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他长吁短叹地说:“我呢,救急救不了贫呐!眼瞅着,干着急,时不时的接骨点儿,也是杯水车薪,添不满这太深的坑啊?古话说的好,不怕家贫,就怕病灾呀!谁摊上了,也够呛。”说完,起身叫吉德哥仨跟他一起搬驮在马上的东西,三个大布袋子扛进屋,放在了北炕。关青山走回南炕,对海山哥哥说:“我也没带啥,山子他妈,拿了些腌肉腌鱼,还有点儿粳米(大米)、白面。我去东省哈埠那场,给你跟嫂子、三个侄女扯了几身花达呢、花市布,还有棉花啥的。天要凉了,做几套棉衣服穿上,大冷天别冻着喽。”老头似的哥哥抹着眼睛,咽噎地说:“你净惦记我了,老夸连你。我……”关青山心情沉重地从内衣兜里掏出十块大洋,放在老头似的哥哥手里,“大哥,拿这点儿钱找个好郎中,瞧瞧病。这么老拖着会越拖越重,你要有个好歹,叫嫂子娘几个咋整啊?”老头似的哥哥推让的嘎巴嘴,关青山说:“啥也别说了,养好身子是正事儿。”
“妈,快点儿走,像似我青山叔来了。你看,那几匹骡马跟那头驴?”随着院里的说话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青山叔!”关青山听见招呼他,知道嫂子跟侄女回来了,几步跨出屋,见三个侄女跟嫂子扛着成梱的芥菜回来了。吉德哥仨也逶迤的,随关青山迎了出来。海山嫂子放下芥菜疙瘩,疲惫不堪的拿胳膊肘抹着额头上的汗,“青山,你来了。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彩云、彩霞、彩红你们陪着你青山叔跟客,妈上东院你李婶家借点儿白面,咱们擀面条吃。嗨,青山呐,家穷的锅脐眼儿都朝天了。来个客啥的,都拿不出啥像样嘎麻招待,别说好嚼裹了?”关青山拉着三个侄女说:“嫂子,咱不挑,有啥吃啥。咱呐啊,二拇指卷煎饼——自吃自!啥都带了,不用借面了,还有一条大鲤子和粳米呢。”嫂子扭动噗噗大身,窘涩地说:“那敢情了。人穷就顾不了脸了?那好,彩云抱柴火,生火做饭;彩霞,打水饮牲口;彩红,到山坡里拉点儿青荒草,喂马。”关青山跟海山嫂子进了屋。吉德瞅三个丫头麻溜的答应,就各忙个的了。
那叫彩云的看去十六、七岁,长得大姑娘模样了。穿一身补丁打补丁的对襟花夹袄黑布裤子,一根粗黑大辫子甩在头后;黑骖骖的圆脸儿,叫汗渍划弄得魂画的,也掩盖不住透出青春的娟丽;单薄眼皮里镶嵌一双水灵灵的黑宝石,瞅人时如流水的灵泛,很是有神;柳眉直鼻小嘴儿,颧骨略高,显得饱满充实;不胖不瘦的身段,高高的胸脯撑得不称身的衣服紧巴巴的,浑身上下透着壮实的健美。十四、五岁模样的彩霞,挑着木水桶,打吉德身边走过,蓦然回头冲吉德妩媚一笑,恰好和吉德眼神相撞,羞得彩霞跟姐姐彩云长得一个模子黑骖骖脸颊,涂上一层红晕,羞答答的小颠儿跑出院子。十二、三岁的彩红,一手拿着闪闪的镰刀,一手拿根儿卷着的麻绳,落落大方走到吉盛面前,没说话先笑笑,“小哥,陪我去拉草咋样?”说完,羞怯的低下头,又补充一句,“我怕狼。”吉盛听彩红叫他跟她去拉草,宠然的一笑的点头。