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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若在平时,那婆娘便不会有好嘴脸给丈夫看,此时做贼心虚,情形就不同了。
杨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脸上丝毫不露。晚来小别胜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云不甚起劲,杨雄也是意兴阑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顿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到得云收雨散,越觉夫妇道苦,翻来覆去睡不着。
巧云却以昨夜参了一宵的欢喜禅,天亮从翠屏山赶了回来,如今又经这番折腾,累得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但见帐外明晃晃一盏油灯,杨雄扶头而坐,桌上放着一瓶酒,仿佛已喝了好些时候似的。
光亮刺目,觉得不甚舒服,巧云便有些着恼。“真气数!”她咕哝着,“睡得好好的,半夜里爬起来吃酒!”
“哪里睡得着!”杨雄实在忍不住了,提前发作,“枕头上有气味。”
巧云吓一跳,倏地坐了起来,沉着声音:“胡言乱语,什么气味?”
“光头上的脑油臭。”
单刀直入,一句话直刺到巧云心底。原是经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乱蹦乱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蓦然意会,这样发愣不开口,岂不正应了“贼胆心虚”那句俗语?怎么可以!
这样一转念间,便跳下床来吼道:“什么‘光头上的脑油臭’?你放的什么狗臭屁?倒说清楚来!”
“还要我说?”杨雄冷笑,“那贼秃,使个头陀清早起来敲木鱼!我在衙门当番听不见,须有人听得见!我问你,那是为什么?”
“哪个知道他为什么?”巧云兀自嘴硬,只是声音上的狠劲,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话了。
“你当我睡在鼓里?那秃驴自道借地安营,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须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实说了吧,我早就晓得了。一则天罗地网不曾安排妥帖,再则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丑也说不得了!”
一听这话,巧云那张利口,竟似锯了嘴的葫芦;两条腿便似棉花店的弹弓,抖个不住。杨雄见此光景,无须再费口舌,将预先取来的一把现成的牛耳尖刀拔出来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风不动矗在那里。
“你放心,我还不杀你,须先宰了海和尚那秃驴,好教他先在黄泉路上替你觅个住处。”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归于无用。巧云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不发一言,哀哀痛哭。
这在快活三算计之中,杨雄便绕室彷徨,唉声叹气,做出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万般无奈的神情。巧云见此光景,便越发哭得伤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且问你句话,到底有这事没有?你说!”
“教我说什么?”巧云是有苦难言、异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娇啼不止,一面断断续续为自己辩白。
她说她是打水陆的那时节着了海和尚的道儿,一杯药酒中失了身,及至醒来,痛悔万状,念着老爹,不敢寻死。海和尚却以名节要挟。她怕丑事败露,伤了杨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挟制。说罢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迎儿哭醒了,走来窥探究竟,让杨雄撵了回去。然后他长叹一声,坐下来怔怔地想了半天,开口问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为当时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杨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导,不但口舌上斗不过她,自己怕连转圜都不会。就这样,也还不敢造次,想一想说道:“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了?这口气也须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饶你。就怕你恋着那贼秃——”
一句话不曾完,巧云一头撞向墙上,是受了绝大委屈、难用言语分辩、气苦恨极不想再活的样子。这条苦肉计,快活三也曾顾虑到,所以杨雄亦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贼秃。你依得我的办法,明了你的心迹,也让我出了气,你我依然夫妻——”
于是杨雄说了他的办法。巧云觉得狠不下心来那么做,但这个难题做不到,足见得自己说的都是假话。转念一想,且先脱卸眼前的灾难再作道理,因而虽不开口,连连点头。
“说实话,这还是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办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风声想教那秃驴开溜,我两个一起杀!再与你说句实话,福善寺周围,我日夜安着人,海和尚狗贼插翅难飞。”
这两句话,说得巧云心惊肉跳,自己识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计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没有报复的日子。
于是,过了两天,杨雄又说要公差外县了——这一次是连巧云都知道的,为的是好替她安排个上翠屏山的机会。
主婢二人,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时已近午,拜了佛,烧了香。海和尚已经得到消息,着胡头陀权充知客僧,将巧云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禅房,然后走到月洞门口望风,阻挡福善寺的和尚,连照山都不得入内。
“怎的今朝又来了?”海和尚又惊又喜地问。
巧云先不答话,唤着迎儿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开了迎儿,两个人在隐蔽的角落坐下。这时海和尚才发现她眉宇之间心事重重,顿时一惊,急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提醒了巧云,知道海和尚胆小,不宜吓着了他,便放缓了脸色答道:“麻烦的是,以后我不能常来了!”
