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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剐肉啊?大兄弟呀,呜呼休哉!都怨我贪杯好色,让人杀戮,馘(guo)耳献功。我是不争气的败家子,辱了先人,愧对江东父老,有悖大东家的提携厚爱,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一失足成千古恨,死而无地葬身啊!” 老山炮泪覆满面,自怨自艾的说。
“哭!哭!一个大老爷就知道哭,没出息!你裹大咂儿那会儿想啥了,那玩意儿没汤没水的有啥咂嗍的,鬼迷心窍?狗四媳妇那臊娘们是蜾蠃你妈呀,她抱养你这螟蛉子当儿子了?你呀,你好糊涂啊我的山炮大哥!多好的祖宗家底儿,你说拱手就拱手了?再说你那烧锅也有德增盛的股份哪,你那些设备是我豁出命运回来的,师弟担了多少干系呀?师弟最担心你的烧锅落入日本人手里,松木二郎那会儿那么要买你的烧锅你都没卖,师弟看你还有点儿中国人的骨气才伸手搭你一把,出钱让利,包销烧酒,你才翻身打滚,保住了咱中国人自个儿的老山炮牌子。没有师弟鼎力相助,你能有那份家当,早跳烧锅煮‘人参’汤了。就你再浑球儿,吃水不忘挖井人,是不你咋的也得和师弟过个话吧?二上你就自个儿作这么大妖了?你太不是揍了!听信那臊娘们的谗言,重色轻友,见利忘义,是太……我看还能峰回路转?这么着,我带几个弟兄,跟兰会长说咱们不卖了,要回来。咋的兰会长不看僧面看佛面,好赖兰会长也是黄县人,师弟的小同乡,大舅多年的至交,他能那么不仁不义,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吗?” 彪九一听就火啦,从炕上穿起来,指着老山炮,亢哧吭哧地把老山炮造个白脸儿瞎。
“彪老弟,你骂也好,打也好,说啥也没用了?私凭文书官凭印,我都签了合约,摁了手印,钱也拿了。木以成舟,没有回旋余地了!” 老山炮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
“嗨!你、你……刚挨刀,丝就断,你也忒快了点儿吧?急不可奈,兰会长太毒性了!他长耳朵是佩带呀?就一点儿没听说有德增盛的股份?” 彪九穷追不舍,想找点儿回旋的蛛丝马迹。
“彪老弟,我估摸是邓猴子设的圈套,连狗花儿都装在闷葫芦里,让人当枪使了?兰会长说不准也是悬牛头卖马脯,替人办差呢。谁是真正买家,深而不露,密不透风啊!” 老山炮用手揉揉鼻子,抽溻着说。
“日本人!还能有谁?” 彪九一针见血的说。
“日本人?不可能。” 老山炮眼睛瞪溜圆儿,眼球凸冲出眼眶挤飞了包围的泪水,惊诧赫然的问。
“刘备选择诸葛亮,才有三分天下。关、张、赵云,选择刘备,才有英名伟绩。你老山炮,是师弟有慧眼,有良心,才掏金拿银和你嘎伙,保住了你的祖业,保住了咱民族这点儿产业,叫它蒸蒸日上,老山炮酒才誉满三江贯口于东北。你、你这一秃噜,祖业何在?民族产业何在?不说你卖主求荣,背信弃义,你眼里还有师弟吗?啊你个狗头!”彪九气得猴猴的扒哧着老山炮。