又听彩红说她怕狼,唬吓得瞪眼说:“你怕狼,叫俺去?”彩红抿嘴的点点头。吉盛侷蹙的两难。不去,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显出懦怯,有失男子汉‘大豆腐’尊严。去,狼张牙舞爪的多可怕,咬了伤了多犯不上啊?“狼长的啥样?”彩红平淡地说:“见了你不就知道了。”吉盛还是不想去,就借口推脱的说:“俺、俺不会拉草?”彩红固执地说:“你不会拉草,我拉,你背。”吉盛心说:这小丫头片子挺难缠呀?笑笑说:“咱赶驴去,连放、连驮草,咋样啊?”彩红说:“驴跑一天了,还没饮呢。等饮完了,天就黑了,还拉啥草了,妈会骂的。我求你了,别磨蹭了,我拉我背,这行了吧?”吉盛无奈的说好吧,回身拿那根放在门后蘸了煤油的榛柯子攥在手,胆子壮了些,很不情愿的跟彩红去了。
吉增看着吉盛远去的背影,暗自觉得好笑,“胆小鬼,丫头片子都不如?”接着回手招呼吉德,“咱把苞米秆子垛垛吧,扬天翻海的。”吉德说:“垛呗!这是好事儿呀?老二,你也有眼里见了,学得会来事儿了啊?”吉增说:“这一家多难啊,有个爷们跟没有一样。四个女人顶个家,还得伺候个瘫歪歪的病包子,太叫人看不下眼儿去了。嗨,仨丫头,三朵花似的。个个脸挂凤的,鸡窝孵出的凤凰,生在这个家,都屈巴那个长相了?”吉德说:“老二,你变了,也会怜香惜玉了。”吉增捆着苞米秆子,码着垛,白眼一下吉德,“大哥,你别臊白俺?啥怜香惜玉的,别瞎子吹笛箫,没谱!俺就是可怜人这命,咋就没场说去呢?一灾一难的,就可一家祸祸,这要有个小子,撑起这个家,也不至于这样?”
彩云手里绷个泥瓦盆出来,到地窖,拿打卤的豆角。看见吉德和吉增帮垛着苞米秆子,羞涩的辩说:“哎呀太那个了,叫你们客帮忙垛苞米秆子,真过意不去?我们也是起早摸瞎的,整天累得腰酸背痛的,顾地里顾不了家,造的破烂破虎的。仨大丫头,多臊脸,叫你们笑话了?”吉德向前凑凑说:“彩云,话不能这么说,谁家没个难过的坎呀,坷垃一阵也就过去了。你这是捞上的豆角啊,还这么青鲜!”彩云拿一把豆角够着给吉德,卖觍的说:“这是老秋最后一茬摘的‘老来少’。这种豆角子,可耐秋了。这老土窖,又冬暖夏凉,放了半拉月了,还这样。我妈说,咱家也没啥,留些豆角,来个人啥的也算个菜。我折些,切了,用大酱炸锅,打卤可好吃了。”吉德好奇的问:“咱这关东山,豆角种类叫人眼花缭乱的,俺都认不全?”彩云说:“别说你啦,我整天在土坷垃里滚也没认全过?你看啊,这家雀蛋儿。这里还分紫家雀蛋儿、红家雀蛋儿;还有早豆、江豆、几豆、油豆、肉豆、紫花架、压趴架、一枝树、八月忙、黄金钩、一套红,老鼻子了,我也说不来。啥季节吃啥豆角,管你吃不腻,吃这顿想下顿。”
“彩云,你折豆角折哪去了,妈要炸锅了?”屋里传来海山嫂子高调门,彩云也高声喊着,“来啦!”就飞速跑进了屋。
