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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酬初景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二两翩
栩栩随后对着这棵树一拜,希望这几天不要落雨,让小山能看到这张纸,小山最喜欢石榴了,今年她不在,小山一定能如愿摘到最高处的那颗,小山终于能赢一次了,栩栩想着也替他开心。
拾行李的时候,母亲问她要带些什么,她选了父亲的琴,叔父的扇坠还有小山的弹弓,她本想取几本父亲的书,可母亲说带不下了,只得作罢。
栩栩不懂,明明那本沾了她口水的《山海经》还被倒扣在书案上,父亲却如那天的暴雨一样,去得那般潇洒。她一睁眼,父亲就躺进了东山上的一座坟包里。锁上院门后,母亲带她去坟上磕了几个头,还嘱咐她,今后无论谁问起,都要说自己从没见过父亲。
栩栩在洛阳城门口见到了一身月白素袍的裴淮,问莲娘:“对叔父也要说没见过父亲么?”
莲娘道:“不必,但不得在人前叫他叔父。”栩栩点头称是。
裴淮迎上她母女二人,将栩栩抱起,栩栩他耳边唤了声“叔父”,手遮了半张脸,声音细弱柔软,丝丝缕缕沁入裴淮心尖上。栩栩不久后便倚在他肩上渐渐睡着了,这一路虽不算久,可她仍是十分疲乏,都说小孩恢复得快,可莲娘却发现栩栩不如以前神了,一路上总是暗暗叹气。
如今看女儿在裴淮肩上安睡的模样,又湿了眼睛。莲娘的半个身体都遮在帷帽里,她捏着手帕略压了压眼角。
两人上了马车,裴淮轻摇着怀里的栩栩,看她仍睡得安稳,对莲娘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某在府上安排了厢房,可先去安歇,明日再去侯府。”
莲娘帮栩栩擦了擦额上的汗,拿着帕子帮她扇风,摇头道:“不必了,你明日带栩栩去罢,我即刻就离开,此后便把她托付给你了。”
裴淮对车夫说了声去平正侯府,便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只大半月不见,原本红润的面色变成了蜡黄,下巴也尖了,他又担心自己的骨头硌着她,只用手掌微微托起她的后背,马车很稳,偶有颠簸,他一路谨慎,不觉间也热出一身汗,可扇子别在腰后,只能先忍着热。又问道:“你可跟栩栩解释了那件事?”
莲娘道:“做母亲的,实在是讲不出口。本希望她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哪知竟是害了她一辈子,怪不得平之拼了命也要逃了。或许由你告诉她,她更好接受些。”
莲娘主动跟这孩子断开是最好的,若把母女情深的场面放到老侯爷眼前,侯府定不会留她这条命。老侯爷到狄安的死讯的时候也忘了狄安当年临阵脱逃的罪孽了,只喊着要那诱拐儿子的贱妇偿命。今日莲娘主动请去侯府,想是男人也难得有这份凛然气魄,裴淮亦可怜莲娘新寡,虽不愿多管她的闲事,再叁犹豫还是问道:“你可有了归处?”
莲娘在到信前心中就有了打算,她明白自己的出身上不了台面,若是栩栩认祖归宗,自己必然是活不了的。奈何自己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恨裴淮跟侯府合计出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烂招,把女儿坑了进去,让她去保那冰疙瘩爵位。却已是骑虎难下,她不可能养得活栩栩,更不希望栩栩以后落得个她的下场,平静地道:“我本就是无根无依的人,狄安去得那样快……只想离她远些,省得以后害了她,让人家知道她有个那样的母亲。”
裴淮道:“这文书上你已是良籍,不必担心那个……”
莲娘冷哼,“若是良籍,这洛阳城怎么会连我一个孀妇都容不下?请你一定告诉栩栩,我从没想丢下她,也不想她改头换面活着,我不希望她误会。这帕子是我绣的,没卖出去,留给她做个念想。我对不起她,本就是教坊里长大的,只会弹琵琶,不会弄针,整日给她打扮得像个野小子似,栩栩明明那样娇妍,裴司业你看呢?”