“师哥,你消消气儿?嗯,是日本人。兰会长、邓猴子只是日本的鹰犬,狗四媳妇也许不知就里,跑腿学舌而已。真正幕后作蛹者,肯定是日本人,松木二郎!俺听说,日本人急需疗伤消毒的酒精,这烧锅,啊,不用于侵华的战事了吗?” 吉德没有动气,没有发火,心若铁石,坦然劝慰,“山炮大哥,俺听往商号送酒的伙计说,你去了东兴市,松木二郎去了两趟烧锅,还在院门口派了暗哨监视进进出出上酒的人。更让俺疑心的是,你一去就好几天,这从来没有的事儿?这要到年关了,你更不可能甩下烧锅不管,松木二郎的出现,绝非偶然?你醉成这样儿来找俺,证实了俺的判断,烧锅休矣!这事儿,你不要太自责。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心去,身难留啊!这事儿呢怨不得大哥你,你虽竭泽焚薮,但不可眚(shěng)掩大德。当今多事之秋,日本人胃口又大,对咱们有些国计民生行业早己垂涎三尺。日本人如今玩得转了,胁迫和驱使鹰犬,二桃杀三士,逐步捆绑、蚕食、侵吞、兼并和扼杀咱们民族的物产,使咱们这噶达日本殖民化。俺愁肠九转,最担心的心腹之患早早晚晚是要发生的。今儿个断德增盛一个臂膀,明儿就是德增盛的大腿和脊梁,最终是要德增盛的嘎拉哈。日本人这次大讨伐,马虎力的绺子也败撤到小兴安岭的大山里了,咱们在马虎力山萨满庙堂院子里,储存的粮食也让日本人抢去了,只剩下庙里山洞那些货物了。土狗子、土拨鼠和十几个伙计,打扮成萨满教神职人员看守呢。日本人看好了马虎力依山傍水的有力地形,开凿军用山洞,筑建炮楼,要建军事要塞。中国之大,东北这噶达已名存实亡了。唉,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算瞎了眼,胳膊肘也长歪歪了?山炮大哥,做买卖这玩意儿,懋(mào)迁有无,看得开些。这个世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俺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无力回天哪!浊水不混当自清,活人不死当自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山炮大哥,不管你咋样,棠棣竞秀,你都是俺的大哥。大哥,没事儿别找闲气生,欢欢乐乐就好。俺记得大文豪苏东坡赏心有十六件事儿,‘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zhuo)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明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忽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佳禽自语;客至汲泉煎茶,扶琴听者知音。’ 山炮大哥,咋样?喝酒,俺为你的解脱祝福!”
柳月娥气从腹中生,恨从心中起,“心儿他爹,你真行!一口吸尽松花江水啊?老山炮让人算计卖掉烧锅你就认了?拆卸大车呀?今儿个它拆个车轴,明儿它卸个轱辘,后儿个它弄走个车辕。这样血食天下,咱德增盛不捣哧精光啊?我问你,你、你平常的豪情壮志天大报复哪去了?日本人拉你肉剁你尾巴根子,你咋无动于衷呢?你窝囊废,孱头!连我个老娘们的脚趾都不如?师哥,叫上人,咱们上烧锅去,决不让外人踏进咱烧锅门坎儿一步。哼!” 柳月娥一甩髻子冲出门外。“大凤!大凤呢,死哪去了?嗨,虎头在姜家围子还没回来,谁给我备马呢?”
彪九拽过羊皮大氅,哧溜下了炕,趟上毡靴疙瘩,“师弟!瞅你……”头也没回,一步踏出门外。
老山炮见此情此景内心里充满愧疚和悔恨,火炕热气熥得老山炮如坐针毡,再也坐不下去了,磨腿下了炕,从羊羔袄里掏出一个大纸包,撂在吉德的大腿上,轻轻拍拍,含着汪汪的泪水说:“大东家,我的好兄弟!这是那会儿买机器的几万块大洋折合的中银券,还有老山炮烧酒秘方,请收着吧,我走啦!”
“轰!轰!”
老山炮惊得跑到小庭院门口踢开木扇门,叉开双腿扒住门框,张大皴裂的大嘴巴,仰天大喊:“啥响?啥爆炸?啊?我看咋像咱烧锅的方向。火!火!”