煞黑,掌上灯,马饮了,也喂上了。一大泥瓦盆过水面条、一大海碗香喷喷大酱豆角卤也摆上了桌。大伙也饿了,洗洗手,就围成一桌,秃噜噜吃上了面条。不到一袋烟功夫,盆空碗净,造饱了。海山嫂子叫彩云把面条汤喂了猪羔子,彩霞跟彩红又刷了碗筷。一家人坐下来喘气,关青山从袋子里掏出布料,一一饰巴。彩云、彩霞、彩红乐得咯咯的笑。关青山也满足的笑,“丫头,等你们出门子,青山叔再好好扎咕扎咕你们。送你们个银簪子、金耳环、金镏子,四铺四盖的红缎子被褥,再裁缝一身大红袄大红裤子,那咱侄女可是一朵花了。”海山嫂子啼拉秃拉的抹着眼泪水说:“那可托青山的福了。我是生起姑娘,扎咕不起呀?出聘都出聘不起,说了都叫人伤心。”关青山劝慰的说:“嫂子,愁啥呀,疖子总有鼓出头的时候,仨水灵活仙的大姑娘,出落得多叫人心疼啊!你怕啥呀,瘸子拄拐棍儿,不还多条腿呢吗?秃子拍脑门儿,差毛?有我呢。婚聘的事儿,我不说了嘛,包在我身上。咱管保叫仨侄女,满意的跨出这门坎儿。”关海山听了,舚(tian)唇咂嘴,感动得哑巴说话干哇啦,说不成句了。关青山拍着关海山的手,安慰着。
“这苞米楼子都空的,都交租了?”关青山揣摩到了,憋不住还是要问。海山嫂子红着眼圈说:“将够交租的。在地里刚扒了穗儿,就叫姜老牙管家拉走了。忙活一春到八夏,还剩些谷子和高粱,搁西屋北炕了。吃野菜逛‘瓦子’,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就那点儿粮,紧巴到过年就得扎嘴儿。我还没辙呢,姜老牙那噶达还咋张嘴呀?那还欠一****子饥荒呢,猴年马月也还不起了?我寻思,指啥呀,等彩云找个好人家,多要点儿彩礼,缓缓气。”关青山问:“有人家了吗?”海山嫂子说:“有上门的。一看咱家这样,媒人就沤了,还撮合啥呀?门当户对的,跟咱一样揭不开锅的,我也不能把姑娘往火坑里送啊?我娘家远亲倒有一个,家境也殷实,除老年景跑马占荒有几十垧地外,在城里还开个洋货铺子,也提过。娘们早年得大骨节病没了,老爷们也没续弦,带几个大小子过日子,家里也没个吱呼的女人。家里大小子二十好几了,人也挺好的,彩云提溜裤子进门就当家。只是那大小子当警察狗子,还是个啥警长。那不净敲诈勒索的掳拿人,名声不好,我没看好?门不当户不对的,倒有。姜老牙叫媒人跑好多趟了,答应欠他的饥荒全抹,还翻盖这个房舍,再把租种的地白送,还拿十根金条当彩礼。作小,我心里不落忍。姜老牙靠五十了,比她爹岁数都大,这不睁眼说瞎话呢嘛?委屈了孩子。再说了,彩云也不是喜金挂银爱虚荣的孩子,她也不干。这事儿,就这么摚着呢。姜老牙是相中咱家彩云了,盯着不放。一边叫媒人来花言巧语的鼓噪,一边叫狗腿子凶神恶煞的逼还饥荒,还叫喊要抓人抵债。嗨,我是坐在锅沿上了,脸前边是沸滚的开水,背后面是茬子荆棘,我咋办呀?青山你来了,给拿拿谱吧!”关青山沉吟半会儿,慎之又慎的说:“咱彩云长的拿得出手,在这也数得数。做小,做不得?老家伙年纪大小不说,他一蹬腿,还不是受那帮如狼似虎崽子们的气呀?那当警察的,也算知根儿知底儿,好坏都不一样。麦子韭菜难分辨,你们再猜度猜度?咱彩云还小,不着急。有姑娘不愁嫁,挑挑再说。”海山嫂子“唉”的点点头。关青山又说:“粮不够,我那倒有,太远了,犯不上?明儿个是前山屯庙会,我去惦兑。九钱两分的,整它一车回来,也就接骨到上秋了。咋的,也不能饿着呀?”
