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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列传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叶细细
她说的是市井俚语,陈婉想了半天,半懂不懂地点头应道:“好。”
杨氏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那这些日子便安生待在房里,饭菜我会差人送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说完便施施然离去了。
陈婉坐在桌子旁,继续玩那盘饺子。她初到这家酒楼,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饺子。那时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一张姣好的脸,女人端来饺子,一只一只的喂她吃下。她吃的很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的眼睛,女人摸着她的头夸赞:“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既合了我眼缘,就由我来亲自教你规矩吧!”
她所说的规矩便是侍奉男人,确切的说是侍奉到这酒楼里来的男客人。女人先教她拿媚眼看人:“眼睛要先望一眼男人,待他看过来时快快的挪开目光,半敛眼眸斜斜望向地面,脸上再带点儿羞涩。”女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波流转间,妩媚动人。她说陈婉的眼睛很像她,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无论她如何示范,陈婉只会直愣愣地瞪着对方,好像对方是她的杀父仇人。
女人又教她劝酒:“倒酒时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腕,再用胸脯轻轻地蹭他的手臂,你个子娇小,做这个动作不显放浪,又娇媚可亲。”陈婉却只是拿肩膀用力地撞向对方,像是一个莽撞的小杀手,要拼尽全力杀死对方。
女人教她为男人解衣带,她就把那衣带打成死结。
最后女人板起脸凶她:“你既被送来了这里,又不愿学这些做派,莫不是想要生生饿死?”
陈婉不回话。女人将她关在房里,她一连几日都紧紧闭着嘴巴,饭菜也不瞧一眼。
“你这孩子。”没过叁日,女人先败下阵来,“性子也太倔了。你可知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耍脾气也只能是一种做派,要看人脸色才能使性子的。有些男人的确爱这样的,可他们也只是一时图新鲜罢了。要长久侍奉男人,还是需将性子养的柔顺些。”
陈婉吃了她拿进来的饺子,有了气力,却不想听女人讲侍奉男人的规矩,她抬手捂住耳朵,大叫:“哥哥会来救我的!”
女人似乎被她的稚气逗乐了,轻轻笑起来,“不错,你有一个好哥哥。他来过这里,肚子还受着伤,就叫喊着要杀光这酒楼里的人,把你带出去。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
“我哥哥人呢?”陈婉想到哥哥的伤,几乎要哭出来,他是为她才受伤的。
“放心。他被我说服了,自己回去了。”
“你骗人!”陈婉不相信哥哥会丢下她不管。
女人又笑,眼睛弯弯的,“我骗你做什么,就算他不回去,那边也自会抓他回去,左右都是一回事呀。不过啊,他求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要我照顾你。他说要杀很多人,那样他就会有钱了。真是个傻小子。”女人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陈婉的头发,“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我都到了这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命数了。我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又如何能照顾你?不过……”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便暂且做我的小丫鬟吧。”
陈婉揉了揉眼睛,夹起一只饺子吃了一口,饺子是鸡蛋馅儿的,夹杂着芥菜的清香。
女人身上也有股儿淡淡的清香,像是开在雪天里的花,挟着寒意,在她身边待久了,人也会感到寂寞,好像独自个儿走到冰天雪地里,四周一个人影子也不见。陈婉起初以为女人是个爱说笑的,日子久了,才发现女人其实很安静。尤其是夜里,不见客的时候,她总是默默的坐在窗边,窗外是连绵的雪,冷风吹进来,女人却像不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喝着冷酒。女人喝醉了会教陈婉唱歌,唱的是:
“忆关山,和风相随,殇水流澌,不见红颜老……”
女人会说些醉话,说的最多的是自己老了,就像花枯萎了一样,是很讨厌的。
陈婉想告诉她,她并不老,她的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而且她也不讨厌。可是看着女人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眼泪不住地流下,一直流到脸颊边,陈婉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除了醉酒,女人很少哭,也不许她哭。“他们本就欢喜磋磨柔弱的女人,你若哭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你。”
陈婉揉了揉眼睛,女人死的那天陈婉发誓会听她的话不再哭了,可是今天又忍不住哭了。她拨开那碟饺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雪片扑在她脸上,凉凉的,像那个女人的手。
“大姐姐……”
她轻轻唤了一声,话一出口,就教冷风吹散了。





杀手列传 公子齐(三)
酒楼东南一隅的雅间内。
“一个不入流的外门杀手?”
