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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大唐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若花辞树
晋阳低低应了一声,与新城一同登车。
车驾驶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幕之中。
孙思邈的那句“病根”埋了多年一直在阿武的心中,渐渐变作了一根刺,扎进肉里,折磨得她心神难受。
那必然是那几年留下的,她们分离的那几年。
愧疚,无尽的愧疚,害了至爱之人的愧疚与罪恶折磨着她,阿武禁不住想,若是从一开始她便不去撩拨殿下,是否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结局。她本以为她会不愿,她本以为哪怕是死,她都不会舍得放弃与殿下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然而此时这般一设想,她竟发现,她是愿意的,若能换殿下一世安康,她愿意不再靠近,不再打扰。没有她,还有晋阳,兴许她们在一起,就无需那么多的艰难苦涩,殿下也不必落得一身病痛。这种不断的设想,不断的自问自答让阿武难受得要命,而愧疚也如冬日的飘雪一般积累,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只是,再设想,再愧疚又有何用,到底是回不到过去了。阿武只好后悔,只好加倍的对高阳好,只好战战兢兢的搜罗名贵的药材,继续张榜求医。
高阳很快就发觉了阿武的不对,她对她好,一丝不苟地呵护她。她们仍旧说话,仍旧相拥而眠,但有一层隔膜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生出来,阿武用这层隔膜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更为出奇的是,每次晋阳来,阿武总会走避开去。
高阳看在眼中。
一日入夜,高阳躺在榻上,过了许久,阿武才过来。近日朝上有点忙,高阳是知道的。她睁开眼,看到阿武袖子上一团未干的墨迹,便知她是一直在看奏本。
“吵醒你了?”阿武抚了抚她额际的发丝,弯身亲吻高阳的嘴角。
高阳摇了摇头,阿武便微微笑了笑,到临间去洗漱。
等她换了寝衣回来,在高阳的身边躺下,高阳忽然道:“阿武,我能否邀十八娘来同居?”
阿武掩在被下的手一颤,随即,若无其事道:“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需经我同意。”
高阳便确定阿武的症结是出在十八娘身上了,若在往日,她必会婉转的,想方设法的打消她这一念头。她摸到阿武的手,阿武反握住她,高阳侧身与阿武相对。
阿武闭着眼,她能感觉到高阳的气息就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高阳越来越近,她的嘴唇,贴到了她的上面,只一下,她又退开了,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阿武顿时感觉到一阵失落。
“那么,你夜里就不能来了。”高阳说道。
阿武睁眼,见高阳正看着她,她便马上垂下眼睑,低声道:“让晋阳大长公主陪你?”她轻声问道,不等高阳回答,她便马上又道,“嗯,也好,就让她陪你。”
二人相依而卧,中间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寝衣,近得能在彼此间交换体温。她这样的回答出乎高阳的意料。
高阳是知道最近阿武的心中藏了什么事,只是她不肯说,那她就不问了。然而,现在看来,似乎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隔膜已越来越严重。
高阳望着阿武的眼睛,阿武一触上她的目光便移开,赤、裸裸的心虚。高阳怎么都想不出阿武究竟是怎么了,若说是因她寿数太少而难过,不是应当缠紧她才是?又怎会如此大方的便答允她?莫非是因这几日晋阳与她太近,阿武醋了?若是吃醋,也该缠紧她才是。高阳试出阿武反常是因晋阳,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阿武因高阳的探寻而浑身不自在。她只想尽量由着高阳,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然而晋阳,的确是她不安的源泉,每见晋阳,她总想起自己那番的设想,总觉得无颜面对殿下是她害得她如此,最终忍不住落荒而逃。
阿武在心内叹息,禁不住便想起那日,她与新城看到的,殿下与晋阳相拥的和谐画面。若是晋阳入宫长住……她猛然间反应过来,殿下怎会请晋阳入宫长住?自从知晓晋阳对她的心思,她总会尽量的保持距离,固守姐妹之情,怎会让她夜里也陪她?