吉德眼神一直回荡在彩云与关青山和海山嫂子的脸上,从对话里观察面相表情,揣摸内心反映。他从彩云的脸上看出,对于她自个儿的婚嫁终身大事儿,唯有俯首贴耳,听从老辈人的摆布,唯唯诺诺的一点主见都没见表现,静心听着好像旁人的事儿,木纳得叫人心痛,惋惜美人坯子外壳里到底包裹啥样思絮?
突然,彩云说话了。石破天惊,山崩地裂,语惊四座,叫吉德魂魄飞到了糟朽芦苇的房扒上。
“我嫁给姜老牙那个老死鬼!”
声音虽轻如鸿毛细如雨丝,却字字掷地有声。简简单单的十几个字,能从一个憧憬梦想妙龄少女红润秀美的嘴里说出来,冷丁叫人匪夷所思?后一回想,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这得需要多大勇气。
“你为了这个家吗?”海山嫂子平静如水的问。
“是!也不是?老死头子!”矛盾的彩云,沉稳的回答。
空气凝固了,静得瘆人,掉块棉花都能听见响声。
吉德心中悲怆默吟: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能使人成鬼。自古女儿都命薄,一束梨花压海棠。多好的姑娘呀,生活所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白瞎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都叫钱逼的。
这时,沉默半天的关青山,愁云惨雾的说:“彩云呐,死胡同,回回头吧?为了这个家,搭上你自个儿一辈子值吗?都说了,人死有轮回,谁见着了?人活这一辈,一眨眼就没了,就不能为自个儿活活吗?大哥、大嫂,咬咬牙就过去了,别叫彩云跳那火坑了?”海山嫂子哭了,哭得无声,只有眼泪断了线,刷刷的落。关海山干噎的说:“听青山的,再往后熥熥。”
一夜过去,彩云姐仨音容笑貌,晃晃荡荡梦臆似的,纠缠了吉德一夜,又瞅彩云姐仨,殷殷勤勤的端饭盛菜的,不免心里隐隐作痛,趁吃完窝瓜小米粥早饭的空当,把关嫂送的十块大洋,压在了关海山枕的枕头下,心里好受多了。然后,背上行李,对送出门的海山嫂子,说几句道谢道别的暖人心的话。随即,慈心善意的对彩云说:“姑娘,听你青山叔的话。”彩云知情明理的点点头,羞答答的躲开了吉德的眼光。
乌拉草 第44章
吉德哥仨上路了。吉德顾虑的憋了两憋,对关青山说:“青山大哥,俺拿不准啊?瞅那样儿,海山大哥可能是心脏的毛病。俺听人家说,喝点儿鹿心血,就会好的。有病乱投医,吃不好,也吃不坏,算补身子了。你不会打猎吗,就试试?”关青山握着吉德的手,点着头,“听你的。那就试试。偏方治大病。”关青山又送到进山口,指点了走法,四个人依依不舍的相拥洒泪而别。
走了一段,就要拐进深山里时,吉德他们转回身儿,向凝立惜别的青山大哥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吉增拿手做个喇叭喊:“再见了青山大哥!”关青山也回喊:“到了地场,捎个信儿来!”
回声,在山里盘旋久久的回荡。
吉德回望雕像般的关青山身影,有感的想起李白的诗句,吟道:“‘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山南海北的,一别不知再见时啊!世上啊,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有朋友,真好啊!”