裴淮把帕子握在手里,蝴蝶绣得像个蛾子,被一朵海棠托着。承诺道:“某自会护她一生安稳。”
莲娘却嗤笑出声,“对不住,你这话,他也说过……”
车夫报说已经到了,莲娘戴好帷帽,跪谢裴淮,“就此别过了,望裴司业不要食言。”
莲娘下了车,理了理衣裳,对那匾额深深一叹,由门上小厮引至后堂。
裴淮抱着栩栩进了大门后,院中洒扫来往的下人都是一惊,因夫妻二人成婚已有五载,却仍无子息,裴淮是个洁身自好的端方君子,家中并无姬妾,又因他夫人治家甚严,看到他怀里的孩子,都以为是主人的外室子,料想日后宅子里必有一场闹腾,便更不敢抬头。
前门上早有裴夫人的耳报神赶去报信了。裴夫人是庆国公的嫡长女,名唤罗薇。裴淮家世不显,祖上是进士新贵,他父亲只是个中书舍人,当初罗薇一心仰慕裴淮才华气度,庆国公老来得女,自幼娇养,虽不舍得,却看裴淮刚及冠便进士及第,才华斐然,不是池中之物,便允了这桩婚事。
罗薇嫁过来不久后,裴淮的父亲便致仕还乡了,她不用侍奉公婆,与丈夫亦称得上相敬如宾,并无其他烦忧事。
因近几日裴淮频繁外出,归家后与她亦无房事,心中不安,便指使小厮暗暗跟着,怕他瞒着自己有了外室。小厮几次来报都说他只是去侯府,她虽知裴淮与当年侯府的狄二郎私交甚好,那狄平之在边关死后,裴淮甚至亲去迎棺,可在那之后他与侯府并无其他来往。
她虽好奇其中内情曲折,也只能按下装作不知,现在听到他抱了个七八岁孩子回来,当下手一软,摔了药碗。
庆国公家中虽有一房妾侍,却无庶子出生。当初裴淮求娶时,也明确承诺过此生绝不纳妾,当时洛阳城女子谁不嫉妒罗薇幸运,羡慕裴郎痴情。罗薇比裴淮长两岁,先已二十有八,别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说不得已经儿女双全了,这些年药没少喝,菩萨也没少拜,肚子仍是不见动静。若非她与裴淮是低嫁,这主母的位置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罗薇痴痴想着,任由下人扶着换衣。
后又有小厮来报裴淮带孩子去了书房,罗薇思索片刻,便让身边的侍女踏歌送碗莲子汤去。踏歌领命刚出房门,便又被罗薇叫住,“还是等上了晚膳再去请郎君罢。”
罗薇屏退了房中下人,去了塌上歇着,踏歌跪在塌边给她打着扇子,又道:“郎君抱了孩子的事怕是现在府上都传遍了,夫人如何还能装作不知?”
罗薇揉着鬓角道:“既然能明目张胆抱进来,自然不必多事,就算夫君要认这孩子,也得先在我这过明路,且看他如何罢,他既要瞒我,我何必自讨没趣。没得上赶着做那丢份子的事,刚是我大意了。你且找几个人把外面的知了清了,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这么死命地嚎……”
裴淮的书房边有棵槐树,这树有些年岁了,一人无法合抱,绿叶成荫,这书房成了夏日里府上最凉爽的地方,他刚把栩栩放在窗边的塌上,没想到却弄醒了她。
裴淮揉了揉栩栩的头发,她的头发枯黄细软,因出了汗,一缕缕粘在肩上,问道:“饿了么?”
栩栩巡视书房一圈,“这是在哪?”
裴淮倒了盏茶给她,“这是我的书房,身上怎么样,听说你大病初愈,又连日颠沛,身子可还吃得消?”
栩栩乖顺地道:“并无大碍。”
裴淮看栩栩捧着茶盏,怔怔望着书案后挂着的雪竹图,眼中并无悲喜,问道:“栩栩不问莲娘么?”
栩栩道:“母亲前日说父亲曾将琴谱赠与蓬莱野老,她欲将其寻回,故先将我托付给叔父……父亲的琴声不再,留下琴谱又有何用,我劝母亲莫要介怀,母亲却说我还小,此中道理待我成人后方晓。我知母亲不是追琴谱,而是追父亲去了……左不过是弃我而去,我何必再问?”