“哈哈哈,火,那哪是火呀?今儿个是酒神杜康的祭日,酒仙酒鬼们放礼花在祀奠呢。老山炮,老山炮你瞅火光烈焰,多绚丽多彩,璀璨辉煌的酒焰礼花呀!哈哈哈,火,你瞅老山炮孝敬的礼炮啊!轰!轰!鬼魅变成灰,灶王爷升天,言坏说好可难死这老小子了?哈哈……” 吉德光脚儿,拎个老山炮酒坛子,洒洒咧咧的往嘴里酎着,嘎嘎的冲老山炮哈哈的大嚷大喊。
“你?”老山炮猜疑的指着吉德,吉德也指着自个儿的鼻子问老山炮,“我?”老山炮略有所悟,感叹的冲着烧红的黑夜长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吉德酒坛擎起,意志褴褛,仰天长嘶,“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菩萨显灵啦!俺吉德破家为国,碧血丹心,壮志未酬?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如日月皎然。俺弓弩在弦上,不得不发,磐石之宗,成败在所不计,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俺不得已猛虎掏心,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哈哈……”





乌拉草 第497章
柳月娥骣骑大枣红马,践踏着雪地里的碎琼乱玉,迎着烈烈刺骨打穴迤逦的寒风,驰向地处镇内东北角儿的老山炮烧锅。柳月娥两腿紧夹马肚子,还是颠得胯骨裆一裂一裂的疼痛。彪九和草爬子几个炮手,也骣骑马急驰紧追其后,“师妹!师妹!慢点儿,黑瞎的,借点灯影,别跑毛了马?夹紧腿骨,别骣喽!” 彪九心悬着,紧抽两鞭子马后鞧,嘴上嘟嚷:“嗨,还那性子?平常瞅着蔫嘎的挺懂礼数似的,一上劲儿,还是压不住火?棉里藏针,拔尖儿就带血筋儿。” 彪九靠上柳月娥,提醒的“跟我来,向里拐”,就一带里边的缰绳, 柳月娥“哎”的答应,跟着彪九加了一鞭。
“你咋那么大火,多冒失?”
“发火?你没看你师弟那样儿,多气人?”
“他咋啦?我瞅挺理智的。”
“理智?黑瞎子把咱窝都占了,你不心疼啊?你瞅他缩脖儿鸡似的,不知咋的犯啥病了?”
“哼!他有病,我看你才病了呢?女主内,男主外,你管大老爷们事儿干啥?他心里没有一定之规,能那么消停?他学得老练多了,再不是说你那会儿的毛头小子了,有尖儿不露,暗操杀魔刀,太城府了,多像大舅啊,一个模子刻的……”
“轰!轰!”
“吁!勒缰绳!吁吁!……烧锅炸了?炸了!”
彪九一扽缰绳,青瓷马竖起前蹄,“咴咴”嘶鸣,於菟反剪的打了两个磨磨。柳月娥的大枣红马惊撺儿了,直向老山炮烧锅大门前映红的两棵老朽榆树奔去。
随着轰响火光冲天,燃着的酒糟崩得纷纷扬扬洒落满天满地,老朽榆树枝儿也开满了银花。
“扽紧缰绳月娥!别撞榆树,往里兜。哎呀……”彪九放马加鞭呼喊冲上去。
“二少奶奶!搂缰绳……”几个炮手傻眼的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枣红马撞向老朽柳树那千钧一发当口,从老朽榆树下神速的蹿出一个破衣搂馊的白胡跌歇的干巴糟老头儿。只见他一个箭步跃起高扬显露骨瘦如柴的胳膊,一把拽住马的辔头。马一惊,“咴咴”的扬起前蹄,拎起干巴老头儿吊在半空儿打悠悠。马蹄落地一沁头又一仰脖儿,想甩掉干巴糟老头儿。干巴糟老头儿死死的抓住辔头不放,大枣红马淋搭几下子头,看甩不掉干巴糟老头儿,就低头打着响鼻儿,卑服了。
“老花子!老花子!嘿,瞅不出来哈,干巴猴儿戏大枣红马,玩儿的漂亮!”草爬子几个炮手吵嚷着。
“哎呀我的妈呀!” 柳月娥出溜下大枣红马,堆在雪地上。彪九跳下青瓷马搀扶起柳月娥,“多玄哪月娥!”
“拿钱!一块大洋。” 老花子的大孙子,伸出起皴的埋汰手,可怜巴巴的瞪着瘤瘤的大眼睛,乞求着柳月娥。
“钱?”惊魂未定的柳月娥又是一个诧异,旋而一笑问:“酬金!一块钱,不贪哪!”