进山发生的头一件可怕的事儿,就是遭遇到了狼群。
小哥仨抹着离别情感眼的泪,走进了大山。没了关青山这个活拐棍死靠山,就像吃奶孩子离了娘,心里沉甸甸的空落,嘴懒的谁都没说一句话。
关青山指的山道儿,避开了绕远的驿道,是个人行马走的近道。
山道,是依山傍涧天然形成的。没有人开斧凿的痕迹。望着前面的山头,在两山坳里,一口气走有二十多里路,还离那眼瞅的山头老远。小哥仨浑身都叫汗水浸湿了,头顶上汗珠直往脸上滚。背上的行李,挎上的包袱、水囊,是越来越沉重,成了最大的负担。吉盛兜不住嘴巴了,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有感的嘟囔,“真他娘的说对了,千里不捎一支针,万里不捎一根毛,远道无轻载,这包袱真成了包袱,跟扛死人似的,死沉死沉的。还有这两条腿,越走越不听使唤,难拔沉,跟灌了铅。你说这山,你眼瞅着两山间不远辖,筋道的真扛走。这走多远了,日头从东爬上正裆间儿了,吊卵子的日当晌了。咱们从迎着日头走,走到头顶日头了,日头甩到后脑勺,能走到那个山根儿?真是看山容易,走山难。望山走山,累死人!”吉德说:“急啥,匀匀溜溜的走,像煲老鸡汤似的,文火,慢慢熬。脚是好汉,眼是懒蛋,总能走出这一墁一丘的大山坳。”吉增说:“老三,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你走尿性了?嘴可有尿,俺看你是,疖子不出脓,得挤!这才哪到哪啊,猴子操屁股,刚刚搭个头,远去了?”吉盛语怯地说:“尿不尿水,俺可是大姑娘入洞房,头一回走这么远的山道?下坡,像挨撵的毛兔子。爬坡,像揣犊子老貐(yu)牛,吃力地慢悠。平道悠悠的,俺跟俺师傅走过一天呢。在营口铺子里,‘跑街(联络买卖的差使)’那会儿,整天在外面跑,俺也没觉得这么累?”
小哥仨一边走,一边唠着些闲嗑,晌午打尖(吃饭),也没嘎惜停下脚,边走,边草草吃了些干粮,盼着多赶些道儿,找个歇脚的宿头。后面的山头甩远了,前面的山头越来越近,就在眼前。日头爷,也越来越低的坐在后面山头上,又很快在山坡上打了个滑出溜,掉进了山影后,喷出蓬勃四射的煜煜(yu)华光,矞(yu)云煋(xing)煌燝(jing)爆,映得层林尽染,又披上金色的袈裟,诱人错觉误入了鋆(ynu)鎏银鋈(wu)的金銮宝殿。
走上一大山跟脚儿,吉盛惊喜的手指着前边儿嚷嚷:“大哥,你瞅前边山根脚下,平坦的光秃石头地场,还有闪闪的粼光呢?像似有溪水流淌,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呗?”吉德说:“好啊!走了一天了,怕是赶不上宿头了,也该找个地场歇脚打尖了。”吉盛说:“望梅止渴也好,叫狼抹达了也好,反正俺是不管了?这又累、又饿:又渴的,俺是想,就歇在那哈了。”吉增怀疑地说:“咱们是不是麻达山了?咋能走了一天的道,连个兔大人影都不见呢?”吉德说:“不会!咱们是按青山大哥指的方向走的。没错?你想啊,庄户人又是忙秋碾米的,又是扒炕抹墙的,哪有闲空儿走脚赶山的了?再说了,榛子、菅果山货啥的,也采集的差不多了,谁还上山干啥?猎户们,就等杀冷下雪了。打头茬围,皮子又好肉又肥实,还能搁住。天冷水凉了,挖山淘金的早回了窝,手捧沙金,喝小酒,逛‘瓦子’,玩去了。砍山伐木的,翘首等下大雪呢,木头一冻发脆开奓,好砍伐又好拉,又好放套子。没啥急事儿的,谁揣泥唧咕水的扯这个,等大雪一下,啥活也忙活完了,猫上冬,疙瘩泥湫的道,蒙盖上大雪,像铺上雪毯子似的,裹上大被花,马爬犁、狗爬犁一坐,走亲串门子,省多少脚啊!”
