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赫连菲菲
梁芷薇跌落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半个滚,好在马车刹停及时,没将她卷到轮子底下去。
这边事出突然,惹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远远一队金甲侍卫涌上来,当先正是郭逊,跳下马凑前问道:“梁少夫人,出什么事了?”
明筝隐隐头疼,气梁芷薇胡来,她那般爱惜这姑娘的声名,生怕她给梁霄糊涂连累,她倒好,自个儿都不爱惜自个儿的形象,离家出走,当街跳车,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一个大家闺秀身上?
明筝强压下心底的恼怒,隔帘柔声吩咐,“赵妈妈,把人扶起来。”
又道:“这位官爷,无碍,婢子意欲下车,没坐稳,跌了一跤,劳您挂心,多谢。”
婢子?
梁芷薇哭着没吭声,郭逊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这位的穿戴样貌,可不像是个侍婢啊。
但主人家说没事,他自然不好多问,含笑道:“您出宫的时辰赶巧碰上卑职下值,顺道走在您后头了,见您遇着麻烦,便过来问问。既无事,不扰您了。”
他朝身后的人马招招手,喝道:“走!”
金甲卫队快速涌过长街,消失在转角处,明筝刷地掀开帘子,冷眼睨着梁芷薇,“适才这位,可知是谁?”
梁芷薇抽泣着,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明筝眸中所有不忍皆化为寒霜,噙着冷笑道:“那是嘉远侯副帅郭逊郭将军。”
梁芷薇一瞬愕住。
“芷薇,我还肯见你,听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年纪小,大人之间的恩怨跟你没关系,而我确实曾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待过。”
她一言出,令梁芷薇瞬时慌乱起来,她可怜兮兮地摊开手掌,哭道:“嫂子,我伤了,好疼。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您别生气。”
每次都是这样,靠着撒娇,靠着无理取闹去解决问题,这样的性子妄想做那虢国公府的宗妇?妄想成为太后娘娘的外孙媳妇?
明筝揉揉额角,狠下心肠令道:“赵妈妈,送梁四姑娘回承宁伯府!”
梁芷薇高声叫道:“我不要,嫂子,要么您送我,要么我就跟您走,我不要自己回去!”
明筝冷笑一声,“芷薇,就在适才,咱们最后一点情分已经用尽了。你要走也好,要留也罢,一概与我无关。你大可试试,瞧我会不会心软回头。”
她一挥手,将面前的帘幕放了下来。
隔帘听得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回府!”
马车就在梁芷薇面前动了起来,她哭叫挣扎,还试图攀住车辕,身后伸来一双极有力的手,钳住她两臂将她往后拖去。
“你放开我,狗奴才你敢动我!”
赵嬷嬷不理会她的哭叫,侧过头朝身后那抱着包袱的小丫头斥道:“是你去赁轿子,还是我这么押着姑娘去?”
四周人群指指点点,梁芷薇心头一团乱麻,她如何想不到,明筝竟然绝情到这个地步,二嫂一向最疼她,连句重话也不舍得对她讲,怎么回门了几日,态度就变得这样疏冷起来?
莫非,二嫂看穿了她和二哥今晚的谋划?
不可能。
适才二嫂还预备带她回明府去呢,还苦口婆心的与她分析嘉远侯的事……
她骤然想到,二嫂说她和嘉远侯永不可能,说太后娘娘并没有瞧上她,她满心的慌乱霎时化作深浓的不甘,她才不信,她这颗心已经拴在那个人身上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装下旁人。若是婚事不成……不,不可能不成的!不可能的!
春宜坊大街上,梁霄翘首望着东来的方向。算算时间,这会子也该到了,他叫人打听到明筝今儿出宫的时辰,算准了时间在这儿候着,只待梁芷薇功成,把明筝引到他的地界来。
远处传来叮铃声响,像是辔头上坠的铃铛在摇晃,他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只见一顶孤零零的小轿,缓慢地跃入眼帘。
轿顶上四角垂着摇铃,是提醒行人避让用的。梁霄尚不死心,定睛瞧见轿旁跟着赵妈妈,他几乎可以认定,轿子里一定便是明筝。
他没空多想,加快脚步上前,“阿筝……”
轿帘掀开,现出模样狼狈的梁芷薇。梁霄下意识问道:“怎么是你?你二嫂呢?”