阿武僵硬地看向高阳,高阳目光沉沉。
殿下是在试探她……阿武不知如何言语,只得沉默着。
“阿武,你怎么了?”高阳干脆直言。
阿武伸手拥紧高阳:“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在想,那几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是否就不必受这病痛了。”
高阳终于知道她是怎么了,点头:“是。但若你不一意孤行,兴许我们此时,就无法在一起了。总体来说,还是值得的。”她颇为理智地道。
阿武沉默半晌,终于泄气,闷声道:“倘若起初,我就不曾与你相识,你便无需受这磨难了。”
高阳一笑,温柔道:“怎会?你不来与我相识,我也会去寻你。”她们,是两世的缘分。
她说得这样温柔,满是缱绻缠绵,阿武几欲落泪,紧紧地拥抱她,想要缓解胸口涌动的感动与情潮。
高阳不由抚摸她的后背,柔声道:“你总唤我殿下,从不曾唤我名,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阿武深吸了口气,牵起她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一个琬字,就如那时她告诉她时的那般,最后一笔落下,阿武抬头,与高阳对视,她朱唇轻启,满含柔情:“永志不忘。”





重生之大唐 第九十六章
新城公主,太宗与文德皇后幼女。
文德皇后过世之时,她尚且只是一名懵懂无知的女婴。在她的记忆当中,没有人人称颂的文德皇后的音容。
以帝后之情深,纵使新城幼小无知,也绝不会受苛待。但其实,也仅此而已。太宗励精图治,多数时候都在甘露殿中。躬亲抚养了九郎与十八娘后,并抽不出更多的时间照顾新城,毕竟他老人家儿女众多,那时又跟四郎打得火热,还忙于教导太子如何做一个像样的储君,对养在身边的晋阳还能经常关心,对新城,不免就多有疏忽。
几位兄长,四郎峥嵘初现,大郎忙着与他别苗头,九郎忙着四处野,几位姐姐也多出嫁,各自忙碌,并不能很顾得上她,年纪最相近的十八娘,还是连自己都照料不好的小女童。
锦衣玉食,赏赐无数,父母兄姐的关怀却极缺乏,这便导致逐渐长大的小新城性情冷清,行事也有些倔强偏执。
随着小新城一年年长大,渐渐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她的姐姐晋阳公主也慢慢长大。到了七八岁时,能够关心人了,她开始履行做姐姐的责任,照顾自己的同时,努力照顾新城。于是新城的生活当中便多了一个时不时出现,过问她的衣食的晋阳公主。
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凑在一起还是很赏心悦目的,新城也很喜欢这个姐姐,虽然她不曾说,并且不曾表现出来,但每当晋阳出现,新城便会格外开怀,一双水涟涟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穿着粉嫩的小宫装,踢踢趿趿地跟在晋阳身后。
晋阳对做姐姐颇为生疏,她较擅长到高阳那里撒娇,然而每每触及新城小眼神中小心翼翼的依赖,她便难免心软,学着高阳的样子,努力的做个好姐姐。
但是这个妹妹似乎太沉默了。
“二十娘。”晋阳轻唤道。
新城抬头望过来,眨了眨眼。
晋阳剥了吐蕃进上的葡萄,喂到她口中。新城享受的眯了眯眼,然后低头,继续拨弄她手中的一只木匣子。
晋阳很郁闷,为什么二十娘不会说话呢?十七娘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是会礼尚往来的,可是二十娘却连道谢都没有。晋阳看着她努力地拨弄手中的木匣子,但那木匣子对她而言实在有些大了,胖胖的小手并不能灵活把持。
晋阳便道:“不要玩这个了,来与阿姊玩啊。”
新城抬头,看看她,犹豫了片刻,固执地摇头,继续去开那个匣子。
晋阳很失望,不听话的孩子真是太不可爱了。门外有宫婢入屋,笑与她道:“十八娘还在这里?十七娘已在你书斋中等候多时了。”
十七娘!晋阳眼睛一亮,滑下那方软软的坐榻,跑出几步,回过头来,朝正关注她的新城笑吟吟地道:“我下回再来看你,你不要拨那个匣子了,去外面走走。”
她说罢便跑了出去。
新城抿了抿唇,低下头去,继续努力地拨匣子上的锁扣,木匣子终于被打开,里面是一对胖乎乎的大阿福,她抱起一只,终于道:“给兕子。”
兕子已经走了。