吉盛拿脚呱唧几下从石头上漫布淌过的清水说:“就算到一站了。那大陡石砬子下,正好背风,又能靠靠。大哥,就在那噶达歇吧!”吉德看看山涧石崖说:“不错,就在那哈吧!”又四下看看,一层透明布一样的清水漫过石头,吟道:“‘水平布其上,流若织纹,响若操琴’。好个山涧涓涓细流,万山林涛啊!”吉盛丢下行李,趴在涓流旁,撅头瓦腚的喝口水,“真清爽啊!又凉瓦的、又甜咝咝的,好喝解渴呀!哎大哥,你才吟咏谁的诗词啊?”吉德蹲下身子,捧水喝了几口。又捧水,秃噜着脸说:“这哪是啥诗啊?这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柳宗文写的《石涧记》里的几句,很像咱们所处的此情此景啊!”吉增喝完水,秃噜着头脸,抡甩**的头说:“累这熊样,还有闲心诗了散的呢?这一宿咋过吧,又冷又野荒的,狼啥的还不来做伴呀?”吉盛惊惧地说:“娘呀,那可咋整啊,咱还是拽猫尾巴走吧?”吉德吟道:“‘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狼来做伴,就搂着睡呗,还暖和。老二,可不许整出个狼人来呀?” 吉盛打趣的附合说:“哈哈,那要攀上个狼亲戚,还怕啥?俗话说。‘亲不隔疏,后人僭(jian)先’。那狼人,还得管俺叫声三叔啊!”吉增甩甩头上的水,吵嚷真清凉爽快,紧着吉盛的话说:“嗬!你俩咋就穿上一条裤腿儿,挤咕一个****,屙上双黄蛋啦?待会儿,俺跟狼攀亲扯故的,叫你俩喂狼!”吉盛禁不起吓唬地说:“二哥,你乌鸦嘴,那玩意儿可邪性了,说啥来啥,不能瞎说的?”他又憧憬幻象地说:“安逸生嘴馋,享福思声色。都说山里兔子多,俺咋没见呢?这要拢上火,烤上兔子肉,香喷喷的,啊!天当房,地当炕,还有潺潺溪水响叮咚伴奏,唱上两口‘小也吗小二郎呀’,大灰狼娘娘再那一伴舞,关嫂的陈年老窖一闷,啊,皇帝也不过如此惬意温馨,多逮呀!”
“臭姑!臭姑!”
“嘎啊呱呱!”
“啾啾啾!”
林中归巢百灵小雀儿,唧唧喳喳啼不住的乱叫。有的恰似啼饥号寒,有的好似唼哑呼唤,有的像似高歌吟唱。吉盛凝目侧耳细听,尤如庞大乐团在合旋鸣奏。他脱口而出,“莺歌燕舞,百鸟朝俺哪!”冷不丁,在靠石砬子的一棵胡楸树杈上,一只恰像猫头的怪鸟,扑啦两下翅膀,猫眼在日头湲(yuan)晚昏暗的余辉下,明亮的滴溜乱转,吓得吉盛回身,猫正在倒腾东西吉德的身后。吉盛指着树上的怪鸟,悄悄地说:“大哥,那是啥鸟?‘猫眼石’的眼,鹰的喙,怪吓人的?”吉增哈哈地说:“少见多怪,猫头鹰呗!听人说啊,是猫因偷吃了王母娘娘炸大果子的白矾,变了形,长了膀子,会飞了,可抖神了。本色不改,杀黑儿就出来踅摸觅食,猎吃耗子。有时也捕捉一些兔子、松鼠啥的填饱肚子。”吉盛唬眼地说:“哦,俺的娘呀!‘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凶相环生啊?”吉增他刚说完又觉得蹊跷,又听吉盛这么捣咕,“有嚼裹了。肯定盯上啥了,兔子?”果不其言,话声未落,猫头鹰一展翅,箭发一般滑翔,扑向藏在地面矮草棵子里的兔子。黔驴技穷的兔子,仰身操演“兔子蹬鹰”的家传绝技。无奈,看家本领难以对付凶悍的从天而降的猫头鹰,就听大灰兔吱吱的惨叫,猫头鹰喙上衔下一小块儿血淋淋的兔毛皮,昂首转头转脑发出警惕的窥视,怕似被谁抢夺去到嘴嚼裹似的。吉盛压低嗓门惊呼,“活吃啊?赶上千刀万剐了,太凶残了!”