赵嬷嬷冷笑一声,上前一步行了礼,“二爷安好?路上遇着梁四姑娘,听说是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的,我们家三姑奶奶心善,特命老奴帮忙将人送回来。三姑奶奶还有几句话,想托付二爷。”
三姑奶奶?这称呼刺耳得很,梁霄心中苦笑,听得赵嬷嬷提声道:“三姑奶奶说,爷们儿家的事外头解决好,那是本事,牵扯到女眷身上,甚至拿姑娘名节来开玩笑,不免叫人瞧不起。请二爷往后行事前,多多思量,莫要害人害己,追悔莫及。”
她又施一礼,理也不理脸色难看至极的梁霄,回过头来,冷冷瞥了梁芷薇一眼,道:“姑娘往后,好自为之。”
说罢,扬长而去。
梁霄半晌没能缓过来,明筝这话说得极重,明显瞧出了梁芷薇跟他之间那点小伎俩,不仅瞧不起得很,连话也说得不留一丝余地。她到底是想干什么?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欺他好性儿,以为一辈子能用那点错处拿捏他?她简直是不可理喻!
梁芷薇手掌膝盖上都是伤,跳车时本是想吓吓明筝罢了,哪想到车刹得急,她一时没抓住,把她整个人甩了下去。今儿真是丢死人了,好巧不巧还被嘉远侯的副帅瞧个正着,她又是委屈又是懊恼,步下轿子跺脚怒道:“我再也不管哥哥嫂子的事了!”
门内,梁老太太命人打听着动向,见梁霄兄妹垂头丧气地回来,忙去上院报信。梁老太太气得砸了两只茶盏,“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明儿我亲自去,我倒要瞧瞧,她明氏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府门前,明筝下了马车,门前早候着几个婆子,见到她,急忙忙凑过来报信,“三姑奶奶,老爷回来了,着您去呢。”
这是明筝回母家后,父亲明思海头一回见她。
闻言,明筝定了定心神,重抿鬓发,径自朝上房而去。
“爹,您找我?”
书房门前传来女儿清润的嗓音,冷静干脆,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尾音。明思海浅蹙眉头,觉着这把嗓音听来有些陌生,像某个从来不识之人。年幼时的娇憨天真当真一丝都没有剩余。
他顿了顿道:“进来。”
推开的门犹有万斤般重,明筝知道,今日就会知道自己的前路,应当何去何从。
身上朝服尚未换下,不知是否今夜外头天气有点冷,她周身带着几许幽凉,动作规范地蹲身行礼。
若用一把尺子去量,低头的角度,弯膝的弧度,大抵都跟书卷上教诲的一模一样的吧?
明思海教导儿女自来严格,明家每一个男女,从来不可行差踏错,否则便是有辱门楣,给这书香世家的百年清名抹了黑。
无疑,明筝在婆家不能见容,在明思海瞧来,是件大逆不道的错事。
“坐。”他开口。
明筝在他面前的铺垫上跪坐下去,顺手提起茶壶替他续了杯君山银针。
在他思量如何开场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倾吐了意愿。
“爹,我与梁霄没法走下去了。我想还家。”
她声音很轻,虽是祈求,也并未显现出女儿家该有的娇气。
好像冷静的在说起别人的事。
她的表情从容平静,这么大的一件事,被她诉说得像是讨要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一般简单。
他持杯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探究地打量她的五官。
出嫁八年,她从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长成了今天这样气度难掩风华毕露的宗妇。沉稳,大气,也威严。
“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开了口,“千百年来,谁不是在婚姻里一边包容体谅,一边委屈求全过完一生?哪个人生没有痛楚,没有波折?遇事便欲逃避,轻易便言生离,我是这样教导你的么?女书中是这样写的吗?”
“父亲。”她抬起头,平视父亲的眼睛,“您要我体贴丈夫,孝顺公婆,友爱叔伯妯娌,明筝自问做到了。可有些事,不是明筝一个人做到便够了。我是明家女,身上烙着明家的印记,我要尊严体面,要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不弯腰不屈从的活着。如果一定要打断我的脊梁,拆分我的骨头,将我重塑成一个软绵绵站立不起,需要依附男人,依附旁人而活着的人……父亲,难道我也该遵从吗?”
