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梦溪石
驱逐倭寇,开放海禁,到底是对还是错?
自从弘治四年,就这个问题,朝野上下就已经争论不休,有的人甚至骂汪直是权奸,骂唐泛是宦官的靠山,更有人感叹商人本是贱业,如果人人见到开放海禁有利可图,连农夫都放弃耕地转而去经商,那天下可要大乱了!
但日久天长,这样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放开海禁对朝廷带来的好处是很明显的,别的不说,每年流水一样进入国库的银两,那都是实打实的,不是许多人的口舌诋毁就可以抹杀掉的功劳。
卞文栋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他不知道在这些事情背后,到底蕴含着多深的含义,更不知道唐泛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所能看到的,是江南有别于北方的开放包容,富庶繁华。
听说宁波城内的生意人不少,百姓也因此得了不少实惠,卞文栋很难为此描绘得更加具体,但就他看来,宁波城的繁华,的确快要跟京城不相上下了,而在十年前,这里也不过是江南稍微繁华一点的城市罢了,甚至没法与杭州相比。
前来接他的好友表兄叫高畅,对方听了卞文栋的感想,很是讶异地笑道:“良才兄适应得可真好,就我所知,有不少北方人来到这里,一时半会都觉得很难接受呢,我还见过一个老夫子,大声感叹大明都快让夷人给占了,跑到官府去要求官府驱逐夷人呢!”
卞文栋不以为然:“若夷狄入中华,肯受中华教化,为何又不能包容接受?想当年大唐盛世,长安城可遍地都是胡人,难道如今咱们反倒比不上古人么,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高畅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的,听说广州那边见了宁波的境况,眼红得很,也给朝廷上疏,想将市舶司的规模扩大,专做南洋那边的勘合贸易了,省得南洋诸国都跑咱们宁波来了!”
卞文栋见他语调轻缓文雅,衣着整洁舒适,日子想来是过得很不错的,难怪都在这里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没有再回北方了。
“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情不懂,还得向心悦兄你讨教才是!”
高畅笑道:“你是正雅的至交好友,那也就如我表弟一般,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开口!”
卞文栋:“敢问心悦兄,在这宁波城内,要做什么营生才好?”
二人正从港口往城中最繁华处走,高畅要带他去吃饭,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步伐也不快。
高畅就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照我说,宁波处处皆是……咦?”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卞文栋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半句,只好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想看看是什么忽然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却见前方不远处一行人走过,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名男子,一人青衣玉带,一人宝蓝直裰,虽然他们都穿着常服,但从他们周身的气度和出色的容貌上,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寻常百姓,更不必说他们左右还有随从。
“那是……?”卞文栋以为高畅看见了熟人,毕竟对方在宁波城待了不少年,据说在官面上也有不少人脉。
“那是宁波提督汪公公啊!”高畅带了几分兴奋,目不转睛地瞅着。
什么!卞文栋连忙睁大了眼睛,生怕自己看少几眼,这可是闻名遐迩的人物啊!