“怎么呢?”
“如今是个好机会,只是自己要会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两头要出差。”巧云说道,“苦的是一来一往,至少两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亏得我早有算计,支吾了过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着他明天一早要回来,我稍坐一坐,就得赶回去。”
听这一说,海和尚越发着慌。“如何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摇了几下,“无论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顾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远,天气又热起来了,且不说我辛苦,便迎儿口中不言,心里也在抱怨。罢,罢!”巧云一夺手站了起来,“我们的缘分尽了!”
“好妹妹!”海和尚着急地说,“你如何说得出这等绝情的话?”
“不是我绝情,实在是为难,好好一件事,只为你不肯迁就,生生地弄坏了。”巧云又说,“你迁就我容易,我迁就你难!莫非你进城来一趟,就不可以?”
这话在上次就问过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赚出门来,在他面前等于已写了“服辩”,一进城泄露了行踪,便有性命之忧。此时无奈,只得将当时经过一一细诉。
巧云入耳心惊,越发明白,杨雄的出差说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来上当的圈套,也见得杨雄所说布下天罗地网的话只字不虚。
这样转着念头,更不敢不听杨雄的嘱咐,所以摇摇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个窝窝囊囊无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么的,也知道癞狗扶不上墙,都不肯来管他的闲事;就管闲事,也须顾着他的面皮。你只悄悄地来,悄悄地去,蓟州这么大座城,哪个看得到你?”
“话是不错。不过——想想实在——唉!教我——”
他还吸着气,咧着嘴,不知如何措辞时,巧云却不耐烦了,霍地站起身来,尖尖的一只食指,戳到海和尚光头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比他还要窝囊!罢,罢,早散早好!”说着扭腰就走。
“好妹妹,好妹妹!”海和尚拉着她软语央求,“你莫生气,好商量,好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来也罢,不来也罢,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说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话从头细想一遍,明白她说的就是这一天——巧云是怕杨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与上次那样铁将军把门,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与以前一般,起更赴约,四更辞去,杨雄不得这么早回家,便不碍了。
“我听你的话就是。”海和尚答道, “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会时,你烧一炷香在那里。”
这一说,巧云才回嗔作喜,说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后便带着迎儿,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觉得一颗心痒得没个搔爬处,坐下来定定神细想——想的是如何乔装改扮,如何避过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当,才将胡头陀唤了出来,取了二两银子,嘱他去觅一身道袍、一方膏药、一块白布、一支竹竿,然后寻裁缝将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个时辰办妥。
“师父!”胡头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你休多问。”
“这——只怕一个时辰办不妥。”
“怎的?”
“买办东西现成,央求裁缝赶工,就要看人家的高兴了。”
“多加工钱就是!不过缝一缝边,做两个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说着,又加了一两银子。
胡头陀算了算,就这趟采办,起码可落一半的后手,于是连连答应:“只要师父不惜花费,有钱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不到一个时辰,各物备办齐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浓墨等在那里,先取白布铺平,濡着斗笔,写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
胡头陀帮着套上竹竿,做成一个布招,然后又帮着海和尚乔装改扮,由释而道,扮成一位道长。海和尚仔细检点,毫无破绽,随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进城,去践巧云的密约。
刚出寺门,就遇见照山。海和尚急忙举起布招想挡住脸——弄些玄虚的本意,就是为了长布招易于遮掩。但此时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这等仓皇的举动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师兄,海师兄!”他诧异地问,“如何做这等打扮?”