“叔父许诺过你母亲护你一生周全,绝不食言,定不会抛下你......你母亲也有苦衷,她既如此说,你便如此信了罢,此后就念着她对你父亲的情义,还有对你这八年的生育之恩,别再伤怀,所谓‘知命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便是这个道理。”
栩栩闻言狡黠一笑,这话她曾听父亲评解过,却不欲再辩,便扑到裴淮怀里,“我只愿如蜉蝣朝生暮死,得尽其乐便好。”
裴淮安抚着栩栩的脊背,她不似一般孩童那样娇嫩圆润,背上骨骼明显,纤瘦伶俐,此次相见再无上次娇憨情状,叹其早慧,“叔父尚不知栩栩之乐。”
“那栩栩目下便乐叔父之乐罢。”
裴淮将帕子给了栩栩,道:“这是莲娘给你留的念想,你好生着。”
帕子被裴淮在车上捏皱了,栩栩抚着那些纹路,眼泪奔涌而出,“母亲从未给我绣过东西,我身上本有叁件物品,是父亲、叔父还有小山的,唯独缺了母亲的,现在得了母亲的帕子,她定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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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酬初景 酬梦
书房里栩栩正在吃面,见裴淮进来,也不起身,嘴里含着面咿咿吖吖说了一句什么。裴淮也不计较,打发侍儿也给自己送一碗一样的来。栩栩忙放下碗,喊住那侍儿:“我也还要一碗。”
裴淮打趣道:“胃口倒不小。”
那面是鸡汤做的汤底,面上厚厚一层金黄澄亮的鸡油,栩栩因生病又连着赶路,整日清粥小菜接着干粮面汤,寡了大半个月,刚觉得那一碗只够填平肚子,却不够过瘾。听见裴淮这样说,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半碗,半碗就好。”
待面上来,栩栩一看果然只有半碗,心中不懊悔刚才声音还是不够小。
裴淮把她的脸色全都看在眼里,本想安慰两句,却又想晚上不宜多食,只看着她紧紧有味地挑鸡肉吃,“配在一起不好吃?”
“好吃的得先装到胃里。”
裴淮看栩栩吃的嘴巴油亮,半干的头发搭在肩上,额上和鼻尖铺了细细一层汗,整个人像是又恢复了点色,心里叹了一句“好姑娘”。她吃面倒没什么声音,那吃相却依然让人食欲大增,两人一左一右各自抱着碗吃面,下人进出添油上灯。
栩栩吃完搁下筷子,托着脑袋等裴淮。
裴淮平日吃饭时从未被人这样盯着看过,渐渐越发不自在起来,只觉得一口面全吸进去不雅,咬断也不是,清了清嗓问道:“你平日在家也这样观察你父母吃饭么?”
说完他却有些后悔,栩栩刚失去双亲,想必又要引出小女孩一通惆怅。栩栩却笑道:“我每日忙得紧,要做功课,要读书,要弹琴,还要跟小山一起爬树,摸鱼,玩弹弓,阿耶吃饭总要喝酒,唱曲,太时了些……我平日野惯了,刚不过是看叔父连用饭的动作都有一股潇洒态度,又新奇又羡慕。”
这一通话更是让裴淮不知如何动筷,他抬手招呼侍儿撤了桌,上了两盏清茶。栩栩看他碗里还有剩,心里可惜,刚准备拦,却听裴淮问道:“小山是那日圆脸大眼的小牧童?”
栩栩正愁不知要如何打发饭后这会时光,听裴淮问道小山,话匣子一开,“正是他,我刚才洗澡的时候还在想他,小山水性好,一个猛子能扎老远,每次比憋气都是我输,我虽然每天都在澡盆里练憋气,可还是游不过他……”
裴淮一听她八岁了还同男子一起游水,便屏退下人,一脸正色问道:“栩栩八岁了,可知这世上男女有别?”
栩栩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她怕裴淮这是在考问自己功课,她从没听过那四个字,不知其出处,又想父亲常教诲自己“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且一观裴淮书斋,便知他定是学富五车的,故老实问道:“有何别?为何有别?”
裴淮不由得扶额,心道莲娘这是把最困难的事交给了自己。栩栩从小便这样自由散漫,狄安从前就是个放佚恣肆、不守礼法的典型,从不把那些纲常伦理放在眼里,更不会教栩栩那些了。且她家里又无兄弟姊妹,如何知道这些?若是豆蔻年华,春情初动,这男女之事自可不教自通,细思片刻,他复问道:“这么说,栩栩是知世上二分男女,却不知男女之别了?”
栩栩赶忙证明自己是明理晓义的,“我当然晓得,我是女,小山是男;妈是女,阿耶和叔父是男。却不知何为男女有别,莫不是说长相,我与小山长得自然不同,他的眼睛圆,我的眼睛长,可妈说我与阿耶十分相像的呀。”
裴淮看她有些紧张,自己也被传染了些不自在,他从不知如何跟小儿交流,姿态远近,声音高低都不好把握。想了想,便牵着她的手把人带到自己怀里,低声问道:“那若让栩栩以后做男儿,像小山那样,你可愿意?”