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本不想哭泣,父亲最厌恶人哭,可在亲近的人面前,原来眼泪是止不住的。她所有的伪装功亏一篑,所有的坚强不复存在,她从来没有试过放肆的大哭一场,即便再孤独再无助,她也挺直腰背坚强的面对着。这一刻,软弱战胜坚强,她不能自已地在父亲面前掉了眼泪。
她抬手擦去不争气的泪珠,扬着头不许泪水再次滑落,她硬起声音继续说道:“一段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一个一眼看穿永远不会改变的人,父亲您教我,要怎么耳聋眼瞎的去蒙混一辈子?我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欺骗您,如果您定要我忍,以我一贯的性情,我大抵也是可以忍耐的,可天长日久过下去,我注定再也不是我自己,我会迷失原本的样貌,逐渐被改造成一个傀儡。一个父亲欣慰看到,乖巧可人的傀儡。一个梁家喜闻乐见,无怨无悔当牛做马的傀儡。我只是再也不可能是明筝,是您曾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那个闺女,父亲……如果那是您希望的……”
“阿筝。”他唤住她,打断她稍嫌激动的话音,“爹爹从来没说,要你磨平自己的性情,去取悦所有人。”
明筝定定的望着他,眼泪止不住了,一串串地往下流落。
明思海手掌覆在杯沿,望着掌心空隙处打着旋的水面,他长长叹了声,说:“阿筝,婚姻不是儿戏,这桩难处过不去,轻易放了手,更难的日子其实在后头。届时你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流言蜚语,我希望,你有所考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想一想,你去吧。”
明筝攥住袖子,仰起脸唤他,“父亲,我……”
明思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去吧。”
明筝眼底有挣扎,有困惑,也有不甘,可万般情绪,在长久的对坐中一一陨灭下去,最终化成一团看不真切的氤氲。
她没有坚持说下去,也没有再继续去问。
不论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这桩姻缘,都注定走向覆灭。她坚定自己的选择,永远都不会后悔。
次日,梁老太太上了门,在明家上院面见了明太太。
明太太满面寒霜,不假辞色,二人不欢而散,其后数日,明筝忙于斋戒抄经,直到初十。
初十这日,梁芷薇翘首盼望的宴会正日,梁家主母明筝没有出席。
此时的明筝乘车入宫,亲自捧着二十卷佛经送至慈宁宫。
太后却没有见她。
沉重的殿门内,她听见敬嬷嬷压低的抽泣声。
她站在院中那株香樟树下,感受到内里压抑的悲戚。
门被推开,陆筠垂首从内走出来。
他挺直的肩背透出几丝疲惫,微抬眼,视线落在她玉白的手掌上,厚厚一摞经书,她抄足数日才完工……
“侯爷,娘娘的凤体……”她开口关怀,声音里有他没听过的温存。
他抬眼望着她,轻轻牵了牵嘴角,“我、本侯命人送您上山,劳您走一趟,将这些经书亲奉到佛前。”经书是她所抄,自然由她相送最显虔诚。旁人没有斋戒沐浴,到底唐突了佛祖。
明筝听他如是说,便知此时他走不开。也许太后娘娘的情况十分危急。
她蓦然怔住,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
他勉强笑笑,反过来宽慰她,“不必担心,娘娘吉人天相。”
“对,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无碍的。”
陆筠听见这句,忽觉悲从中来。
外祖母最牵挂的是什么,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却永远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他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即便此刻与她面对面如此近距离的站着。
即便她美好的倩影便在此时完完整整地投映在他瞳仁中。
他不敢伸手去触碰,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他深切又痛楚的恋慕,何日才会终结。
