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万福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九月流火
之前杨太后无论说什么,程瑜瑾都维持着微笑,语气始终和和气气的。但是听到杨太后这样说李承璟,程瑜瑾心头猛地泛起一股无名之火。
程瑜瑾笑容不由收敛,她眼神清亮,笑的时候宛如画卷,不笑才显出那双眼睛的冷峭冰霜来:“太后娘娘仗着祖母辈分,示意点评别人的命运。殿下刚出生时被你说不祥,我的孩子未出来时,也被你说不祥。太后你看,你恶事做多了,果然给自己招来恶果。杨家已经绝种了,太后您也是。”
杨太后眼睛瞪大,气急道:“你……”
“太后总说别人不祥,对太子殿下是这样,对我的孩子也是这样。或许对太后来说,确实不祥吧。你所有的子孙都死了,而我们会好好活着,比你命长,比你好千倍万倍的,活着。”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碰不得的痛,多年来后宫无人敢提起此事,就连杨皇后也处处避讳,此刻却被程瑜瑾挑开了,将所有伤口摊平置于阳光之下。杨太后急怒攻心,气得直咳嗽。她嗬嗬咳了很久,终于缓过来的时候,鼻尖隐约闻到一股香味。
有些时候,嗅觉的记忆比视觉更加长久。这股香味太过久远,杨太后怔松了一下,即便刻意让自己遗忘,但是悲痛还是立刻将她带回那一天。
她亲生儿子,枉死的那一天。
她的儿子曾经也是太子。那一天,儿子照例和杨太后请了安,去外面赴约。那个时候杨太后还是皇后,她在坤宁宫里准备了新鲜蔬果,等儿子赴宴归来。可是下午的时候,杨太后还没等到独子的消息,却接到下人说,贵妃娘娘有请。
杨太后没有多想,随便收拾了收拾就去长春宫赴约。那天贵妃穿了一身浅淡的白色衣裙,杨太后见了,还奇怪地问:“贵妃为何穿的如此素淡?”
贵妃看着她笑,说:“偶然听到一个故人的消息,妾身为故人悲伤,不忍穿的鲜亮。”
杨太后在心里嗤了一声,就没有多问。谁能知道她茶水才喝到一半,忽然接到太监传来的噩耗,皇长子发生意外,当场死亡了。杨太后唯一的儿子,被贵妃的儿子荣王,害死了。
杨太后记得分明,那天贵妃在长春宫里点的香料,正是这个味道。
杨太后突然惊惧,心脏紧紧收缩,一时疼的都说不出话来。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啊,她在世上真正血脉相连的人。要不是儿子枉死,杨太后何至于召李桓进京,将手里的皇位拱手让人。要不是独子死了,杨太后这些年,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扶持杨家,那些资源,本来都是留给她亲子的。
概是因为她的儿子死了,杨太后无根可依,只能拼命补贴弟弟,想拉扯弟弟和侄儿为自己的依靠。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永远的痛,这些年无一人敢提起贵妃和荣王,更不敢提怀悯太子。时间长了,杨太后几乎忘记了这些事,但是熟悉的味道顿时将她带回丧子之痛中,几乎让杨太后疼到无法呼吸。
她并不是忘了,她只是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人影幢幢,视线错乱,杨太后猛地发现,程瑜瑾今天也穿了一身白色的素淡衣服,只在袖口处绣了碎花。
袅袅香气中,面前的程瑜瑾隐约和当年的贵妃重合。杨太后心中剧痛,她手指向程瑜瑾,手指不断哆嗦:“你……你为何知道这身衣服?”