“爷爷说,吃赶脚这一行,不能干白手的活儿,都要讨个吉利钱儿。这样谁也不欠谁,两清。” 老花子的大孙子嘎嘎地说。
柳月娥傻眼的瞅瞅彪九,挓挓手说:“师哥,你带钱了吗?” 彪九掏遍身上所有的兜儿,摊摊手,“一个大子儿也没带,该着吧?” 柳月娥“那不好”的说,伸手摘下猱头帽子,拽下簪子,递给老花子的大孙子,“拿去,乖孩子!” 柳月娥掉下一缕青丝随风吹打在彪九的脸上,彪九觉得痒痒的,忙说:“妹子,带上帽子,看着凉?” 柳月娥领情的对彪九抿下嘴,“哎,师哥,烧锅炸了!事儿咋这么凑巧?老山炮刚卖了,烧锅咋就炸啦?” 彪九哼声说:“我也觉得很蹊跷?” 柳月娥急匆匆走到老花子跟前儿,“老爷子,谢谢你啊!我想问一下,你知道这烧锅咋就爆炸了呢?” 老花子愣眉愣眼的瞅着柳月娥问:“你是谁呀?我又不认待你,凭啥告诉你呀啊?” 大孙子拽拽老花子破衣角,仰起魂儿画儿的脸盘,递过簪子对老花子说:“爷爷!大姐姐给的工钱。” 老花子瞅瞅,“这个……小姐……”彪九在旁说:“她是德增盛吉老大的二太太。”
“哦,二少奶奶。太不像了,年轻了点儿。那、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儿……”老花子神秘的刚说,老花子的大孙子抢话说:“大姐姐,我看见四个白盔白甲的天兵天将,一溜白烟儿从天而降,眨眼儿,又被轰隆大火崩上天,就不见了。”
“去去!咧咧个啥?你喝两口儿就睡成小死猪了,还,做你大头梦吧!我跟你实说了吧,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炸了好,老山炮不在,谁还给我酒喝呀?狼,是怕火的。瞎就瞎吧,菩萨涅槃(pán),火中再生。炸得好,烧锅在是咱的烧锅,烧锅炸飞了也是咱的烧锅,老山炮牌子还在,我就有酒喝。” 老花子东一榔头西一耙的嘞嘞,又从腰胯上拽下尿憋子酎了两口老山炮,“好酒啊,太解嘎渣啦!嗨!往后再喝这口儿就难喽?哎,你知道咱这噶达的放火团吗?专门放火烧黄鼠狼的木屐。哎哎你们看,城外江沿黄鼠狼贮木场起火啦!烧吧!烧吧!声东击西,耍猴儿玩儿呢?唏唏,二少奶奶,你只管陪吉老大睡觉啊?人长的倒怪灵秀的,可心傻。花蘑菇,中看不中吃。” 彪九横楞一下说:“老夹杆子,嘴冻瓢了?马尿喝多了,说啥话呢?你忘了你接骨不上时,吉老大给你送粮了?你救了二少奶奶,你也不能信口雌黄胡沁哪?”柳月娥揪心的磨头,觉得老花子行踪游荡,说的绝非空穴来风,铺风捉影,道听途说也是无风不起浪。炸掉烧锅这事儿,一定与吉德有关,种种迹象……吉德今儿个一见老山炮一反常态,不惊不急,谈笑风生中恻隐酸酸的阴霾,又大有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啊,这一切深思熟虑掩盖的可能就是炸掉烧锅,留给日本人一片废墟,挫败日本人侵吞民族产业的阴谋。柳月娥清楚知道,吉德为挽救垂危烧锅的命运,避免烧锅被松木二郎吞并,铤而走险,不惜自个儿押上德增盛举债入股重振烧锅。烧锅的起死回生与吉德倾注的心血息息相关,比亲生孩子还要倍加呵护。今儿个几声炸响,烧锅化为了灰烬,却炸出了一个中国人死而后生的决心,也就老花子说的啥涅槃吧!老山炮糊涂啊,虽然表面上看经济上并没造成损失,买到手的日本人损失惨重。但老山炮却失了咱中国人做人的尊严和良心,这点上最难心的就是吉德了。炸了蒙羞而失去‘贞节’的烧锅,这得有多大的坚韧意志和超凡的勇气。
柳月娥心事忡忡牵着马,一步一个雪窝的捯着脚步,就像丈量吉德的心胸,品验吉德逶迤的脉络,贴近吉德深藏的苦涩,体味吉德豁达的人生。
“嘟嘟哒哒……”射来贼拉拉的束束亮光,十几辆摩托车,嗖嗖疯狂的卷起高高的雪浪,扬起弥漫的雪尘,擦柳月娥身边刷过,直驶烟雾烈火笼罩的老山炮烧锅大院。柳月娥停住脚步,顺眼瞅过去,火光中,老花子和大孙子,被四处乱窜的鬼子兵推搡的拢到看门的小屋子前,松木二郎抱头瘫坐在落满灰土渣屑的雪地上。
“师妹,上马!咱们回去喝酒,叫小鬼子折腾去吧!”