放下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啊。
放下了,才能满足外祖母的心愿。
他多么不孝啊。
“侯爷放心,我会在佛前为娘娘祝祷。”她温声说,“神佛有灵,必会护佑娘娘千秋万岁,永世吉祥。”
千秋万岁,永世吉祥。分明都是凡胎,却抱有这样无法企及的奢想。明知是徒劳无功的宽慰,可听在陆筠耳中,狂躁的心绪,似乎被这把声音,这份柔情所抚平。
他摊开掌心,缓声说道:“明夫人,本侯……送送您。”
晚庭春 第 36 章
第 36 章
明筝抿唇, 低说“不敢”,陆筠攥了下衣袖, 指节握紧手掌, 正色望着她的眼睛,坦荡而磊落地道:“本侯有几句话,想托付明夫人, 所以望您……”不要拒吧。
他抿着薄唇, 下巴紧绷,分明的棱角中既能现出年轻男人的俊逸倜傥, 又带了几分成熟沉稳的坚毅。
明筝点点头, 率先步出宫门。
夏阳眩目, 好在宫墙高耸, 隔墙那些花枝繁茂地延展开来, 在甬道上形成一片犹如伞盖般的荫翳。
明筝手捧经书跟在宫人之后, 嘉远侯陆筠着锦服佩刀,缓步跟随在后。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一直耐心等待他开口, 数次相见, 宫里头就有好几回, 那日梁芷薇的猜测并非无端无由, 嘉远侯掌管着宫城防卫, 他不会不知谁进了宫,谁在慈宁宫见驾。
他甘心情愿被太后驱使, 一次次与他们擦肩而过, 或偶遇, 或简单的寒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从他那张端严周正的脸上瞧不出端倪。
他善于隐匿心思,叫人琢磨不透。
若没有十年前那场意外,甚至明筝也猜不透……
但她不敢深思,甚至只是想到那种蹊跷的可能,都令她胆战心惊。
陆筠没注意到她的紧张,他眼望前头那条摇曳的裙摆下,不断交替迈出的绣鞋。金丝孔雀衔珠绣样,明蓝色锦地,挪腾转摆,扰乱着心绪。
前头传来击节声,宦人举起避牌,两人忙转身贴靠在墙下,同时低头伏跪下去。
肩舆上的妃嫔认出了陆筠,急切挥了挥手里的团扇,“嘉远侯,是您啊!”
陆筠垂低头,抿抿唇,方道:“微臣见过丽嫔娘娘。”
丽嫔两手撑在扶栏上,一面道“免礼”一面瞥向明筝,“这是谁?眼生得很,怎么跟侯爷一块儿?莫不是虢国公府内眷?”
陆筠蹙眉,尚未说话,旁有个年长宫人笑道:“娘娘,这位是承宁伯府的世子夫人,与太后投缘,常常入宫伴驾。”大抵,是偶然碰上了嘉远侯的吧?
丽嫔的扬眉笑道:“哦,原来是梁夫人,好啦,本宫急着去御书房,便不耽搁侯爷跟梁夫人啦。”
宫人叫“起驾”,明筝陆筠行礼恭送,直到仪仗消失在视线当中。
陆筠转过脸来,歉疚地说:“过意不去,丽嫔娘娘初入宫,对各家情形不大了解,您……”
明筝摇头笑笑,“没关系,侯爷不必致歉。”
她缓缓站起身,直起膝盖时小腿不由打了个颤。眼见她身子轻晃,头上的步摇跟着摇曳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搀扶,然后……
意识回笼,原来他没有动作。她已稳稳被宫人接住。
在旁听得她与宫人赧然地解释,“这些日子盘膝久坐,引发了旧患,姑姑见笑了……”
他听在耳中,一个字句一个字句记下来。她容易头疼,要用一种气味苦冽的香药,早年也伤过膝骨,却不知为何……
背墙另一头花园里,肩舆上头坐着的丽嫔轻哼,“就是她?三万两银子买个投石问路的机会,替他们家姑子在太后跟前点了眼,还被召进宫好几回?”
宫人低声道:“正是,梁家这些年式微,在朝堂上日渐说不上话,不过跟各家的关系倒还维持着老样子,这位少夫人可谓功不可没。当年梁世子婚配,在人选上头,梁家是花了大力气的,明家虽身份不显,可明思海在儒林的地位名望摆在这儿,往上头再数一辈,明老太爷称得上‘帝师’……梁家走了步好棋……”
丽嫔笑了笑,“帝师?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人死如灯灭,活着时再多的恩荣死了也带不去,留不下来。这明氏不识抬举,明知我有意那嘉远侯做我的妹婿,非要横插一脚进来,坏我好事,不给她几分颜色瞧瞧,人人当我梅菀月好欺。”
宫人陪笑道:“梅二小姐年纪轻,又才貌双全,哪里会被梁家那四姑娘比下去?奴婢瞧太后未必有那个意思,抬举明氏,大抵是为着顾念老臣……再说,那梁世子犯的事儿……”她踮脚凑近,与丽嫔耳语了几句。
丽嫔眼睛一亮,笑道:“当真?”