程瑜瑾唇边含笑,说:“娘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为您侍疾,合该穿的素淡,不忍着鲜亮之衣。”
杨太后听到后半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程瑜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倒在床上的太后。她扫了一眼,一挥袖朝外走去:“来人,太后犯病了。喂太后娘娘喝安神助眠的药。”
从杨太后的角度,程瑜瑾离开的背影,尤其像她的死对头,仁宗贵妃。
鼻间闻着熟悉的味道,眼前那个素淡的影子来回晃动,恍惚中,杨太后几乎以为贵妃又活了。她从阿鼻地狱爬回来,来找杨太后报仇了。
杨太后陷入惊厥,彻底昏了过去。
九叔万福 薨逝
薨逝
钟皇后一案还没查出结果来,但是这段时间,杨皇后被限制行动,曾经杨甫成的亲信、门生纷纷降职,而杨甫成起复之日,依然遥遥无期。
杨夫人不久前还是风光无二的首辅夫人,顷刻间,就卷入人命官司中,成了毒害前皇后的嫌疑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种时候,杨太后病倒了。杨甫成的儿媳几次递牌子想进宫探望杨太后,都被拦下。
这几日杨太后没日没夜地做梦,梦中全是早逝的怀悯太子,杨太后时不时梦魇,经常对着空气大喊大叫,有时候喊仁宗贵妃,有时候又喊怀悯太子。后面越发严重,甚至会冲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又抓又挠,像是在和什么人对抗一般。
在慈宁宫伺候的宫女都瘆得慌,不敢独自在杨太后塌前待着。慈宁宫内殿那股浅淡的香味始终悠悠飘着,无人在意。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宫里宛如笼罩着阴云,众人连走路都是悄悄的,无人敢大声说话。月末,下了一场雨后,端午来了。
往年宫里都会举办端午祭典,集中驱五毒赶晦气。今年太后病重,皇后禁足,后宫里没人张罗这些事情,端午自然没有大办。宫女们自己系一根五色丝线,剪一张彩色符纸,就草草过去了。
李承璟从外面回来后,发现慈庆宫里没有点灯。他心里一紧,快步走向正殿,手中暗暗含着力,一掌推开殿门。
殿内忽然次第亮起红灯笼,众多宫女提着宫灯,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贺太子殿下千秋。”
李承璟愣了一下,想起来端午亦是他的生日。最近多事之秋,李承璟既要忙杨家的事,又要查钟皇后当年之事,哪里有心情过生日。而他缺位多年,宫里没有先例,能将端午和他的生日联系起来的人,寥寥无几。
程瑜瑾站在最前面,笑盈盈对李承璟行万福,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殿下万福,生辰快乐。”
李承璟真是无奈极了,屋里没点灯,吓了他一跳,结果只是为了和他说生辰快乐。然而心里再无奈,李承璟到底还是笑了出来,走上前扶住程瑜瑾的手:“好端端的不点灯,吓我一跳。你竟然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程瑜瑾站起身,这时候大殿里宫灯次第亮起,他们二人相携往里面走,“殿下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殿下呀。”
好听的话谁都拒绝不了,李承璟也是如此。他神色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两人走入内室,程瑜瑾将他按在椅子上,然后亲自端了一碗长寿面回来。
李承璟看到,惊讶:“你还准备了吃食?”
“对啊,我亲手做的。”程瑜瑾将碗放在他面前,说,“许久没进厨房,厨艺生疏了。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殿下海涵吧。”
李承璟不由拉住程瑜瑾的手看:“你还在恢复身体,怎么能自己动手?厨房的水是凉的还是温的,有没有伤到你?”
“殿下,我又不是面揉的,早就没事了。”程瑜瑾笑着坐在他旁边,说,“想来想去我没有什么好送殿下的,就只能做些吃食聊表心意。长寿面一碗只有一根,绵长不断,长寿长福。愿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承璟眼睛里全是星光,看着程瑜瑾的目光温柔极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恢复身体,这些事情不必你来动手,交给下人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程瑜瑾笑着,斜斜瞥了李承璟一眼,“我生日在十二月,两个孩子生日也在十二月,我们一家人只有你生在夏天。我当然不能委屈了你,不然像是我们三个在排挤你一样。”
李承璟忍不住笑,眼中碎金点点,宛如星辰。
李承璟吃完长寿面后,和程瑜瑾一起进内殿看明月明乾。他们身体日渐壮实,再也看不出刚出生时细弱的样子。李承璟抱了抱两个孩子,如实评价:“李明乾他又胖了。”
“什么胖。”程瑜瑾从箱笼里取东西出来,听到这话瞪了李承璟一眼,“孩子那叫胖吗那分明是健康壮实。”
“好,你说的对。”李承璟将两个“健康壮实”的娃娃放到塌上,让他们自己爬着玩。他一转身瞧见程瑜瑾手里拿的东西,问道,“你拿了什么?”