“是。”
公子齐轻嗅着杯中的清酒,半晌,吩咐道:“跟着他。我们的暗棋一动,他就跑来凑热闹,背后的雇主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确如公子所料,属下该如何处置他?”
“要处置他为时过早,如果他的目标确是那枚暗棋,就把那人杀了。”
男人抬起脸来,不解其意,“公子的意思是……”
“暗棋一旦露于人前,就是弃子了。”
男人应了,又问:“今日他也是从陈姑娘窗后逃走的,陈姑娘那边……属下盯了两日,除了方才报给公子的那件,却查不出什么问题。”
“这不关她的事。”公子齐饮下一口清酒,微微笑道:“她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男人呆了呆,那少女年岁明明已有十七,虽生得娇小些,到底不似孩童。
“你只小心盯着那个杀手。他的剑法不错,不得已交手的话,用手弩。”
“是。”
男人退出雅间。门边的素纸灯笼晃了两晃,又有人径直推门而入。
“公子真会挑地方!教我好找。”来人一身白裘,面庞白净,眉目却生得粗豪,举止间一股放浪之气。
公子齐斜身坐在榻上,也不同他见礼,只举杯朝他笑了笑:“季兄自称行万里路,取号行知,竟也会在酒楼里迷路?”
“尽会打趣我。”季行知嘟囔了一句,在他对面坐下,瞥见他手中还持着酒杯,又道:“喂喂,不接迎我也就罢了,怎么头一层酒也不给我留?”说着探手抢过他手里的杯子,闻了一闻便皱起眉头,“这什么酒?怎么有股脂粉香?”
“季兄进来时不曾抬头么?这里是妓馆,妓馆里的酒……”
“呸呸!”季行知喝了一口酒,不满地打断他:“你邀我来,我以为这儿有深巷子里卖的好酒呢!原来是这味道!”
公子齐又取过一只酒杯,笑道:“我知道你喝不惯,另备了酒给你。”
季行知接过,品了一口,赞道:“这才是好酒!”他连着饮了两杯,才放下酒杯,摩挲着杯壁,青玉的杯壁薄而清透,“你把家里的酒带来了,酒杯也带了来,就连身下的坐塌也搬了来,何苦来哉?下个帖子,在家里招待我不好么?”
“这处不好么?美人如云。”
季行知啧啧两声,“你正行桃花运,哪里还要来这种地方寻美人?”他正了正神色,“说吧,找我来究竟为何事?”
“我需要近五年城内所有命案的卷宗,还有从南荒运来的奴隶名册。”
五年,所有命案的卷宗,不说那些未了结的无头案,单是前因后果清楚的,少说也有上千本记录在案。而关于南荒奴隶的一切,更是所有人讳莫若深的秘密。
季行知愣怔片刻,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你胃口也太大了吧?”
他对面的男人慢悠悠地呷着酒,“你我小时就相识,难道不知我一向挑食么,只有遇上喜欢的才会吃很多。”
“噗——”季行知笑出了声,拿手指点着他,“喂,你这……你这是在消遣我吧。”
公子齐自顾自品着酒,薄薄的眼皮微微垂下,教人看不清他眼中是否有笑意。
季行知盯着他瞧了片刻,摸了摸下巴。他们两家是世交,少年时又同在太傅门下求学,及冠之后,也一同饮酒玩乐,然而公子齐并不似他外表那般易于亲近,尤其是在那件事之后,他深受太傅器重,行事作风倒越发教人看不透了。
“我说,你还是忘不了么?都多少年了,还要查?太傅前月里不是说——”
“我早忘了。”没等他说完,男人打断了他,淡淡道。
“好吧,是我失言了。”季行知放下酒杯,“不过,你要的,我很难办到。”
“世上没有容易办到的事。季兄不是发过宏愿,要做逆风而行之人么?”