“当真,军营不准携女眷同行,这是当年万岁爷御驾亲征时亲自定下的规矩,万岁爷尚修身养性,一心扑在军务上,那梁霄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成?万岁爷没有立时发作,多半还有旁的考量,您只放心,这样的人家想巴结上虢国公府,那必是不可能的事。”
丽嫔挥了挥扇子,不耐烦地道:“去打听打听,瞧这位进宫干什么来的,每回都说了什么,见了谁?嘉远侯公事繁忙,本宫接了二妹进宫,多少回都偶遇不见,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这么凑巧了?”
宫人面色为难,打听太后宫里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可还是不得不应下。
宫墙甬道处,陆筠停下了步子。
一路走完这段宫道,已是太奢侈的一线时光。
他捏了捏怀中久放的一方帕子,抿唇探手取了出来。
明筝回眸的一瞬,他摊开掌心将东西呈上。
“明夫人,娘娘托付与我,命我将此物奉还。”
夕阳洒满菱花窗,昏黄的光色下太后含笑递上一对通透的玉镯子,“明儿她来,你替我还给她,上回忘在这儿了,我这两日身上不好,别叫她进来磕头了,经书送到,你们一块儿替我供奉到寺里去,心意尽到了,佛祖不会怪我……”
老迈的容颜,连笑容也存了几线沟壑,他望着外祖母满是慈爱宠溺的眼睛,口中哽咽难言。
他没有说过自己爱慕的女子是谁。
只说今生无望,渴盼来世结缘。
外祖母是怎么猜出的呢?
大抵连他每个动作表情都细微地观察思索了一遍。大抵也曾派人查探过事关那年夏天……
她没有斥责他,没有怪他固执己见。
她甚至不顾伦常为他创造一切可能接近的机会。
他知道,她是如此的渴盼着他能快乐如愿。
可这终究是错的。
他自己掩藏十年的感情,不该用明筝现有的幸福去换取。
他从没奢望过拥有呵,便是不曾奢望,才能相安无事地,冷眼旁观这十年……
这段同行的路上,短短一段路途,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真正放过明筝,放过自己。
摊开的手掌宽大,手帕被风拂开折角,露出那对晶莹圆润的玉镯。
“明夫人,这些日子对不住。”
他没抬眼,目视掌心像在自言自语。
几番邂逅,聪慧如她,总会明白过来……
“娘娘请本侯代为转交此物,往后,夫人多加小心,莫再忘却了。”
上山的路,他不能陪她一起走了。
她是有夫之妇,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让她堕入泥潭。
注定要让外祖母失望。
失望,也好过给个可以幻想的假象,他该醒了,外祖母亦然。
明筝没料到他煞有介事地相送,只是为了说这个。
如此郑重其事的叮嘱,他的语气音调,每一个字都发紧发沉。
她愕然望向他。
高大的男人背光站立在红墙一侧,树影从头上覆下,将他左侧容颜隐匿在明暗之间。
她轻轻屈膝,伸出两手同时说,“多谢侯爷。”
她声音真好听。
像夏天湃在琉璃盏里的碎冰,用银匙搅动后,发出的清冷而令人通身舒泰的响动。
可惜,也许以后再也没机会去听。
他抬眼回望她,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还是不能自己地悸动着。
同时胸腔里泛起不能忽视的剧痛。
他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正常无碍,微微蹙眉,抿着唇。
手掌平移停在她面前。
她接过镯子,白嫩干净的指甲轻轻擦过他宽大的掌心。
陆筠收回手,将犹留有那一瞬触感的手掌紧紧攥住。
他垂头道:“夫人慢走。”
明筝点点头,敛裙再拜过,转身而去的一瞬,墙头那株明艳的海棠飘落了一片明红的瓣叶。
陆筠立在原地目视她走远,如目视自己十年酸楚的青春一去不返。
他握着拳走回慈宁宫去。
窗下那段咳嗽声听来令人揪心,立在廊下,敬嬷嬷换茶出来,望见他,惊讶地扬声道:“侯爷怎么回来了?明夫人呢?”
陆筠没有答话,他垂眸走入侧间,太后头上勒着碧玺抹额,察觉到有人靠近,虚弱地张开眼睛。
“娘娘。”他顿了顿,尽量用轻缓的声音说,“往后,不要召人来了。”
他没说是谁,但太后显然听得懂。
她有些焦急地想坐起身,陆筠抿唇单膝跪下去,“娘娘,修竹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缺,也不觉遗憾。往后修竹多进宫陪您,您不要担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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