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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列传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叶细细
陈婉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喝酒,盯着来来往往的酒客,听他们大笑,讲外面的趣事,她也会跟着笑,可笑过之后,又很寂寞。她有时把心里的话说给丫鬟听,丫鬟是个哑巴,只会眨眼,摇头,点头。
无名不了解她的心思,他只知自己要回去复命,那样才能拿到钱。
“我不走出去。”
他环顾四周,径直走到窗前,砰的一声打开窗扇,纵身跃下。
“喂!”陈婉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短促的惊叫,跑到窗口,只见对面小巷中一道青色人影疾速闪过,楼下屋脊上,被震碎的积雪簌簌而落。
她心里一阵迷惑,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不会再来了吧?雪片挟着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个寒噤。





杀手列传 无名(一)
无名沿着飞雪的偏僻小巷,来到一家私宅门前。
门上悬挂牌匾的两颗钉子脱落了一颗,写着“余宅”二字的木牌斜斜吊在空中,被风吹得咿呀咿呀地摇摆,偶尔打到紧闭的门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他用剑支起木牌,扯着门环轻轻敲了两下,停了几个呼吸,又重重敲了叁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随着门童一路走过空荡荡的大厅,上到二楼。
二楼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坐在古朴的花梨木矮桌案前。见到他,老人起身离席,迎上前。
“怎么去这么久?”他佝偻着背,说话时声音嘶哑,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遇见一个妓子。”
无名搀着老人的手,坐到男人对面,而老人则坐在了男人左手边。
“事情办的怎么样?”中年男人一脸横肉,粗短的眉毛之下,生着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小小的圆圆的,透着些狡猾和猥琐。
“人送到了。说好给我们的钱在哪儿?”
“那个人没有怀疑你吗?”
“没有。”
“如何确信?”
无名抬眼,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他不喜欢这双眼睛,“如果他有所怀疑,我也不会坐在这儿。”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可你让我等了足足一刻。”
“咳咳。”老人咳嗽着,伸手为无名拍去肩上的落雪,又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才转向那中年男人,“小子是被个妓子缠住了,那种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大人请不要为这点小事为难他吧。”他对着那中年男人说话的时候,神态恭敬,透着点儿讨好的意思。
中年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在手中抛了抛,“一个懂规矩的杀手是不会让人等的,你坏了规矩,这单我一个子儿都不该给你。不过我这人嘛,心宽。话说回来,这回的事儿小孩子都能做的很好,酬金上家给的也不多,我这儿先给你们一半,若是过一个月那边事成了,还有新任务给你们,到时我再付另一半。”
无名眼角一跳。
“是是……”老人点着头,“小子的剑厉害,下回大人找他错不了。”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放下钱袋,端起桌上的酒杯,“这年头,光是会耍剑有什么用?”
“是是……”老人陪着笑,试探着去拿钱袋,“多亏了大人给他一口饭吃……这小子什么都能做,就是嘴头笨了点,不会说话。”
男人手一挥,隔开老人的探向钱袋的手臂,“不会说话?怎么不早说啊?”
老人呆了呆,手僵在半空。
中年男人喝了口酒,咂咂嘴,打出一个酒嗝,眼睛眯起,脸上露出笑来,他像对待懂事的孩子那样在老人后脑拍了拍,“不会说话就少出来乱晃。以后有什么事找你这老儿不就成了!”
“大人说笑了,我这糟老头子,什么都不会……”老人被那大掌拍得低下头去,背仿佛更佝偻了。
“什么都不会?倒酒总会吧?”男人说着,斜眼瞟向无名。
这双眼睛真的很讨厌啊。无名砰的一声把剑拍在桌案上,酒壶被震到空中,又稳稳落到他手上。
“这杯酒,我来给你倒。”无名托着酒壶,起身到他跟前,眼睛紧盯着他,也不看他面前的酒杯,手腕微动,酒液从壶嘴中咕嘟咕嘟涌出,落进男人的酒杯里,又慢慢溢出,流到桌面上。
中年男人愣住了,他没料到这个看上去很呆的年轻人会有勇气在他面前示威。
“小子!”老人半起身,劈手想要夺过无名手中的酒壶。无名撇开他的手,把酒壶往地上一掷,瓷器裂开,酒香四溢。
“你——”
“钱不要了,我们走。”他起身搀起老人。
“好,你小子,我记住了!”中年男人在他们大嚷,他声音很凶,脸上却没什么恼怒的表情,眼睛瞥见桌上的钱袋,他一面抓起来往怀袖里塞,一面低声咒骂:“哼,像你们这样的贱民,活该饿死。”
老人身躯一震,缓缓转过身,声音低哑,“大人说谁是贱民?”