“嗳!我错怪心儿他爹了?师哥,心儿他爹早就有捺摸了,回天无术,这下下策,够黑的。小日本松木二郎和心儿他爹喝一壶酒,虽风马牛,却也一样心痛。”
“大义面前,要舍得,拿得起放得下,才显大老爷们本色。我说过,师弟不是娶你过门那会儿的毛小子了。他脸上罩个大黑熊,傻了巴唧的,心里却揣上了一只老狐狸,狡猾的很。”
“驾!”
“骂!”
“嘚驾!”




乌拉草 第498章
民族的传统产业火磨、油坊生存的生死争夺。
东北这擓一到冰天雪地的三九隆冬,日头爷儿也冻缩缩了犯懒,很晚才懒洋洋的从东山头爬起来,懒懒的弥散着惨淡的灰蒙蒙光线,伸个懒腰就急匆匆的西沉到天边的云山中,犯困的早早睡懒觉了。天脖子比人眨眼儿还快,从炕头嗤溜个屁,没到炕梢儿,天脖子就抹黑了。难熬的长长的夜黑头,人们过早的爬上热乎炕头,不是调来复去作大梦,就是折个子搏弈了。老话管这叫烙炕头儿。东北这擓在“鬼嗤牙”的三九天里,庄稼院都有猫冬的习惯。猫冬的一般人家大都是吃半晌饭,也就是两顿饭。上半晌吃的晚一点儿,下半晌吃的早一点。吃过饭,串门子。男人们没事儿好作就聚在一堆儿起腻,喝酒耍酒疯或打一个黄豆粒儿输赢的小纸牌。输了的就回家打老婆骂孩子,赢了的就呱嗒不三不四的野娘们搞破鞋。女人们捩(lie)搭个吃奶孩子,身后跟着仨俩儿个露******或扎小髽髻蹒跚的小孩子,走东家串西家,嘻嘻哈哈的凑在一块堆儿扯老婆舌。也有个别风流点儿的俏娘们,钻苞米楼子猫菜窖,忙着跟相好长破鞋。
忙碌一年的买卖家难得过年挂板歇业。买卖人也都学庄户人家猫冬的样子,懒塌塌的睡懒觉焐凉炕头,殷明喜也不例外。热下晚黑里和吉德仨儿个外甥多喝了两盅,上炕躺下,殷张氏瞅他郁郁的寡欢不开心,就哄逗他高兴。老俩口好多日子没这么亲热了,铁匠打马掌,一个添火拉风匣,一个掌钳抡锤,敲敲打打的折腾个大半宿。日头爷爬上窗棂射进斜斜的光线映印在窗帘上,他才哈嚏连天的爬出渐凉的被窝穿戴上。殷张氏笑盈盈的端来热乎乎的洗脸水,看他洗漱完了,倒了脏水,又喜盈盈的端来香喷喷的猪肉酸菜馅饺子,嘴上喜滋滋的磨叨说,今儿个是大年初三,按风俗习惯,吃过饺子这年就算过去了。这送年的饺子,殷张氏劝他多吃点儿,人一年体格壮实不生病。他没胃口,应景吃了几个,就撂了筷儿。
殷明喜这个年过的很冷淡,心情憋憋的痛快不起来,就想出去到老亲家钱百万家走走,聊聊。最近黑龙镇商界接二连三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使殷明喜觉得困惑迷茫。高悬在歪脖儿树上的绳套,把真善美的人性扭曲得恐怖可怕,都像变得脱胎换骨似的,多年的交情就像玻璃丝那么脆弱,人心向背淡漠得碰面都按下帽檐儿低头匆匆而过。多熟悉的面孔,多深的血浓于水,被满市充斥的洋火洋蜡洋油洋布洋镐洋瓷盆的洋货搅得面目全非淡如水。尤其是老山炮一意孤行葬送了烧锅,日本人利用老山炮这件事儿,一再在报纸上大肆彰扬这种日满亲善合作精神,瓦解商家,拉拢商户,把买卖家搅得鸡犬不宁,弄得正个商界乌烟瘴气,商会的凝聚力,也受到严重的腐蚀和世俗商家的质疑,正处在土崩瓦解摇摇欲坠的飘渺之中。他烦恼的再也坐不住了,苦闷的从衣帽架上,摘下水獭皮帽和毛线围脖儿,把帽子戴在头上围脖儿搭在脖子上,又从大衣柜里拿出狼羔儿皮大衣,搭在胳膊腕上,回身从衣镜柜的抽屉里,拿出考尔特手枪,揣在怀里的内衣兜里,走到厨房门口,和殷张氏打个招呼,就出了院门。