汪直驱逐倭寇的事情已经成了一段传奇,有他在宁波城坐镇,大伙都觉得安心,更将其视为宁波的保护神,据说还有人要为汪公公立生祠,汪公公自己倒是乐意,只是被唐泛一封信给劝阻了。
当今天子对这位军功显赫的宦官颇为信任,就像当年永乐帝信任三宝太监一样,君臣相得,又是一段佳话,随着早年西厂的事情逐渐淡去,如今人们能记得的,反倒是汪公公打败鞑靼人和倭寇的那些事儿。
也不是没有言官对其进行弹劾,不过因为皇帝的信任,汪直自己又争气,倒也没什么可抹黑的把柄,弹劾者能翻来覆去拿出来说的,不过就是汪直性情跋扈,早年建立西厂等等罢了,根本动摇不了汪公公分毫。
“那汪公旁边那人是?”卞文栋疑问。
对方明显不是宦官,但气度上也不落下风,满身的儒雅清隽,看上去又不像纯粹的读书人,像汪直这样骄傲的人,在那人旁边却隐隐有几分礼让的姿态,这实在是令人称奇。
高畅看了好几眼,答非所问:“听说内阁唐首辅近日返乡扫墓拜祭先祖,他老家在镇江,离宁波还有段距离呢。”
“心悦兄是说……?!”卞文栋琢磨了会儿,不由大吃一惊。
再仔细一看,那人风仪行止如此出众,可不正像是……
“我也只是瞎猜罢了,宁波乃至浙江的官员我都见过不少,可没有这号人物,再说以汪公的地位,浙江哪一号的官员也不用劳动他亲自出迎罢!”高畅笑了起来,拉着他,“走走走,那些大人物的事儿咱们可管不着,先到会仙楼去,我已经订了一桌酒席,好好给你洗尘!这会仙楼可是宁波城内数一数二……”
卞文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然后才随着高畅的脚步,渐行渐远。
成化十四年 第164章 番外十三汪直
你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
刚入宫那年,汪直不过九岁,他不像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迫于生计而自愿入宫谋取富贵,他的父祖乃是广西瑶民,因为起兵叛乱,兵败被俘,作为战俘后代受到牵连,汪直和其他族民孩童一起被送进宫,成为内侍。
然而当汪直和其他一起入宫的孩童站在一起,等待一位大太监——据说宫中最有权势,最说得上话的那个人过来挑选徒弟的时候,对方在左右的簇拥下在他们面前走过,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最后却停在汪直身上,说了上面那句话。
你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
汪直愣了好一会儿,他年纪还太小,在来京之前,甚至不会官话,若不是进宫之后恶补了一阵,他可能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但就算听懂了,现在他也还似懂非懂,面露迷茫地看着对方。
“我从你眼里看到了野心。”那人又说了一句。
汪直还是一脸茫然。
又或者说,其实他可能听懂了,但他故作不懂。
家逢变故,族人遭遇不幸,从广西到京城千里迢迢的这一路,已经足够让他学会了许多。
比如隐藏心事。
比如假装笨拙。
比如低调做人。
对方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指着汪直和另外几个人,对负责安排孩童的内侍道:“就是他们了。”
内侍点头哈腰,将汪直和另外几个孩童都领下去。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他们没有再见过那个跟汪直说话的人。
后来,汪直才知道,那个人叫梁芳,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所谓掌印,掌的不是官印,而是披红,也就是帮皇帝批阅奏折的权力。
不用深入了解,就算只是听一听,也能想象这掌印太监到底有多大权力。
汪直遥想起那天那人左右簇拥,随从如云的景象,简直比他见过的大官还要威风。
我将来也能像那个人一样吗?
既然已经当了宦官,那也一定要当宦官里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大丈夫生当为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在内书堂的日子过得很快,汪直天资聪颖,学习进度比许多人都要快,但他眼见着宫里的阴暗肮脏,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纵然本性张狂,也能强自按捺下来,老老实实伪装成低调模样,虽然因为聪明而被内书堂的师傅几番表扬,却还不至于惹人嫉妒眼红。
内书堂是宫中专为宦官设立的学堂,在这里不仅仅是读书习字就可以了,还要熟读四书五经,通晓经义典籍,汪直听说,自内书堂成立之后,本朝那些稍微能混出名头的宦官,无不是内书堂的佼佼者。
之所以要学习这些,朝廷的本意当然不是想让宦官也去考个功名,而是想用儒家义理来教化他们,让他们成为忠诚可靠的人。
除了教习文理之外,一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孩童还会在内书堂学习武艺,汪直就是其中之一,教他们武艺的是大内侍卫,或者其他武艺好的宦官前辈,梁太监偶尔过来一趟,看见根骨悟性不错的,也会指点一下,其中汪直被他指点的次数最多,对方似乎觉得汪直是个好苗子,将他当成半个徒弟来教,但出乎意料,汪直学的进度却并不快,梁芳很快失去了兴趣,没有再在他身上放什么心思。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的学习里,汪直听说了一个人,郑和。
郑和原本不姓郑,姓的是马,他也不是汉人,而是回民,因为战争而被掠至南京,又因缘际会进了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帝的府邸,在跟随永乐帝南征北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备受天子信任,赐姓为郑和,又奉命七下西洋,扬帆于碧波智商,引得万国来朝,至今仍褒贬不一。
多么相似的身世,多么相似的经历!