他身上那种唯唯诺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人的威严气势。
中年男人一愣,似乎是被他这股突如其来的势头吓住了。
“大人以为这年头,挨饿的就是贱民么?老人唇边的白须抖动着,“不瞒大人,我——咳咳咳……”他突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无名拍着他的背,冷冷看了一眼那男人,“我去杀了他。”他低声说着,按住了剑柄。
老人抓住他的手臂,“别脏了手……回……咳咳……回家。”




杀手列传 无名(二)
风挟着雪粒,吹得人满面生疼。小贩们早已收了摊,街边的商铺也落了锁,临近年节,只有几家香烛铺子和包子铺还点着灯迎客。
一群衣衫破烂的孩子围在包子铺前,等着新做好的热腾腾的肉包子,手里捏着公子齐发放给他们的报酬。老人也听说了那场赌局,可他运气太差,在城里转了几条街,没碰上一个死人。
要过个好年没有银铢可不行,他只得找上了以前的主顾,那主顾说最近用不着杀手,他哀求了半天,主顾便把中年男人介绍给了他。
他叹口气,咕哝着:“这个年,不好过啊。”他在褡裢里摸索了一会儿,又转向无名,“你那儿还有几个子儿?”
无名抬手探入怀袖里,摸出两枚铜铢。
老人又咳嗽起来,半晌,他叹口气,“去买两个肉包子吃吧。”
两人回到家已是入夜,他们住的地方是城郊一间简陋的草屋,周围没什么人家,只有一片萧索枯寂的荒野。
屋内空荡荡的,冷的厉害,无名取过火镰和稻草,燃起炭盆,和老人一起吃过包子,又自去为他煎药。
药端上来,老人喝了两口,便回屋了。
无名目送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才起身倒掉汤药,洗漱一番,自去歇下。
白日里奔波了一场,此时却并不觉得累。他侧躺在床上,望着炭盆里不时爆起的火苗发呆,迷迷糊糊间,眼前现出一双小小的赤裸的脚,脚在火苗间轻轻晃荡,他像是受到蛊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握那脚,白白的脚却像是受惊的小银鱼,在他掌心蹦跳,又忽的从他手中跑走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他举起手,揉着眼睛,他看到自己满手是血,黑色的粘稠的血沿着他的指缝不住上涌,渐渐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发光的血红色的脸,它像张人皮面具般漂浮在他眼前,薄薄的嫣红嘴唇一开一合,唱着不成调的歌谣。他的手探至腰间,欲要拔剑,少女的声音惊雷一般响在耳边,“你是个好人!”
他猛地坐起来,屋子里冷得厉害,他却出了一身热汗。他在被面上擦了擦手,握住了手边的剑。熟悉的触感平复了他的不安,剧烈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
“咳咳咳……”外面传来老人剧烈的咳嗽声。他疑惑地往外望了一眼,寒风吹着破碎的窗纸哗啦啦的响。这么晚了,老头子不好好歇着,在外面做什么?他定了定神,穿衣起身,来到屋外。
屋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雪下的很大,老人站在雪里,背对着他,枯瘦的右手握着一把剑。
他在练剑?无名呆在原地。
老人一次次抬手挥剑,一次次挽出剑花,剑身在空中无力地划过,剑刃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杀气,甚至连最微小的震动也没有。他似是觉察到了自己的无能,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连着他驼背的那只手,骨头格格作响。
一定很痛吧。无名不禁往前走了几步。
老人双手握剑,往前刺出。
扑通一声。
这一刺牵扯到他早已变形的肩骨,剧痛令他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
“我已经,握不住剑了啊。”老人像是在对无名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
无名看着老人跪倒的背影,他觉得那模样很像一只乌龟。这个乌龟一样缩起头来混日子的老人,曾几何时,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大人,只是他不走运。无名遇上他时,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他走过去,慢慢扶起老人,
“想当年,我一把剑……”老人咳嗽着,赫赫喘着气,像一架四处漏风的破风箱,“老了老了……”
他蓬乱的白发上落着雪片,他确是很老了,老人对年轻时的风光岁月记得格外清楚,总要一遍遍提起,提起了却又只能伤心。无名想,自己也许是太冲动了,不该在酒肆里得罪那个中年男人,引他说出那样的话来。毕竟老人年轻时,是那种为了不做贱民,背叛整个宗族的男人啊。
他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可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把手一下一下拍在老人背上。
半晌,老人止住咳嗽,回身问道:“今天见到的那个妓子怎么样?”