程瑜瑾侧坐在塌边,握住李承璟的手,在他手腕上系上五色丝线。
“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九叔生日的时候,便是在端午。那时候我仓促间全无准备,只好为九叔送上一条自己编的五色丝线。他们说你生日恶,我偏不信。”程瑜瑾在背后打了个细细的结,抬起头笑道,“好了,九叔必长命百岁,折而不挠。”
灯火温柔,给眼前一切都打上柔和的釉光。李承璟看着眼前细瓷一般的美人,不期然想起刚认识程瑜瑾那一年,她突然听到他生日在端午,吃了一惊,随后取出自己的五色丝索系在他手上,还专程开解他五月只是毒虫多,并非不吉利。
李承璟当时就看出来了,程瑜瑾给他系的,多半是她自己的五色丝线。那样精致细腻,能让她随身携带的,必然是她给自己编的长命索。
只不过当时话题起得突兀,程瑜瑾全无准备,只好拿出了自己的丝线圆场。没想到那条五色线成了红线,程瑜瑾不止将自己的祈福辟邪之物送给他,最后连自己也赔了进来。
同样的场景,只不过景中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那时候,程瑜瑾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挂名的侄女,而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旁边还爬着他们的两个孩子。
李承璟没让程瑜瑾的手退开,他反手抓住那双纤纤细手,问:“你和孩子们的呢?”
“他们俩早就系好了。”程瑜瑾指给李承璟看,果然,两个孩子脚腕上已有细细的丝线。
李承璟问:“那你的呢?我记得你不喜欢系在手上,那就是随身带着了?”
程瑜瑾看了他一眼,磨磨蹭蹭没动。李承璟笑:“你自己拿还是我来找?”
……流氓。程瑜瑾只好自己取出来,说:“系在手上太孩子气了,我都多大人了,系了被人笑话。”
“你才多大,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李承璟接过来,给她绕在手腕上,“本来就是个孩子,嫌什么孩子气?”
这话程瑜瑾听了忍不住反驳:“殿下,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怎么对我总是一口一个小孩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承璟煞有其事点头:“也对。可能给你当叔叔当久了,总拿你当晚辈看。”
程瑜瑾笑,作势去打他,李承璟轻松握住她的手,在灯光下细细欣赏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五色丝线挂在上面,精致又艳丽:“美人如玉,诚不欺我。”
程瑜瑾想夺自己的手回来,抽了两次都不成功。李承璟的视线顺着纤手,转移到眼前人的脸上。程瑜瑾自从生产后调养十分精细,如今腰肢恢复如昔,胸和臀却比往日更丰盈。她皮相本来就白,现在增添了为人母的柔和,灯下宛如细瓷一般,莹莹生辉,美的让人心生妄念。
李承璟手指在程瑜瑾手腕上打圈,程瑜瑾怀孕后,他们两个都是谨慎的性子,自然一点风险都不敢冒,再没行过房事。之后李承璟去江南赈灾,回来程瑜瑾很快临盆,产后程瑜瑾调养了好几个月,李承璟怕伤到了程瑜瑾的根基,不肯让她冒险,直到她产后三个月,两人才小心翼翼试了一次。
这段时间朝中事一茬接着一茬,他们俩又足有许久没有行房。
今夜,李承璟就有些意动了。他由衷叹道:“瑜瑾,美玉也,果真人如其名,美玉无瑕。若往后日日如今日,岁岁如今朝,我就心满意足了。”
程瑜瑾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在这样的目光中,又忍不住笑:“你想就想,干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光辉的理由。”
李承璟也笑,拉着她坐过来:“可能是太子当久了,改不过来了。”
李承璟正打算叫人将李明乾和李明月抱出去,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刘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下,急报。”
程瑜瑾和李承璟对视一眼,都不由收了笑:“何事?”