新城便只得沉默地将大阿福放回到匣子中,等下回她来再拿给她。
下回晋阳再来的时候,新城便早早的准备了好,不必与匣子奋力斗争,便直接将其中一只给了晋阳。晋阳很欣喜地收下了,用自己的香袋与她交换。新城不要那个香袋,她就想把阿福给晋阳,她们一人一个,她比较偏执,希望晋阳能再下回再将香袋给她,不要讲两件事掺到一起。
晋阳弄不明白新城简单又弯曲的心思,只以为她不要,便不给她了。
新城便有些失落,然而,兕子要了她的阿福,她又觉得开心。
十三娘意图弑父之时,新城目睹全过程。她坐在晋阳的身旁,晋阳低声与高阳交谈,但整个过程当中,她牢牢地牵住新城的手。
那杯毒酒自然是没有送上皇帝的手中。新城皱着眉头,她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晋阳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手很温暖,她靠过来,低声在她耳旁安抚:“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点了点头,反手握住晋阳,也学这样安抚她:“不怕。”
她的确是不怕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公主赐死,太子废弃,新城记得的唯有晋阳手上的温软,还有她在她耳边的温暖柔和的气息。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新城都不曾见过十三娘,直到许久之后,她明白了一些事,回想起那个夜晚,才明白在她心中的暖意融融之中,掺加了多少鲜血淋漓。
新城并不喜欢这种宫廷生活,在和善与笑意的遮掩下,底下全是肮脏和算计。有时她想想,也许在这喧嚣的内廷,能让她留恋的也就只是晋阳了吧。
可惜,晋阳并不喜欢她。
新城知道,相对与她一处,晋阳更喜欢与高阳相处。她看得清楚明白,晋阳对高阳那份纯粹的依恋已在时光的日积月累之下,渐渐走上另一个方向。但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曾有任何十七娘会被夺走的恐慌。
她,从来没有属于过她。
新城觉得,自己少有的几个好处中值得一提的便是她眼明心亮。在看出晋阳心底那份慢慢生长的情意之后,她又看到了高阳对那个姓武的宫婢不同一般的情意。
太宗驾崩之后,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者说,她有了更多的自由。
在高阳府上,她见到了那名被高阳赋上太妃身份强行带出宫来的婢子。新城一看到她,便知往后的日子定平静不了,如此绝色,九郎岂会放过,而十七娘又岂肯放手。
新城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在局外的人,看着局中人欢笑,看着局中人悲苦。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冷静的立场。
直到晋阳在她面前垂泪。
晋阳的眼泪隐忍而克制,在马车当中,在离开高阳的视线之后,她才肯展露她的伤心和遗憾。
在那一刻,新城觉得自己,落入局中,因为晋阳的眼泪,因为她克制不住的心疼。
而在那之后,陪伴晋阳的人就变成了她。
长久的相伴必然会产生亲近,新城能感觉到随着日子渐渐走远,晋阳对她逐渐亲近。
而她,却在这样平静的相处当中越来越泥足深陷。她小心翼翼地收藏晋阳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狡黠的表情,每一次缄默无声的走神。心头会钝钝的痛,心境会慢慢的开朗。
从宫中搬出去的时候,新城先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而后去寻晋阳。
她到的时候,晋阳正将一只大阿福收进一个垫了里衬的匣子中,新城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小时候送给晋阳的。
“你且坐。”晋阳抬了下头,微微一笑,而后低头,动作轻缓的盖上匣子,似乎怕弄坏这脆弱的小泥人。
新城心念一动。
宫婢奉上浆饮,新城一起接过,分了一杯给晋阳。晋阳已收拾好了,除了一些自己尤为珍视的物件,其他的都有宫人整理。
她坐到新城对面,问道:“你那里如何了?”