小阳春的天儿,小寒风还是嗖嗖的刺骨。俗话说的好,春冻骨头秋冻肉,春打六九头的天,冻死人不偿命。他浑身冻得一抖,忙穿上狼羔儿皮大衣,系上大衣扣子,甩开大步,走过黄家大院家家户户紧闭的大门。
往年大年初三,人们早早就起来擦黑儿鸣鞭放炮,下饺子,送年了。今儿个这凄凉冷落的大年初三景象,叫他心寒,对这热闹景象眼前已是奢想的往事,沉寂的背后是好热闹的人们苦涩的诋毁陈年旧习,默默的忍受非人的没有生活乐趣的大年,把希望的鞭炮埋在心里燃放。他心情沉重的走到黄家大院大门,商会民团的团总彪九和副团总楞头青,职守的在大门口巡逻,见他独自一人出门欲跟随,让他谢绝了。
“门神,门神,看家门;门神,门神,把家守……”老叫花子呱哒个呱达板子,唱着。
老门房眼球红红的推门走出冒热气的屋门,拿喷着酒气的抽皮子的嘴巴,悄悄贴近殷明喜耳边递话。他听后一愣,打个哽,瞅瞅老门房,不去亲家钱百万家了,挝达转过身儿,叫上楞头青,急步向镇西南城边儿的莲花庵奔去。
莲花庵,殷明喜可望不可及的地方。莲花庵,冬天晚,隐隐在长青的翠绿松树和穿进天空垂直的光秃秃的白杨树林子里,凭空增添了佛家无限的神秘色彩。莲花庵,多圣洁的佛家净地,然而这高墙和茂密的林子里的背后,却隐藏着最让殷明喜牵肠挂肚的人。文静,文静师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煎熬人心的名字更迭,蹉跎岁月的无情,把俩人的身心折磨得疲惫憔悴。最残忍的还是青灯下,亲生儿子被木鱼儿声声隔断,老子不能相认。
文静突然唐突的捎信儿,殷明喜心急,走的也急,身子渗出细汗。楞头青年轻力壮已气喘嘘嘘的跟不上了,老远的搁眼睛瞟着。殷明喜走过静悄悄各业店铺鳞次栉比的东西大街,穿过油坊胡同,拐进出售药材的王麻子胡同,绕过金银小巷,走进破什胡同。出了破什胡同口,眼前是棚子栅栏交错寂静的菜市、鱼市、柴草市、工夫市、骡马市和粮谷市。周围簇拥的车马店、铁匠炉、马具铺、剃头铺、小吃铺和小酒馆已没有了演驴皮影、唱二人转、拉皮条扯纤儿的人头攒动的喧嚣。殷明喜脚下踩着冻得缸缸的牛粪排子驴马粪蛋儿,蹚着冻菜帮子草料屑子,……
“老爷!大老爷!行行好,施舍两子儿吧!”
“财神爷!救救俺吧,俺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救救俺吧!”
殷明喜眼前蹿出一伙饥饿的难民,团团围住殷明喜,伸出冻得佝偻的手,睁着期待乞求的目光,企望得到可怜的施舍。殷明喜怜悯的没打锛儿,掏遍浑身没掏出一个大子儿,懊丧的挓手跺脚,狠狠地骂自个儿,“混蛋!咋就一个子儿没带呢?毛病!”
“大掌柜,没带钱也是常有的事儿,有这份心就行了。你是好人,大善人!俺家那口子常念叨你,可他没了,让小鬼子杀了。俺们沈家岗闯关东山的几百口子,又开始逃难了。房子烧了,地也让日本开拓团霸占了。这帮畜生又把俺们弄到这擓圈囚起来,不给吃不给穿,挨饥受冻的,这可咋整啊俺们,大掌柜?” 一个慈眉善目蓬头垢面的小脚儿老太婆,淌着清鼻涕,含着眼泪,像对亲人一样的对殷明喜诉说。
“你是?”殷明喜坦诚的问。
“你不认待俺,俺可认待你。俺是沈庆礼屋里的,姓国。” 沈国氏自个儿介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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