这一问,教人无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间不假细思,胡言乱语地答道:“游戏人间!”
这倒像是吕洞宾下凡的口吻,一个持戒的释子,如何打这等的诳语?照山极为不满,想起平日有人说起海和尚的行径,以及太无老法师清理门户的处置,自觉责无旁贷,难安缄默,便一把拉住他说:“海师兄,我有几句话奉劝!”
“等我回来再说。”
“没有去,哪里来的来?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说道,“海师兄,佛门清净之地,蓟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个个刻苦修行,到处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说什么‘游戏人间’,岂不罪过?”
“那怕什么?大宋朝的和尚,与别的朝代不同。大相国寺有惠明和尚的‘烧猪院’,天台山国清寺有‘虾子和尚’,这都是得道高僧,不为世俗戒律所拘。师兄,你所见何浅?”
“海师兄,”照山做狮子吼,“惠明和尚,‘虾子和尚’,莫非也犯了淫戒?”
海和尚勃然变色:“这叫什么话?我懒怠与你言语。”
说完夺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内心极其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出山门的佛家败类进门。“请鬼容易退鬼难”,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身之地,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尽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吃酒吃饭,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身,径去践约。
到得潘家侧门一看,果然如约插着三炷点燃了的线香,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门就开了一半,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
“一清子”特别留心,明知别无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挤身而入。
“快进去吧!”迎儿低声说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当改了装束,你认不得我。”
“烧了灰也认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过一个更次,巧云房内陡闻异声,就像往日杀猪,猪嘴被握紧了挨刀,挣扎着发出沉闷的低哼一般。接着房门砰然打开,“一清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手捂着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他既惊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变,杨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险地,必得速速离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满嘴鲜血,血色殷红,越衬得她脸白如纸。她张嘴往桌上一吐,接着不住干呕。原是惹人恶心——这是天下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生生地将个男人的舌头咬断了。
突然间屋瓦作响,只见窗外挂下一条绳索,索上溜下一个人来,巧云吓得开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认出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不容她开口相问,银光闪亮,一把戒刀递了过来,正扎在左乳要害之处。
一见血光,张中立不由得发抖,连拔刀的劲道都没有了,只喊:“师父,师父!”
他师父在迎儿那里。敲开门来,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亏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杀你。”
“三郎,你——怎的这时候回家来?”
听得“回家来”三个字,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发软了。“迎儿,”他问,“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只作不知,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过日子。”
“三郎!”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咳!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儿越发惊恐,“我、我没有地方逃。”
石秀叹口气,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个主意。“真叫人着急!也罢,你收拾收拾紧要东西,在这里等着!”他又加了一句,“千万莫出房门。”
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本来只穿一件亵衣,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身上,那把戒刀仍旧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她咬断了的“一清子”的一块舌尖。
“怎么样?”杨雄问道,“那丫头呢?”
“无处可逃。”石秀摇摇头。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着张中立,“你带迎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远些。你我缘分未尽,只要有了你的消息,万水千山,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
“这个主意使得。”杨雄连连点头,向张中立唱了个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说不定案子有发作的一天,连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带了迎儿走吧!我问过这个贱人,迎儿虽上了贼船,身子倒是干净的。”
“就是这样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儿房里,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坐在灯下发愣,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越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儿,”石秀问道,“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
“见过就好。你跟着他走,嫁鸡随鸡,尽你做贤妻的道理——”
“三郎!”迎儿大声打断,“你待怎说?”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来,“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儿连连倒退,双手乱摇,“我依三郎的话就是。”
“这才对!”石秀收起刀说,“你们马上就走,路上当心。临走以前先须做件事,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再抛件衣服下去。”
迎儿不明究竟,张中立却明白,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于是不由分说,取了她的一双旧鞋、一件布袄,拉着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到张中立手里,说一句,“累了你!后会有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还顺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边布好了疑阵,还要在墙边做一番手脚: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索移到了墙外,往上一抛,让钩子在墙头上钩住。凑巧的还有“一清子”那个“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
“血迹抹干净了?”石秀问。
“抹干净了。”
“可还有忘怀的事?”