少女曼妙的身姿清新柔软,新城对晋阳的渴望与占有就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展现出勃勃的生气与势不可挡的长势,她微微的笑,道:“都好了。”
晋阳道:“那好,明日就可出宫了。”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一种不舍来,“时光一纵即逝,以后恐怕不会特意来这里看了,以前,就是这里,我常与十七娘谈天说笑。”
新城道:“也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令九郎为你留着这里就是。”这并不很难。
晋阳抿唇不语。
新城转念就想到九郎与十七娘的龃龉。阿武已被迎入宫,十七娘虽不曾说过什么,心内必是不甘,她与九郎迟早要对上。
晋阳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在所有人当中,最心软的就是她。
新城目光柔和,那些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的渴望与占有在这时都化了开去,分散到她身体之中的角角落落,让她独自沉沦其中。
“十八娘,既然不舍,就去找她。”这样,十七娘再不必与九郎对上,她也不必这样在十七娘不知道的地方一遍一遍的怀念她们的小时候。新城认真地说道,“此时她必是无助的时候,你到她身边,她不会不接纳你。”
晋阳一笑,没去找高阳。
新城既是心疼,又是窃喜,这样,她还能再和晋阳一起很久。
的确是很久,世人似乎也习惯了三位公主不婚,一起住在芙蓉园里。虽然在一个园子里住着,晋阳主动去找高阳的时候其实很少,她多数时候,都是与她一起。新城算了算,其实,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要比高阳和晋阳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好像终于有一样能胜高阳了。
可惜,人的感觉是无法以时间的多寡来算计的。当听闻高阳患上风疾,晋阳哭成一个泪人。而她在一旁,看得揪心不已,她不善言辞,只能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一遍遍地为她擦拭眼泪。
她一直都清楚,高阳在晋阳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故而那一日在高阳殿外,看到她们相拥,她也没有意外,也没有醋意,她只是说不尽的悲哀,也许,晋阳永远看不到同样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
她们靠在一起的场景是那样和谐唯美,仿佛她们生来就该如此,阿武走开了,她不愿再看,而新城留下了,她想记住这个场景,替晋阳记着。
人的一生就那么长,需要铭记的事情并不多,对新城而言,从她五岁之后,她需要铭记的每一件事都是与晋阳相关。
高阳只剩十五年的寿命,十五年并不算短暂,然而当身在其中,十五年实在太过仓促。高阳也没有撑过十五年,在孙思邈为她诊断后的第七个年头,她开始不断地发病,头痛欲裂,目不能视,又过两年,在阿武登基的那二日,高阳离开了人世,她死在阿武的怀中。
总共只过了九年零七个月。
阿武悲痛欲绝,晋阳整夜整夜的失眠守在灵前。新城也在,只是堂中所有人都为高阳守夜,只有她是在守着晋阳。
逝去的人逝去,留下的人依旧存留,高阳的气息慢慢的消失,人们逐渐忘记了她,毕竟,世间还有那么多名利需去追逐,谁会记得一个亡故的公主。
但是那些怀念她的人,会永远怀念她,记忆不会因时光飞逝而褪色。阿武遵守对高阳的承诺,未对李唐宗室大下杀手,连国号都沿用了唐,未曾更改。
晋阳一直住在芙蓉园,就如往日固守自己的位置,她仍旧很少去高阳生前住过的院子。
“天暖了,我们将书画拿出来晒晒。”晋阳与新城道。
新城抬头,眯起眼来看了看蔚蓝的天空,说道:“也好。”
一只只大木箱中装了满满的书画,有一些还是刻在竹简上的古籍。二人便一本一本,分散在一处宽阔的空地上,四周是婢子们忙忙碌碌的身影。
晒书是她们每年之中必不可少的,充满斯文气息的事,晒完了书,她们就坐在一旁,也跟着晒晒太阳。
当年深宫之中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都垂垂老去,脸色爬上了皱纹。人老之后,便不喜动弹,最好的便是在太阳底下一起说说过去那些漫长的岁月中那些最为难忘的事。每每这时,晋阳看向新城的目光总是格外的柔和。
新城说的,晋阳都知道,都是她们一起去做的。晋阳说的也是她们一起做过的事,她甚少提到高阳。
说起来,她们之间还是快乐的记忆居多。
新城不免就会想,那么长的岁月,陪着十八娘的一直是她,是不是她终于能够代替十七娘,是不是她占据了晋阳脑海当中所有的宝贵记忆。
只是,她又清醒地知道,不论是什么时候,晋阳都甚少说起高阳。