“噗——”这种醉话为何要在这时候拿出来说?“几日不见,公子越发爱损人了!逆风而行,那是你我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读了几页书,喝了一壶酒,聚在一起胡言乱语的话!如今……”他不再说下去。
“如今又如何?”
几年前燮王推新政,朝野内乱,牵连了无数世家,不少尸位素餐的世家子被削爵,季家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他的家族中只余他一人尚有俸禄可享。他摇了摇头,索性坦然相对:“我不过一个没实权的小小大理寺文差,若一时脑热允了你,替你整理装箱,你又如何运出来?若不慎露了行迹,你倒也罢,我们季家当下的光景,你不是太为难我了吗?”
公子齐道:“我既邀你入局,自然已为你留出后路。”
……入局?他猛地抬起头来,往四周望了一圈。这句话太过惊险,他知道这位昔年旧友如今的地位和势力,也自知自己家族力量微薄,急需寻机遇振兴,可是……
“季兄放心,此间没有外人。”
他放下心来,心还在突突跳着,半晌才敛了神色,“邀我入局?此话是何意?”




杀手列传 无名(五)
雪夜,整条街寂静无声,唯有雪无声无息地落着,天地间一片苍茫。
无名靠墙立在巷子拐角,斗笠拉得低低的,盖住了大半张脸。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他在等一辆马车,四周那样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天都城,大燮最繁华的都城,已经是个死城了么?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他忽的握紧了手中的剑。
远远的,一辆马车迎着风雪,悠悠地行在安静的街道上。车前点着一盏红纸灯笼,离得近了,渐渐能看见灯笼上飘逸的叁个金色大字“清雅苑”。
无名屏息。
马车越来越近,他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男人的笑声,心里微微一惊,旋即,重又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马车后轴。
马车晃了一晃,停住了。
“怎么不走了?”马车里,女人的声音懒懒的。
赶车的男人下了马,四下看了一圈,回道:“姑娘,这边雪深了,怕是后边的车轴陷进雪里了。”
“还不快去帮忙。”女人嗔怪道。
车上跳下一个小侍童,随着赶车的男人一起往马车后面去了。
无名已到了车马前。在马车门将合未合之际,他纵身一跳,长剑抵住车门。
哗啦一声,车门洞开。他跃入车厢,反手用力一把关上门。
女人啊呀一声,尖叫着往后退去,她身旁的男人颤声大喝:“什么人?”
他缓缓摘下斗笠,那人认出了他,“是你——”
他一剑刺穿了那男人的喉咙。
女人尖叫着,胡乱抓起手边的琵琶扔向他。他挥剑劈开,琴弦震动,嗡鸣不止。
女人姣好的脸因恐惧而扭曲了,她踢蹬着双腿,试图阻止他靠近。
她的脚露了出来,脚上竟然没有鞋袜,脚趾上涂着鲜红的寇丹。
就在这一瞬间,他分了神。他眼中只剩下那只脚,娇嫩得像一只生着红眼睛的纯白雏鸟。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砰砰拍着车门,还有侍童清亮的喊声:“陈姑娘!”
陈姑娘。她也姓陈么?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因为你是个好人呀!”
他微一错愕,早已预备好的一剑没来得及刺出。
“喂喂,里面是什么人?快放人,不然我们要报官了!”
车门被拉开,无名回过神来,他手臂一紧,剑身斜斜向后刺出。
陈婉昏睡间听见窗格响动,脚边还有什么在动,是老鼠么?她微微睁眼,“呀——”
一个黑影坐在床侧,一手握着她的脚。
“你是——”
黑影后撤,撞到床帐上挂着的贝母串,叮铃轻响,“抱……抱歉。”
她一愣,听出了他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坐起身,挂好床帐。屋子里没有点灯,借着帷幔上的明珠,她看到他前襟上有黯淡的血迹。
“我……”他紧张得要命,握过她小脚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只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杀人时出现过。
陈婉揉了揉眼睛,冲他微笑:“你刚杀了人,逃到这里来了,对不对?”