“噌噌”,另一只吓傻了的大灰兔子,缓过神,撺儿的昏了头脑,直瞪着红眼珠儿,冲吉德他们待的地场窜逃。吉增手急眼快,操起地上的木棍子,“嗖”的抡了出去,正正当当醢在大灰兔子的头盖骨上,“叭”的一声,大灰兔子应声掀空了四爪儿蹬腿,猫头鹰也同时吓得抓住‘嚼裹’扑啦翅膀飞跑了。也在同时,吉增飞腿跑出去,拎回还蹬腿的大灰兔子,美丢丢的扬手举起喊:“打懵了!足有四、五斤重。大哥、老三,趁天没黑透,你俩去捡些干树枝儿,俺赶紧把皮扒了,烤兔子喽!”吉盛摸着懵懂的大灰兔子,眼里透射出又怜悯又渴望的神情,大拍马屁,“二哥,舞马长枪,身手不凡,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一根棍子,一只兔子,咱还愁饿肚皮吗?不过,这可能是一公一母的公母俩,小兔崽儿可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了,怪可怜的。哎,这还叫俺言中了,说啥来啥,真有烤兔肉吃啦!”吉增不耐烦地说:“去去!哪都显你那鸭腚嘴,乱穿稀?说就能逮着兔子?该干啥干啥去,少跟俺粘牙倒齿的了?”吉德乐呵呵地说:“老三念的咒语,老二抛的飞镖,俺当伙头军,捡柴火烤兔子。咱哥仨,头一顿美餐,来之易,太碰巧了这个?‘天不灭曹’,天助俺也!”
吉德和吉盛,捡柴火去了。
吉增从包袱里,拿出一把闪亮亮的尖刀,咬在嘴上、又拿根细麻绳,系在大灰兔子的脖上,把榛棍子蘸煤油的一头朝下,靠在石砬子上,绳套挂在棍子头上,拿刀豁开兔子嘴丫儿边上的皮,兔子受到巨烈疼痛的刺激,懵懂的蹬腿的苏醒过来,红眼里射出痛楚哀求乞怜的神情,垂死的蹬踹后腿,挣扎的抖擞身子。吉增被贪婪的食欲诱惑,使他变得残忍,眼里没有怜悯,没有心悸,没有手抖,充满着食欲,嘴上像念咒语似的嘟哝,“灶王爷吃蚊子,也是荤腥!弱肉强食,人吃兔子,天经地意。你瞪眼蹬腿的,吓唬谁呀?俺杀人眼都不眨一下,怕你了?”嘴嘟囔地就扒开到脖子,露出狰狞的脑壳儿,他又解开脖子上的细麻绳,系在扒开后的下颏下,又挂在棍子头上,尜开四爪儿的皮,使劲往下一拽,兔子光溜溜脱了一身的毛皮衣,光板儿板白生生,“嘎”一刀扎下去,“哗”一划,开了膛,兔子蹬一下最后的一腿,倾腔的血溅了吉增身上点点的血渍,黑布鞋被血腌臜了。吉增没有再乎这些,拎着死兔子,到流淌的溪水旁,掏出肠肚清洗。清澈的溪水一下混浊,被血红污垢。他拎起洗干净的死兔子,又在水里涮涮刀,回身看见抱着干枝的吉德和吉盛,乐呵呵地说:“多肥的一只大兔子啊,快支上火,烤兔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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