新城一生当中,只听晋阳说过三次她对高阳的不舍。第一次是在那回的马车当中,第二次是离宫前一日,她亲眼看着她将大阿福放入行装。
而第三次,便是晋阳白发苍苍,合眼离开前,她说:“我终于能再见到她。我已想念了她很久很久。”那时候,高阳已离世二十年。
那一刻,新城觉得,终她一生都不曾对晋阳吐露心声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她们没有子女,晋阳的遗体是她亲自收敛。在一间阴暗的屋舍中,外面是济济一堂前来吊唁的王公,里面只有她们,寂然无声。
不假他人之手,她亲自擦洗,换上寿服,将她抱入棺中,她的动作那样轻柔,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弄疼晋阳。晋阳的身体已经冷却,她往日白皙温热的肌肤慢慢的僵硬。新城慢慢弯下身,她也老了,动作不那么灵便了,她在晋阳的嘴角落下一个吻。这是对她最后的告别,这是她一生当中唯一一次无可自制。
希望她能原谅她,最终她还是忍不住对她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来世,她不会再这样了。
新城从晋阳的陪葬当中取出那只大阿福。与她的那只凑成对,带进了她自己的陵墓里。




重生之大唐 第九十七章
长安微雨。
朱雀大街被淅沥雨滴洗过一遍,铺设得严丝合缝的青石板氤氲在水雾之中。道上路人行色匆匆,空气当中都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夹杂着砖瓦砌墙的烟火气,使长安这座繁华的古都历久弥新。
雨渐大。
阿武一行人为雨势所阻,于檐下避雨。
太平望了眼天色,回身朝阿武道:“春雨缠绵,一时半会儿恐停不了,儿这便令人回宫置车驾来迎。”
阿武定定望着街头一角出神,昔日鸦羽一般黑亮的两鬓已现雪色,那双眼,有着让人绝望的寂寥。
不得应答,太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雨中的街市,路人寥寥,那拐角之处并无甚奇特,平凡的很。太平凝思片刻便醒转过来,走过那个拐角,再往前行过一个坊,便是高阳姑母的故居!
高阳的公主邸,与昔日的晋王邸毗邻。在那里,阿武渡过了一生当中最为纯粹静谧永生难忘的岁月。阿武的心神,像被留存在记忆深处的自己牵动,她无意识的迈出步子。
纤尘不染的云履落在泥泞的地上,阿武半个身子都走出了屋檐。太平大惊,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袖,低呼:“母亲。”
阿武被唤醒,她回头,神色间有些茫然。
红颜为岁月风尘所染,当年名动京师,因美貌为太宗召入后宫的武氏已是半老。半生宫廷,半生宦海,多年身居高位的眉宇间不怒自威。然而此时,她却茫然得像个委屈的孩子。
太平暗自叹息,温声道:“望母亲珍重自身,莫让雨淋了。”
十六七岁的少女,照顾起自己的母亲还是很有一套的。
高阳长公主新殇,此番出宫,是阿武执意要亲自往芙蓉园将高阳的遗物收拢。芙蓉园留下的物件并不多,高阳迁入大明宫多年,随身之物,多已随她葬入陵寝,芙蓉园中有的,多是她旧日留存的书画札记,被衾,衣物,还有一些锁在匣子里久不曾见光的杯盏、玉器。
阿武仔细地将它们都归整入箱,待都整理干净,她在高阳的房中坐了半晌,许久的静默无声之后,又一件件地都取出,放到它们原先的地方。太平看得清楚,大约母亲是想维持姑母在时的样子罢。
她儿时在芙蓉园的时日不算短,那间房舍她也是常去的,她记得那个平和从容、笑起来就如阳光一般温暖的女子,她记得那房舍中的每件摆设,还有一踏入里头便扑面而来的淡淡馨香与家一般的融洽温暖。
然而,到了此时,哪怕母亲将东西一丝不差的放回原处,少了姑母,那里也是冷寂刺骨,毫无人气。
太平都察觉到了,阿武不可能无所觉,直到最后,她还是空手而归,去了一趟,仿佛只是为了抚摸那些曾在高阳手中停留的物件,只为缅怀亡人音容。
雨势密而疾。探出一会儿,肩膀衣袖便沾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阿武自恍惚之中回过神,看到太平,心头骤然一痛。这种压抑而尖锐的痛意自三月前高阳过世,便一直紧随着她,任何一个与高阳有关的人,与她相关的事,她生前轻柔抚摸的过的物事,都能让她痛苦不堪。
“太平。”阿武道,“速令人取车来。”
听她如此吩咐,便知前头她根本不曾将她的话听入耳中。太平内心有种焦灼的担忧,一国之君若是日日魂不守舍,又凭何君临天下?
她回头朝上官婉儿打了个眼色。
婉儿会意,微微颔首。
另一屋檐下秩序井然地候着一群装作寻常达官之家仆役的侍卫。太平透过雨帘,看到婉儿低声与打头的一位统领言语。那统领神色恭谨,连连点头以示明了,而后便转身喊出两名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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