无名愣了一下,“什么?”
“模样长得还好吧?”
他明白过来,回想起那个女人的模样,杏眼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也没见过一举一动都像孩子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南荒女人,正和老头子一样。
“还好。”他不想说太多。
“身子怎么样?也不错吧?”
无名摇头,“不知道,我没看到。”
“没到床上去?”老人往前,弯腰拾起了剑,拿袖子扫着上面的雪花。
无名摇摇头,“没有。”
老人斜眼看他,“好小子!倒没忘了老头子的话。”
无名微微点头,十岁那年,老人第一次教他剑法时就告诫他这辈子绝不能碰女人,“这套剑法没有什么特别的招式,要诀就是快,而女人会让你的剑变慢。”他不懂这要诀的缘由,但一直谨记在心。他生来就是一板一眼的人,在心里默默记着很多事,记住了,就不会忘。
“别怪老头子,女人会让你生出杂念来,有了杂念,可就握不住剑了。”
无名默然。他眼前浮现出那双不停晃荡的小小的可爱的脚。在方才的那场梦里,他把那双脚握在了手中,虽则只有短短一刻。那是自心底生出的杂念吗?
老人又咳了几声,终于咳出一口黄痰来,他抹了抹嘴,“睡吧,今天那个人不中用了,明天老头子还得往外面寻吃饭的门路嘞。”
无名应了声,忽的想到白天酒楼里的公子齐,排场那么大,可身边的护卫身手和自己倒差不了多少。那些招募杀手的人大概和公子齐这样的差不多吧?公子齐并不十分可怕,也许一开始就只是想试他的剑,不然那个妓子怎么能轻轻松松带他出来?而公子齐那双眼睛,他记得那双眼睛,漆色瞳仁里除了带着点纨绔子弟的傲慢外,倒也不讨厌。他相信自己完全应付的来。
“不找中间人,我能不能自己和雇我的人接头?”
老人已经走出很远,没有回应,只是摇着头在心里叹气:“真是个傻小子。今天摊上的要是他们,你这小子只怕就没命活了。”
次日晨起,天光晦暗,老人正在院子里扫雪,见到他就站住了,“有个以前的主顾找你。”
再过一日便是新年,有人在这时节找他杀人吗?
老人从袍袖里寻出几页纸来。
无名接过,看到画像的那一刻,他愣住了,“女人?”




杀手列传 无名(三)
老人不置可否,垂头继续扫雪。
“我不杀女人。”这是老人教给他的,在他学会拿剑之前。
“过年也该有过年的样子啊。我买了串腌猪腿回来,你去烧上火,陪咱老头子吃上一顿。”老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
无名站在原地,半晌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老人扫完了院子,他把扫帚倒立着支在墙角,对着墙壁咳嗽一阵。而后进屋里取出油纸包裹的腌猪腿,慢慢踱着步,走到后院。
出乎他意料的是,无名不在后院。他走到灶间拿刀将腌猪腿细细切成一片一片的,取个粗瓷盘子装了,回到前院,走进屋内,无名静静坐在桌旁,正拿一块破布擦拭着自己的剑。
他将腌猪腿放到桌上,又去柜子里取了壶酒,并两个粗瓷酒碗,在木桌旁坐了,向无名道:“人老了,总会想起过去的事。你说你不杀女人,该是我十多年前告诉你的吧?唉,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你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都早忘了!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讲那么多道理,你说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给你么?”