“没有了。”杨雄答道, “只待明天报案了。”
“那么,大哥赶快走吧!”石秀又说,“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
“好!你千万在那里。”
说完,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下溜过,出了巷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庙,闲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杨雄回来,便为人发觉潘家出了命案,当时通知地保。地保赶到县衙门里,一面报案,一面来寻杨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气急败坏地问道,“杨节级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谁把个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话,却懒洋洋地问道:“你问他做甚?”
“杨节级府上出了命案了!”
这真是语惊四座,满屋的人无不瞩目,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道:“死的是哪个?”
“自然是杨节级的娘子。”
“一个两个?”
那地保是老实人,平日也不大打听街坊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海和尚的风言风语,所以听得这一问,便即答道:“杀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双绣鞋在井边。”
“奇怪啊!”那人看着同事说, “和尚穿绣鞋!”
“什么和尚穿绣鞋?”地保说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儿。”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个人还待讲海和尚与巧云的流言,另有个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先提警告,然后高声说道:“杨节级来了,杨节级来了!”
于是那地保抢步迎了出去,拦头便说:“大事不好!杨节级,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杨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地保说完,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跑,做出那种迫不及待要去看个明白的样子。“好了!闲话少说,”刑房当值的钱书办吩咐地保,“你这就算报了案了,赶快回去预备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验。”
“晓得了!”
等地保一走,钱书办便到后堂禀报。州县官最怕无头命案,一听案情,不由得更皱起了眉。“相验在其次,缉凶要紧。”他问,“杨雄呢?”
“他赶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缉。”知州站起身来,“传轿!马上去验尸。”
于是传齐轿车马快仵作,因为是验女尸,又传了一名稳婆,撇着大脚丫子,跟着轿子后头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杀猪场的菜园里设下公案。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那条死巷子。知州鸣锣喝道而来,轿子竟进不去——他倒是位宽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轿,由一把红罗伞罩护着,慢慢走了去。
走到门口,苦主杨雄跪接,不知他哪里借来一副急泪,愁眉苦脸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来,起来!我自然要替你缉凶,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验了再说。”
为的是女尸,只由苦主陪着仵作与稳婆在巧云卧房内相验。验完了,仵作高声禀报:“验得女尸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伤口宽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别无伤痕。口中有血,并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么?”知州着仵作用白碟子托着一块血污淋漓如猪肝般的脏东西送上公案,又嫌恶,又惊异,大声问道,“怎的女尸口中有一段舌尖?”
“启禀知州相公,”钱书办在一旁说道,“案情甚明,是一个看相的,用铁钩扎住墙头爬到里面,意图强暴。杨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杀死了杨潘氏。”
“何以见得是个看相的?”
“现有幌子在此。”钱书办从捕快头脑李四手里接过布招与带钩的绳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们知道有这个看相的没有?”
“没有听说过,不知是哪里云游来的?”
“噢!”知州又问,“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话,”稳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着杨雄说,“你妻子拒奸不从,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贞烈,着实可敬。本知州职司教化,自当风劝,一定缉捕真凶,以安贞魂。那时候还要专章奏报朝廷,建坊旌表。”
“是!”杨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态,磕个头说,“若得知州相公做主,为小的妻子报仇,不埋没她一番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殁俱感!”
“我且问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使女,名唤迎儿。”
“这迎儿在哪里,传来问话。”
“回知州相公的话,阎王爷传了去了。”钱书办说,“井边有双绣鞋,井中飘着一件女衣,那迎儿是投了井了!”
“尸首呢?”
“正在打捞。”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皱了眉:“照此说来是两条人命?”
“是!”钱书办答道,“虽是两条人命,凶手只有一个,只要寻着‘一清子’,真相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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