栩栩有些生气,扬声道:“为何要像小山?我不愿,小山做什么都不如我。”
裴淮顿了顿,安慰道:“我知栩栩灵巧机敏比过男儿,那若像叔父这般呢?这身上这衫子你可喜欢,与叔父的正是一样的。”
栩栩捏着衣角,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莲娘为何要千里迢迢带你来洛阳?”裴淮又悔自己提了莲娘,却也实在无计可施,栩栩的天真无邪在此刻实在缠人,他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得不耐心解释道:“你阿翁是平正侯,明日我会带你去侯府认亲,你虽没见过他,他一直很挂念你。你父亲去世后,你会是未来的侯府世子,这件事圣人已上达天听,我们都逃不得了。只是世子只能为男子,你是女子却要为世子,若被他人发现,不仅是你,你们狄府,还有叔父,都活不成。”
裴淮哪知他这一通略带恐吓的解释,栩栩根本没听懂,只抓住那“活不成”叁个字,栩栩怕极了,却仍不死心道:“我……我听说这世上有公主,为何世子只能是男子?”
裴淮想:这都是天定的,他们在天子脚下过日子,抬头就是天,天意如此,古来圣贤尚无一问过为什么。学海无涯,他在经史子集里浮沉近二十载,却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引导着问道:“我朝女子虽可读书做官,只是官阶不得超过七品,你想做官么?往后为君之心膂,国之桢干,民之荫籍?【1】立身行道,扬名后世?【2】”
栩栩摇摇头,她只想每日吃饱穿暖,有地方睡,有人陪,最好能陪久一点……
“那你想骑马射箭,日后饮酒赋诗,进士及第,打马游街……爬树捞鱼,不戴帷帽于街上行走,游学四海,知己遍天下么?可若你是女子,便不能如此——你是男子,便只需守着一个秘密;若你是女子,你就要守着天下的规矩。我知你不愿说谎骗人,现有机会让你舍了叁从四德,只好好做你的平正侯世子狄酬梦即可,你不愿么?” 裴淮有些急了,声音不由得大了些,语速虽和缓,却仍吓得栩栩不敢抬头,她那衫子角的边几乎要给她抠散了来。
“栩栩本就是狄酬梦呀……”栩栩虽没见过那侯府里的阿翁,却不想因为自己任性就害得他们都活不成,便怯怯道:“我……我听话就是,叔父可要长命百岁才好……”
“叔父自然要好好护着栩栩……或许刚才那话有些重,但这的确是性命攸关的事,你若答应了,就不能回头了。”
“栩栩……酬梦晓得,就像妈妈,还有阿耶,都没有回头就走远了,对不对?”
裴淮拍着她的头没有回答,酬梦趴在裴淮怀里流眼泪,又弄糊了他的胸膛,她自己哭了一身汗,裴淮又搂得太紧,弄得她更难受了些,渐渐止住了泪。
裴淮端了杯温茶给她,酬梦小口啜饮,惊喜地发现这茶是甜的,“叔父也习惯添蜂蜜么?”
裴淮神色不明,轻声“嗯”了声。酬梦又道:“世人煮茶都爱加盐,我妈却喜欢加两勺槐花蜜,没想到叔父的口味也是如此,阿耶总说妈不是烹茶,是烹甜汤的。”
酬梦想到那年瑞雪丰年,除夕夜里一家叁口在树下煮酒品茶守岁。红泥小炉,火光盈盈,银霜遍地,如撒了一地星屑,他夫妇二人倚星细语,只酬梦因偷饮了两口酒,不想却醉了,打起了瞌睡,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撞在了树上,满枝积雪落在狄安和莲娘头上,莲娘吓得泼了茶,狄安却大笑道:“多亏这小瞌睡虫,我与莲娘正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了!”
酬梦继续慢慢品着那杯茶,父亲母亲虽不得白头偕老,却形灭神存,也算是圆满。她沉默地想着,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才刚出山不久,却觉得山里的生活已经是恍如隔世一般的遥远了,她回味着山里的岁月,记忆同这茶汤一般回甘醇厚,她捧着杯子,一动也不动,她有些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忘了回山里的路,可是出山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睁开过眼,她细细想着,仔细在脑中重建那山、那水。
裴淮见酬梦长久不语,轻声问道:“栩栩,你困了么?”
酬梦因脑中的构建被打断,语气有些僵硬地道:“叔父如何还称我为栩栩?我已经答应您要做狄酬梦了。”
裴淮愕然,“你不喜欢我叫你栩栩么?”
酬梦摇头否认,“从没人叫我酬梦,我怕下次有人这样唤我,我不应,漏了陷怎么办?”