无名抬起头。
老人叹了口气,“唉,我最近老是梦到年轻时的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再听我这老头子讲一讲?”
无名点了点头。关于过去的事,无名听老人讲过很多遍,那些事有头无尾,而且每一回的故事都和上一回不太一样。
“南荒是一个和天都城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儿叁面环山,进出只有一片森林,里面猛兽长虫到处都是。我们那里的人把大蛇称为长虫,除了长虫,还有一些小小的圆圆胖胖的虫子,我们会把它做成蛊虫。不过蛊虫要练成极为不易,须有大蛇做药引子,所以我们那儿都把能杀大蛇的人称为蛇王。
我年轻的时候,自负气力,杀过不少大蛇,后来整个南荒最美的女人上了我的床,我也很喜欢她,她是个口齿伶俐的小女人,平常说话很有些刻薄,不过那种尖刻劲儿,我却受用得紧。人嘛,年轻的时候,总会喜欢那些刺痛你的东西。
就这样,我和她在一处过了很多年,有一日来了个四处云游的剑客,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小童,那小童能懂我们的话,剑客说一句,小童就问我们一句。要穿过森林到我们这儿是很不容易的,既然他能够来这儿,那他就是大蛇神派来的使者,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南荒人待客热情,他们两个便在这里住下了。
不想那客人找上了我,他知道我杀过不少大蛇,问我愿不愿意学剑?他手中的剑竟不是用刀石做的,而是一把木剑,虽是木剑,却能一下砍断一棵芭蕉树,比刀和石头还要锋利百倍。我那时好奇心重,就应了。他寻了块木料替我做了把木剑,我跟着他在东面山谷里练剑,一连一个月都不曾出来。一个月后,他说我的剑法初成,可自出谷去。
我回了家,看到我那女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儿抱在一块儿,那小伙儿的树屋离我们不远,攀着树藤就能走过来。他们在铺着芭蕉叶的地上苟合,我当时昏了头,上前一把抓起小伙儿,从窗口扔下,又在女人身上弄了一回。我问她是跟着我还是要跟那小伙子,她说要跟着我,脸贴着我的胸口向我撒娇,说是我不在身边,心里寂寞,才会和别人走在一起。在我们南荒,一个女人跟几个男人上床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我心里喜欢她,自然也就原谅了她。
没过几日那剑客又找到我,要试我的剑法,我随手挥了两下,他一脸失望,问我为何要练剑?我迟疑着说出了心里的话,我说我想要保护我的女人。
他又摇头,像是失望至极,他说练剑之时,只可想着你的剑,而女人只会让你生出杂念。”
老人住了口,就着猪腿肉,喝了一大口酒。
无名默默抚着自己的剑。
“你也感觉到了吧?那剑的神力。”
无名微微一怔。
“我同你一样,迷上了手中的剑,又跟着他在山谷里练了一个月,这期间,我们偶然遇到一条大蛇,他抢在我前面出剑,捅进大蛇颈窝,那条大蛇当即就不动了,我震惊于这柄剑的威力,一下也动不了,事后,我暗自把它视作神明,即使是夜里也不离身,我那女人还时不时为了它同我吵嘴。
我并不理会,只一心想着练剑,连好剑也学那个四处云游的剑客,往大燮去一趟,那剑客同我讲过大燮的繁华,他说那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美,地上到处都是金铢。
没多久,我们这儿来了一队行脚商,因我会几句大燮官话,我便同他们谈起了生意,他们从我们这儿买蛊虫,拿大燮来的绸缎衣料交换。那行脚商中也有身手不凡的,看见我佩的木剑后,主动找我试剑,又夸赞我剑法精妙,说我去了大燮,定可凭这把剑闯出一番名堂。我当时心动了,夜里凑上去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带的酒,跟咱们喝的这种一样,喝了嗓子辣得直冒火,可又忍不住想喝第二口。酒是个好东西啊,喝了酒,一整完都不犯咳嗽病。”
老人说着,又给自己倒了碗酒。喝了酒的他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可以讲很多话。




杀手列传 无名(四)
“他们离开南荒的那一晚,我喝昏了头,又被他们鼓动着,要我非去大燮看看不可。我不知怎么的就听信了,回家去收拾行李,我那女人当时就坐在我身后,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我知道她最近一直都和之前那个小伙子睡在一起,我倒没有特别在意,几年前她为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一直养在村寨里的奶娘那里。只要有了孩子,别的就没那么要紧。