同样是异族人,同样身不由己进入深宫,不同的是,这位三宝太监扬名立万,他一生的跌宕传奇,不说普通人比不上,连许多读书人都比不上。
汪直心中隐隐有了向往。
也许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当宦官苦吗?
当然苦。
身体的残缺,要看人脸色过活,深宫之中的勾心斗角,动辄小命不保,饶是汪直再早慧,再刚硬,内心深处也不是不惶恐的,他常常在午夜梦回惊醒,仿佛自己还在被抓往京城的路上。
有时候跟到宫中议事的官员错身而过,汪直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大人们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就好像他们自己多干净,而汪直等人多污秽似的。
宦官宫女者,皆为奴婢。
奴婢奴婢,一辈子为奴为婢,这条路一开始就不是自己选择的,可难道往后再也翻不了身了吗?
不,他当然不甘心。
就算不能选走什么路,他也要在这条路上,走出自己的通天大道。
为着这个执念,汪直学得很刻苦,别人付出五分努力,他往往要付出七分、八分、九分。
一年后,因为在内书堂表现还不错,汪直被分配到昭德宫,也就是去侍奉万贵妃。
他嘴巴很甜,做事又勤快,很快就博得了万贵妃的喜爱和信任。
在万贵妃看来,这个年轻的小宦官口舌灵便,办事能力很强,可以作为心腹来栽培。
而汪直在昭德宫的日子里,也同样看到了许多,学到了许多。
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成化帝的注意,因为爱屋及乌,皇帝对汪直的印象也比较深刻。
但汪直意不在此。
也许有很多人在得到万贵妃青睐,又坐稳昭德宫内侍的头把交椅之后就觉得很满意了,但汪直没有。
他的目标由始至终都不是万贵妃,甚至不是皇帝。
昭德宫的大太监又如何,司礼监的掌印又如何。
我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掌更大的权势,像三宝太监那样,传奇精彩,无人可比。
这才是我要过的生活。
很快,这个机会到来了。
因为妖狐案,举朝人心惶惶,皇帝日夜难安,总是梦见有人在暗中窥伺自己,东厂和锦衣卫因为办事不利,没有抓到所谓的幕后主使,已经被皇帝训斥了好几回了。
就在这个时候,汪直站了出来,他向皇帝主动请命,说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
皇帝半信半疑,最终还是给了他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利。
汪直不负所望,将事情办得很完美,甚至把妖道李子龙也给抓住了,宫闱内外被扫荡了一批人,他趁着皇帝对东厂印象不佳,组建了西厂,成为煊赫一时的西厂厂督。
少年掌权,平步青云的滋味来得太快太美,以致于像汪直这样城府极深的人一时也陶陶然起来,失了分寸,又急于将西厂扩展,很快惹来不少非议,不仅文官对西厂抱着极大的警惕和戒备,东厂尚铭等人同样不满自己的权力被分薄而暗中给他下绊子,甚至连原先为他撑腰的皇帝与万贵妃,也渐渐转变了态度。
汪直敏锐地察觉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看上去,他的权力依旧很大,声势也依旧显赫,到了外面,一听西厂的名头,大家比听到东厂还要惊惧。
这本来是他一手努力的成果,但现在这果实却熟得太快,以致于快要坠地腐烂了。
自己还是太心急,步子迈得太快了,汪直有点头疼地想。
他纵然聪明,毕竟身在局中,又无高人指点,横冲直撞,最后只能身败名裂。
这几乎是所有掌权宦官最后的下场,但汪直不甘心。
天无绝人之路,在他混乱迷惘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对方叫唐泛,顺天府从六品推官。
官职小得在京城这块地方完全掀不起半点波澜,却因为潘宾的一席话,使得汪直对这个小人物上了心。
为了解开潘宾的困局,对方借潘宾之口,给汪直出了两个主意:
一是离开万贵妃的阵营,转投太子。
二是抛弃现在的一切,往外经营,譬如军功。
起初,汪直对这两个主意不以为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都仿佛一一印证了唐泛那些话的正确性。
留心之下,汪直才发现,这个唐润青,虽然官职低微,却实实在在是个妙人与能人。
旁的不说,单是他破的那些案子,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