裴淮却有些吃不准酬梦此时的态度,毕竟是人生大事,这样冷漠的反抗实在不像个小童应有的反应。他有些担心酬梦把不快压在心上,故意引导地问道:“你是在怪叔父让你做男子么?”
酬梦抬头怔怔看着裴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因眼泪而结成一束束的,裴淮的眼神坚定深沉,她有些畏惧这样的注视,颤声答道:“我……我觉得并无所谓呀……”
他抽去她手中空了的茶杯,把两只细长的小手裹在手心里,安慰道:“你不必太担心,我想你继续这样,别人大概都不会发现你是女子。”
酬梦虽已经把那男女的事暂放脑后了,此刻听到这些却依然有些雀跃,“真的吗?老实说我并不想做什么男子,也不想做女子,如果我做栩栩就可以骗过他人,那也挺好的。”
裴淮沉吟道:“或许,所谓性灵,并不以男女为分……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父亲可曾跟你讲过你名字的来源?”
栩栩颔首,“我刚开蒙不久,父亲就给我讲了那《齐物论》,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只知庄周梦蝶,阿耶如梦周梦之蝶,却始终参不透‘物化’何为……”
“醉、梦原不过是途径而已,此心与彼物之间并无绝对。无论男女只是虚幻表象,正如酬梦与栩栩都是你的名字,与你有关,却不是你。我想你父亲只盼你栩然适志,天地逍遥,唯此才算‘酬梦’。只叹我与你父亲皆凡人,脱形不易,蘧然梦醒,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万物皆有其道,你‘不求甚解’也好。”
他心里有些戚戚然,遥想当年与狄安论古谈今,诗酒歌笑的日子,仿佛醉梦一场。可他深知自己从没醉过,从前的他没资格醉,现在更是镣铐枷锁遍身,想醉也醉不得了。他看着眼前的酬梦,他仍有些愧疚,她的纯真更是让他无地自容,只能给她一些承诺,可谁知他护着她的同时,他也需要她护着。
酬梦爬到裴淮膝上,裴淮调整了姿势,微微后仰,让她能蜷在他怀里,酬梦在他胸前用手指胡乱写着,就这样沉默了片刻,酬梦道:“这太深奥了,我不懂。叔父此生也盼‘栩然适志,天地逍遥’么?”
“这便是我与你父亲唯一的不同,人各有命,我比不上平之,故只盼‘自如’,却不求‘自由’。”
“我倒觉得叔父的‘自如’更实在些,父亲也要被妈管着,每天只得半斤酒,他俩总为此争个不休,哪里顾得上什么自由。天地广阔,我却连洛阳城如何都不知道,如叔父所说,我做男子便可海内存知己,到那时便能天地任我行了罢。”
裴淮笑道:“真真是人小鬼大心思野,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在你身后,你父亲于我有恩,你母亲……也有嘱托,你的路还长,有叔父在,定能让你的路平坦开阔些。”
“就像洛阳城的路一样么?”
裴淮眉毛微抬,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知洛阳城的路是平坦开阔的呀?小骗子,什么时候醒的?”
酬梦心中暗叫不好,没想到又被他戳穿了,便只能把身体缩得更小,怯生生答道:“我知妈要走,不知道该如何道别,这才想睡,父亲也是在睡熟时走的,没想到不一会儿真睡着了,并非有意骗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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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读通鉴论,原文是对元稹、白居易的负面评价。
此文为架空,这里穿越引了清朝的文章。本文引诗文不超过唐代,只能保证不引后代词、赋,别的可能做不到了,毕竟受现代汉语影响,很难把语言弄干净。
【2】 孝经·开宗明义
本章是点题章,粗略带到了关于梦蝶的哲学探讨,连载文,顾不上文心雕龙了。
先预告一下,本文真正的主角只有狄酬梦一个,表象为女扮男装,实为雌雄莫辨。
昨天没更,今天删删减减两章合一了,没想到还没写到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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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酬初景 琴声
是夜,明月高悬,凉风习习,裴淮仍抱着酬梦静静坐着,酬梦一直盯着裴淮肩上的暗纹,眼珠溜溜地转,一会抠抠手指,一会蹭蹭脚踝。以往她在睡前总要在林间跑一会儿,或是跟小山说说话,显摆一下今天所学,今晚还早了些,她一点都不困。
她虽然感受到了裴淮似乎在哄她入睡,所以她竭力克制自己的动作,结果这样一来越来越清醒。
“还不困么?”裴淮就着一个姿势保持了近一个时辰,现在腰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怀中的小东西仍是神满满,小动作不断。
酬梦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一定要现在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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