“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薨逝不是小事,程瑜瑾很快就换好了衣服,赶来慈宁宫。
慈宁宫此刻哭声一片,宫女太监惶然无主,见了她齐齐下跪:“参见太子妃。”
程瑜瑾应了一声,沉着脸走入宫内。她进殿后率先去看杨太后,杨太后刚断气没多久,一动不动地躺在往常养病的床榻上,周围跪了一地的人,哀哀哭泣。程瑜瑾停在塌前,细微地闻了闻,发现香料已经换了。
程瑜瑾放了心,也十分哀戚地上前探了太后脉搏,随后含泪跪下。
这种时候宫里的变化就体现出来了,杨皇后得到消息反而比程瑜瑾这个太子妃晚,杨皇后跌跌撞撞跑过来,瞧见杨太后的身体,整个人都魔怔了。她上前探了太后鼻息,之后不想相信,又去看了太后瞳孔,直到太医在一旁低声提醒太后已经薨逝了,杨皇后才如遭雷击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恸哭出声。
杨皇后哭声哀戚,简直说得上撕心裂肺,一听就知道是真心哀痛,毫无掺假。过了一会,皇帝也在李承璟的陪同下过来了,见着杨太后的尸身,皇帝叹气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后这就去了。吩咐礼部,准备太后身后事吧。”
杨太后的丧礼极尽哀荣,内外命妇全部入宫哭丧,杨皇后尤其悲痛,哭得死去活来。太后出殡那天,杨皇后哀痛过度,直接在灵堂上哭晕了过去。
可不是晕了么,杨太后一死,皇帝再无顾忌。刚出了太后头七,钟皇后一事就定案了,杨甫成其妻因为谋害先皇后,理当斩首示众,念在其生育了杨皇后,皇恩浩荡,赐其全尸,着杨氏饮鸩酒而死。
而杨首辅管妻不力,教孙无方,私德有亏,撤去首辅之位,念在其多年功勋饶过一命,但是没收全部家产。其子杨世隆,同样削官为民,永世不得复用。
窦希音也被牵连,褫夺王妃封号,贬为平民。窦家见势不对,赶紧将杨妍休弃,忙不迭把人扔回杨家去。
杨太后已经下葬,但是杨皇后还是恹恹的,仿佛彻底失去生机。杨皇后如今确实没什么盼头可奔,杨家一夜间就倒了,父兄贬为平民,所有财产充公,连路上的盘缠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死了,姑姑死了,姐姐被休弃,外甥女没名没分,连妾室都不如地寄居在寿王府。
树倒猢狲散,曾经巴结着杨家的人,如今一个个避之不及。而杨皇后自己,也面临着废后危机。
二皇子跪在乾清宫前,请求皇帝看在杨皇后替皇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的份上,饶杨皇后一命。皇帝大怒,让二皇子回去闭门思过,二皇子认错,却纹丝不动。
他依然跪在乾清宫前,不吃不喝,太监偷偷塞过来的软垫也不要,就那样结结实实地跪着。儿子毕竟和女人不同,之前杨皇后来求情的时候,皇帝看都不看,如今换成二皇子,才跪了没一会,皇帝就不忍心了。
等到日头正中、最磋磨人的时候,皇帝从乾清宫里出来,叹了口气,让太监给二皇子撑伞,扶二皇子起来。
二皇子随着皇帝进殿,他在御书房内又跪了很久,为杨皇后求情。皇帝最后没有表态,只是挥手让人送二皇子回府。
李承钧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李承璟进殿。他们两人在台阶上,一个上一个下,擦肩而过时,李承钧停住,对李承璟说:“长兄,你的仇已经报了,杨家沦落至斯,母亲也成日以泪洗面,你还要如此咄咄逼人吗?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非,你非得把母亲逼死才甘心?”
李承璟停住,侧过身,隔着两个台阶,低头看他:“我咄咄逼人?我将人逼死?”
李承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轻轻挑了下唇角:“可是,我的母亲,却已经被他们逼死了。你这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坐享一切利益的天之骄子,和我谈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承钧说不出话来,他后退一步,对着李承璟长长作揖,手几乎碰到台阶:“太子殿下,兄长,是我的母亲和外祖父对不起你,我代长辈请罪。你有什么气有什么恨,冲着我来便可,请放过母亲。”
李承璟没有理会,他无喜无怒地转过身,继续朝着坐落在汉白玉高台上的乾清宫走去,眼中一丁点感情都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资格,代母受罪?你代替你的生母,那谁又来替我的母亲受罪?”
李承钧惊讶地抬头,看见李承璟缓慢雍容,拾阶而上。他步步朝着象征全天下最高权力的乾清宫走去,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李承钧再也忍不住,朝上追了两步,问:“所以,你还是不肯收手了?”
李承璟已经跨上最后一阶台阶,站在高台上,没有回头,淡淡说:“孤还是那句话,是非对错,人情因果,全交由律法处置。”
九叔万福 猜忌
猜忌
李承璟走进乾清宫后,皇帝没有问外面的事情,李承璟也没有提。
父子二人对于二皇子刚刚离开心知肚明,但是谁都没有提及此事,而是不约而同地绕开这个话题。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李承璟看到,问:“陛下,您头疾又犯了?”