汪直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唐泛,便有意无意与其接近结交。
在那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朋友。
汪直也承认,一开始跟唐泛结交时,他是别有目的的,他估摸着,以唐润青的敏锐,很可能同样察觉了自己的心思。
不过唐泛什么也没说,甚至还给汪直出了不少主意,帮他度过难关,从京城孩童拐卖案再到威宁海子共同进退,无心插柳柳成荫,两人越走越近,关系微妙,不是朋友,却能无条件信任彼此。
真君子与真小人往来,似乎总是君子吃亏一些,所以就算唐泛知道汪直跟自己不是一路人,看在对方总算还有原则底线,不像尚铭那等为非作歹的份上,也不吝指点。
不知不觉,两人竟也交往了这么多年。
等到汪直扬威于波涛之上,与当年他曾经崇拜向往的三宝太监齐名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完全偏离了原本要走的方向。
一开始,他也只不过是想要让所有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都匍匐跪拜而已。
但如今,他所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预想。
也许百年之后,别人提起汪直这个名字,不是将他与只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尚铭梁芳等辈相提并论,而会说一句此乃我辈大丈夫也。
予愿足矣。
“老祖宗,唐相不日便要回江南了,咱们要不要准备一下?”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
“准备什么,他都致仕了,还要百官出迎不成?”汪直翻了个白眼。
“可,可是唐相毕竟在朝野素有声望,听说这次同行的还有定安伯……”小黄门嗫嚅道。
“那瓜娃子肯定又是来蹭吃蹭喝的,等他们快到了,你来禀报一声便可,用不着弄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信不信你到时候讨不着好,反倒还会挨一顿数落!”
汪直微哂一声,虽两鬓已现星白,依旧可见俊美轮廓,张狂之色早已沉淀在岁月之中,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电,不减当年。
小徒弟还想说什么,却被汪直不耐烦地挥挥手,只得怏怏地走了。
虽然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但在听说那人即将到来时,他的嘴角仍然禁不住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年年岁岁,满树生花。
成化十四年 第165章 番外十四皇帝
生在这个朝代,不知是幸或不幸。
许多人认为是幸运的,尤其是经历过英宗、宪宗两代皇帝的大臣们,每回祭祀的时候,他们恨不得向上天叩三百个响头,再感谢本朝的列祖列祖,感谢他们送来了这么一个不折腾的好皇帝。
是的,不折腾。
经过宪宗皇帝的洗礼,大家现在对皇帝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折腾就好。
从某些角度来看,当今天子,这位弘治皇帝,不仅不折腾,而且还给了大家许多惊喜。
比如说,他勤政。
不仅大朝会小朝会常朝从不缺席,连已经荒废了许久的经筵都重新开了起来,众臣一开始还欣喜于皇帝的勤奋,后来见他实在是太勤奋了,又见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先天不足,三不五时生病不起,生怕他努力过头英年早逝,他们盼了许久的正常皇帝转眼即逝,连忙劝他多注意身体,悠着点,经筵不开没关系,朝会偶尔也可以缺席,您的努力臣等都看在眼里,还是为天下百姓保重龙体为上。
这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个奇特现象。
在成化朝,大臣们无论如何都没法让皇帝勤政起来,现在反倒是哭着求着让皇帝不要太辛苦。
别的人也就罢了,唐泛等人与皇帝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他从纤弱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天子,感情自然不同一般,他们比旁人更了解皇帝的身体,肯定也不愿看着大明朝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中正平和,仁慈温柔的天子,却像流星似的一闪而逝。