无名微微一怔,这个只见过他两回的少女为什么总能一语道破他的私隐?他的确杀了人,血的味道让他的心变得很大,大到可以掌控人的生死,这种掌控感在他心里燃起了火焰,激起了他的欲念。
他违背了老头子的教诲,也忘了自己一直以来遵守的戒律。
“我……我要走了。”他站起身,不自然地结巴起来。
“不陪着我了吗?我总是一个人,很想有人陪我说话。”
少女拥被而坐,秀发披在脑后,微仰着头看他,眸子清澈干净。他看着那张洁白如玉的小脸,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欲望是那样肮脏。
“你刚刚在摸我的脚吗?”陈婉动了动脚趾,忽而甜甜笑问;“我知道啦,你喜欢我的脚,对不对?”那些来酒楼里的客人也会摸陪酒的妓子,摸她们的脸,她们的胸脯,有的还会把手伸进裙子里,摸她们的脚。
“咳咳……”无名像被呛到了一样咳嗽起来,他的脸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手心也痒痒的。
“喏,你喜欢就再摸一会儿吧。”陈婉把脚伸向他。这个新朋友长得很好看,教她想起哥哥,她心里喜欢他,愿意教他摸一摸脚。
她的脚刚伸过来,无名就像被烫到了似的后退了几步,黑暗中哐啷一声响,弦音阵阵。
少女呀的一声,“你碰倒我的琴了!”她跳下床,赤脚跑到他身侧,拾起琵琶,左右看过,才呼出一口气,“唔,还好,没摔坏。”
“抱歉……我……”
“你害结巴了?噢,不对,这里太黑了,你看不见我。”
少女像一条活泼的游鱼,吐出一个个泡泡,他没明白过来,泡泡就破了,接着又是一个泡泡升起,无名呆呆的不知所措,恍惚间只觉眼前升起了火光。少女的脸映在火光里。
是陈婉燃亮了火烛。她瞧着他微微发红的脸,半敛的漆黑眼眸,心里忽有种说不出的快活,“喂,我们坐着说话吧。”无名僵立不动,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坐到床边。
“你刚刚杀了什么人啊?”
“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
“你干嘛老看着地下,是在找我的脚吗?”
“我……”
“哇,你受伤了?”陈婉凑近他胸口,“这里流血了。”
他瞟了一眼,这不是他的血,抬手随意抹开,“我没事。”他手上也沾了血,骨节分明的手,手掌宽大,指节修长。
“你的手……”
他微微现出窘迫的神色,“很脏是不是,我不该来扰你的……”他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在嗜血的疯狂中生出的冲动,本就是肮脏的。他一向很容易冲动,也容易后悔。
陈婉轻轻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已经蜷缩成了一个拳头,她慢慢掰着他的手指,紧张的指节渐渐舒展开来。她捧着他摊开的手掌,小心地用食指戳了戳那带着血迹的手心。无名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俗,没人教过他这些规矩,他只是本能的感到紧张,明明只是被她戳了戳手心,他却觉得心口一跳一跳的疼痛,像是那处也被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戳弄着一般。
“好暖。”她仰头微笑,“你的手不脏,我喜欢你的手。”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
柔软的小手,滑腻的触感,和那双小巧玲珑的脚一般。
他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站起来,陈婉吓了一跳,“怎么啦?”
“我……我要走了。”
“你不舒服吗?”
他没有回话,只觉那股肮脏的欲望正在血管里奔走,在过往的十九年里,他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恍惚不安,老头子说的不错,要离女人远远的,她们会让你分心,她们会让你再也握不住剑。
疾步走到窗边,正要开窗,一双微凉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似羽毛在心上絮絮飘落。
他不敢回身去看她,一手握紧了剑柄,他要跳下去,在大雪里挥剑,他要……
“你可以再摸一摸我的脚。”
“陈姑娘!”门外响起一个低低的女声。他们同时回头去看。
“陈姑娘,睡了么?”
陈婉认出了那个声音,“唔,是萧红娘来了,不能教她看见你,你明天再来看我好不好?”
他点头,轻轻跃出窗口,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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