皇帝叹了口气,道:“不费神还好些,一动脑子就头疼。”
李承璟听到皱眉:“陛下,儿臣这便为您宣太医。”
皇帝摆摆手,说道:“不必了,老毛病了,太医来了也没用。这是江南分巡道的折子,你看看。”
皇帝说着捡起一本折子,递给李承璟。旁边的太监用盘子接住,双手呈到李承璟面前。
李承璟拿起,翻开大致扫了一眼,里面大部分都是溢美之词,还是对于他的。
李承璟眼神微动,放下奏折时,一切又变得了无痕迹。李承璟将折子送还给皇帝,拱手道:“分巡道谬赞,儿臣愧不敢当。儿臣不过是借了圣上的光,才得众大人高看,若不是有圣上的颜面,儿臣去江南一行如何会这般顺利,更不会被众大人交相称赞。”
皇帝随手把折子扔回已阅的那一堆里,老神在在地说:“你不必谦虚,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臣子都对你赞许有加,连江南百姓也供奉你的长生碑,自然是你差事办得好。这封折子呢,你怎么看?”
皇帝又扔来一封,李承璟接过来看了,发现是言官弹劾皇后的。这个臣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推,从商纣牵扯到仁宗朝怀悯太子之亡,全是在指责皇帝纵容后宫干政,杨家祸乱朝纲,谋害前皇后。如今杨家被治罪,杨甫成之女也无资格再做后宫之主,当废后。
李承璟这次看得仔细,他其实很快就扫完了,但是还是做出逐字逐句读完之势,算着时间放下奏折:“这人是御史台的言官,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文武百官几乎没一个没有被他数落过私德不检。如今杨家之事正在风口浪尖,他瞄准了皇后,虽有无礼之嫌,但也情有可原。”
“哦?”皇帝喜怒不辨地应了一声,问,“那你如何看?”
李承璟垂眸,敛下眸中的神色,平铺直叙地说:“事关皇后,儿臣不敢妄言。为政者当公,用人当不拘一格,论功行赏也该一视同仁。处理纠纷之时,对事不对人,是非曲直,都该按律法处置。”
按律法处置,皇帝手按在折子上,沉声说道:“你还年轻,一腔热血,锐意进取。但是世间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为君者,看的也并不是对错。你要知道,法外亦有人情。”
“儿臣自然知道人生在世,皆有关系,人情是禁不住的。但是尽人事听天命,人情走动儿臣无能为力,但是既然设了律法,就该尽到法为天下至公的义务。”
皇帝有些生气了,他面色不显,声色沉沉地问:“那这么说,你是同意处置皇后,废去其皇后之位的了?”
李承璟敛眸不语,但是沉默已经是表态。皇帝等了许久,不见李承璟说话,不由越发气恼:“朕本以为你慎独稳重,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激进。为太子者,当仁,为君者,更当纵观大局,眼里容得了沙子。”
李承璟听到皇帝的评语,良久未动。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必会惹皇帝不快,但是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评价竟然是这样的。
他沉默良久,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觉得我不够仁?”
这样说长子,皇帝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杨家一事,他出力最多。但是皇帝的愧疚宛如一朵浪花,在洪涛里打了个卷就没了。皇帝依然肃着脸,说:“你这些年的努力为父看在眼里,但是你太过想当然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法理即人情,顺应大部分人利益的,才是对,让大部分人不满的,那便是错。皇后她入宫快二十年,为朕生儿育女,主持后宫,还是你二弟的生母。论起礼法来,你也当叫她一声母亲。你们本是一家人,家里的事合该关起门自己说,搬出律法上纲上线,就太不识趣了。”
一家人?李承璟脸色沉着,眼睛深深看着皇帝:“可是陛下,不久之前,您才下令将杨氏赐死,抄没杨家财产,永不复用杨甫成和杨世隆。就连杨家的外甥女窦氏,都被您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民。你对待杨家的外甥女都如此绝情,为何面对杨皇后时,倒顾念起家人情义了?”
皇帝被问得恼怒,皱起眉呵道:“放肆。杨家和皇后,如何能混为一谈?杨家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当然该斩除。但是皇后嫁入皇家为妻,伺候了朕多年,怎么能因为杨家的事,就罔顾皇后多年的功劳苦劳,动摇皇后的正妻之位?”
李承璟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到底是快二十年的夫妻,皇帝即便不怎么喜欢杨皇后,但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还是不忍心让其太过狼狈。
那他呢,他算什么?
李承璟忍不住在心中轻嘲。何其可笑,因为皇帝多年不曾废除他的太子之位,李承璟这些年心怀感动又充满压力,处处以太子的标准约束自己,数年不曾有一日懈怠。可是,在他即将实现当初对母亲的诺言之时,他的父亲,他的君主,一句话就否定了他的全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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