幸而皇帝也听进了唐泛他们的劝导,渐渐改变了生活习惯,又在唐泛的坚持下每三天让太医请一次脉,虽然身体依旧不如何好,可也并未操劳过度惹出大病。
又譬如,因为幼年的经历,眼看着这位天子本该养成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或者走上嗜杀成性专横独断的昏君路线,但有赖于他性格中与生俱来的温柔,以及师傅们后天的教导,还有皇帝身边层出不穷的好人,弘治皇帝难得地并没有长歪。
在大臣们看来,他或许也有些软弱,这主要体现在天子只娶了一位皇后,并且因为皇后活泼悍妒,就被吃得死死的,别说纳妃了,连被临幸的宫女都没有,放在民间就是俗称惧内。但民间百姓惧内,毕竟只是一家一姓的事情,这天子惧内,只娶一后,可真是闻所未闻,千古奇观了。
不仅如此,皇帝虽然在登基之后对先帝遗留下来的那些僧道宦官大肆扫荡,但是就在不久之后,他自己也开始信奉起道家方术,即使没有发展到像他父亲那样懈怠朝政,但也足够让大臣们出一身冷汗了。
除了这些小毛病之外,这位皇帝再没有其它可挑剔的了。
他也许没有太、祖皇帝的英明果断,在军政大事上总要斟酌再三才能下决定,但他同样也没有太、祖皇帝的残暴。
他对臣下,尤其是对股肱大臣的态度近乎温柔体贴。
在那之前,即便是唐泛他们这等内阁阁臣,散值的时候也得一个人回去,有些时候因为公务耽搁时间,回家太晚,有条件的大臣,充其量就让家人在外头等着,那些清贫的大臣就只能独自归家了,皇帝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特地拨出一部分禁卫军,让他们每日负责护送晚归的大臣回去。
又比如本朝立国以来,太、祖皇帝觉得大臣们都是拉磨的驴,用不着休息,所以一反唐宋先例,将假期压缩到最短,令人苦不堪言,又将种种福利能减则减,到了弘治年间,由于海禁开放,国库收入增加,皇帝便下令过节时给在京官员发放额外补贴,像三品以上大员还有瓜果鱼肉可领,外地官员也有补贴,但数目自然要比京官小很多——这其实也是百官后来并不怎么反对开放海禁的原因——在生活质量保障面前,祖宗成法也得往后靠一靠。
这样一位皇帝,勤政,性子好,又能听得进劝谏,更重要的是他还不会不懂装懂,非要对朝政指手画脚,内阁一致通过的事情,他一般也会尊重宰辅们的意见,大家自然都希望他在位时间能够更长一些。
本朝规矩,法定的节日假期只有元旦、冬至、元宵三个,中秋重阳之类素来是不列入法定假期的,除非皇帝额外开恩赐假,但到了当今皇帝,他体恤大臣们平日辛劳,尤其是内阁阁臣,每天未必都能按时散值,连吃饭也得在文渊阁吃,所以又增加了几个假期,中秋前后一共放假三天,让百官可以在家中与家人团聚,共叙天伦。
托庇于这项福利,今年中秋唐泛再也不需要待在内阁里对着刘健等众位同僚苦逼兮兮的脸,而可以回家赏月吃月饼了。
此时阿冬已经出嫁一年有余,姐姐唐瑜也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更因着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如今还在坐月子,唐泛便也不去添乱,只在自家宅子的院落里摆上月饼和几样小菜蜜饯,与隋州二人饮酒赏月,聊天谈心,端的是逍遥自在。
月饼四色,有四种馅料,绿豆,红豆,鲜肉,五仁,都是宫中赏赐的——这也开了先例,以往可没有皇帝给臣下赐饼的事儿,今年连唐泛在内,内阁诸人个个有份,算是尝了个鲜。
其实宫中月饼也未必就多么美味,只是皇帝一份心意,或多或少都让人觉得心里熨帖,这对于天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惜先帝连朝会都不想上了,更不会干这种事来拉近君臣感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生来就爱跟皇帝对着干,如果天子温柔体贴,遇上什么需要劝谏的事情,臣子们也会顾及皇帝的面子,留几分余地,所以好处从来都是相互的,从这一点来看,当今天子可以说十分聪明。
那月饼隋州只尝了一口,又放下了,不肯再动。
唐泛见状就笑:“手艺必然是不如你的,不过以往可没有赐月饼的,今年算是开了先例了。”
隋州道:“月饼倒是其次,我只盼能像现在这样与你过个清清静静的中秋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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