。
“你快出来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爷!”木笼有道推门,刘二一伸手推开,身子坐了起来,“四更快到了!怎的还在外头?”
快活三懒得跟他说不相干的话,摸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跟你讨桩差使!”
“王三爷,你不曾吃酒醉?”刘二笑道,“说笑话了,跟我讨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来,拿梆子跟锣给我!”
刘二自己也是梦意犹在,一时辨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看着他发愣。快活三懒得多说,一把铜钱抛在木笼里,伸手将他打更的家伙从壁上摘了下来。
“过一会儿来还你,不准跟着我来!”
说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边那条死巷子,看清了没有人,便“锵、锵、锵”地打起更来。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为太祖皇帝听了华山陈希夷“只怕五更头”的一句话,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儿锣声透入罗帐,海和尚一惊而起,吓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云也惊醒了,“莫非做了噩梦?”
“了不得!你听,打六更了。”一面说,一面披衣而起,“赶快走吧!”
于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云亲自送了出门。到得侧门,先拉开一条缝,探头出来,看清楚了前后无人,一闪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头一望,西南天际一轮满月半隐在云中,心里疑惑,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时分,却如何打六更?
就这时候,背光隐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从他身后撵了过去,到得将近,喊一声:“海师父!”
声音不大,但海和尚听来却如焦雷轰顶,欲待停步,转念不可,因而脚下反加紧了,将帽子压一压,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来寻你的,如何容你装聋作哑?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听得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大自不同:称号改了,声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丑。于是急忙先停住脚,然后慢慢转身来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认得我吗?”
海和尚细认一认,想起来了。“我道是哪位!”他尽力装作闲豫的神情,“原来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请教,如何你半夜在这里?”
“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锣,蓦然意会,心里越发着慌。不过,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而况他又不是杨雄,麻烦虽有,也还不碍。
心思略宽,人也变得聪明了,此人半夜里用梆锣将自己骗了出来,为的什么?自然不是为杨雄,为杨雄便只须通风报信,让本夫自己来捉奸就是。于此可见,别有图谋。
这样一想通,便能沉着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说亮话吧!”他问,“有何赐教?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你莫当我拿住了你的短处,要敲诈你个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种人。我且问你,你刚才从哪里出来?”
“明人何消细说?有话,只请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罢!”快活三点点头说,“我说一件事,你若能依时,我便饶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后脑勺答道:“这件事,只不是要我这颗光头,无不依从。”
“哪个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听我的劝,少不得有人来跟你算账,只怕还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着说,“先要教你吃足了苦头,再作道理。”
这一说,把海和尚的脸都吓黄,哀声说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积德。只请吩咐,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内离了这里。”快活三用平静却固执的声音说,“蓟州这条路,从此你就断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点化,我如何不理会!实不相瞒,我也是早就要了却这段缘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说着,海和尚双掌合十,低头敬礼,显得极度虔诚。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问:“你离了蓟州到哪里?”
“出家无家,随缘去住。只从此不踏蓟州城一步就是。”
“这话就不对了!云游也有个去处。”
见快活三微有不悦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长城,去朝五台。施主后日一早,在北门看着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讨他这句话,谅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说一声:“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转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家伙,回到家天色将曙,敲开门拥着他老婆睡了好一觉,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寻张中立,问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应搬来城外暂住,此刻进城收拾行李与杨雄作别去了。
“搬来了也好,撇却闲是闲非,好好相叙几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无是非?”张中立冷笑着说,“昨夜我与师父谈了一夜,这一双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爱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还有往来。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与杨节级知晓。如果说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帮着杨节级处治那一双狗男女,好戏在后,你等着看好了。”
快活三肚里雪亮,这场是非已经平息。现在就怕张中立从中拨弄,于是说道:“闲话少叙,我今日有句话特来告诉你,我有几个朋友想会你,明日一早约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相会,你可千万要来!”
“是甚等样的朋友?”
“你先休问。”快活三答道,“是个极有趣的人,你见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与张中立先后到了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点了两盏厚朴汤,买了一盘蜂蜜糕,吃着早点闲谈。张中立告诉快活三,石秀已经搬到他那里。离开潘家时,石秀将应得银两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处。杨雄发觉了赶来送还,石秀却坚辞不受。那一双结义兄弟,为此还红了脸。
“你师父也忒煞狷介了。不过,”快活三说,“来去分明,也着实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为此。”张中立忽发感叹,“杨节级倒是忠厚人,谁想得到他——”
“胡说!”快活三赶紧阻拦,望望左右前后,无人注意,才低声警告,“莫道人的闲是闲非,尤其不可论人闺阁。你师父的顾大体,你也须学学他。”
张中立讪讪地不作声,心中却颇为不快,觉得快活三跟石秀谨慎得没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个身外之我,如果这种事也瞒着,眼看杨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还要朋友做什么?
心里气闷,便在店里坐不住了。张中立起身到店前闲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来看!”
快活三赶出去一看,只见海和尚迤逦由南而来,还有个胡头陀,挑着一副经担,相伴同行。将到跟前,他将张中立一拉,双双迎了上去。
“海师父!”快活三问道,“可是哪里去做佛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顾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个问讯说,“后会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蓟州云游?”
“是!”海和尚说,“这趟走得远了。先朝五台,后到汴梁,在大相国寺住些日子,还想到江南走一遭。说不定由浙东渡仙霞岭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蓟州。”
“是了!一路福星。”
于是海和尚作别出城。快活三望着张中立笑,意思是说:“你的东道输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顿先吃我的。”张中立没好气地说,“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说,“海和尚再不得回蓟州。”
“你如何知道?”
“不听他说嘛,十年八年不回蓟州,你耐心等着吧!”
话中有讥笑之意,张中立越发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个云游四海去了。心里转念,且破工夫等着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两桌席时,口头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约你师父一起,叨扰你一顿就是。”
“咦!”张中立诧异,“不是还要等你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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