我当时一边往包袱里塞干粮,一边在心里暗暗想,若是她能劝我一句,教我留下来,我就留下,同她好好过活。可她只是一个劲儿的骂我,挖苦我,她说我是长虫,心比大蛇还要冷。她说我拿那么多东西,全是白费,准会给大蛇吃掉。她这话几乎是在诅咒我了,我生气了,扔下包袱往外走,谁知走到绳梯那儿,我听到她在屋里哭了起来,那女人就是这样子,一张嘴是绝不肯饶过你的,可心肠又很软,我忍不住又返回去,没想到她在里面死死抵着门,不教我进去,她大骂我,教我滚,又说那男孩是她和别人野合时怀上的,她一直都在骗我。就是这句话刺痛了我,我离了和她一同住了十多年的树屋,次日一早又跟着行脚商出了南荒。”
无名默默听着,这一段故事他只听过前一节。
老人歇了一阵,又灌了半碗酒,眼里有了点儿醉意。
“我到了天都城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的剑法很妙,可有人比我的剑更高妙,我在这儿根本算不上什么,在天都城的人眼里,我只是一个偏远地方来的贱民。带我出来的行脚商找上我,要我绘一幅南荒的地图,再把制蛊的法子教给他们。他们许诺我一个功名,除去我贱民身份,就这样,我出卖了我整个宗族。当时我还不知道后果,守着他们给我的城门使的位子沾沾自喜,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儿,我却看得比天还大。我学了大燮官话,也学会了装模作样,每日里穿着和同僚们一般无二的素洁白袍,同下属们喝酒,玩女人,过了几年快活日子。
就是那时节,我在妓馆里遇上一个琴妓,去了几次,那小妓眼风老往我这瞅,我正好缺一个女人,在同僚的起哄下,我娶了她。那小琴妓不只会弹琵琶,还颇识得几个字,会看小话本,夜里事后常给我讲故事,讲到一半,我听着云里雾里,她却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了。我说那话本里的故事是假的,女人却说我不懂,故事是假的,情却是真的,她是被这真情打动了。就是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女人,我偶然带她去了一回庙里上香,竟被一个世家子给看上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男人的眼睛,像大蛇一样猥亵阴冷。我拿剑捅了他,又被后面冲上来的侍卫打了个半死。
后来庙里出来一个和尚,拦住那些个侍卫,替我解了围,我便带着女人回了家。我那些同僚们知道了我的事儿,都来劝我,叫我把小妓子装扮一番,送到那个世家子府里去,不光小妓子能攀上富贵,指不定我也能升官。我当时浑身疼得厉害,那小女人在我身边哭哭啼啼,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她说她宁愿死了。大燮的女人和南荒的不同,她们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我心里也欢喜得很,养好了伤,我以为可以继续当我的城门使,谁知没我的上级说我玩忽职守,把我给下了狱。
到这时啊,也还不算晚。看守我的人问我愿不愿意把那小妓子给郭大人亲手送上,我才知道那世家子是一个官儿,我当时不知怎的,突然就固执起来,我记起那小女人在我身边哭哭啼啼的模样,记起她时常在我怀里一面给我讲故事,一面又独自个儿哭得梨花带雨,她欢喜我,我也想一辈子同她不分开。看守给我上了刑,连着一个月,直到我成了这样一个残废,他们才把我放出来。
我的官儿自然是做不得了,家产也是没了,到这时我才糊涂起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同僚中有不少人可怜我,悄悄请我喝一杯酒,我从他们口中知道那女人自尽了。我没料到那样一个娇弱的小女人,竟也会自尽,且是自己撞了柱子,撞得头破血流,头两回没死成,到第叁回才死了。”
老人喝光了壶里的酒,他摩挲着空酒壶,嘴角抽动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同僚们听我说狱里的事,说那女人的事,说那日到庙里去的事,说那个郭大人如何看上我的女人。末了他们咂着嘴说那真是难得的好机会,你不去巴结奉承,实是目光短浅,只是个不值钱的妓子而已,闹成了这副样子。他们全都真心替我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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