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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情肆意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灵鹊儿
如今,虽是受了大创,却是清清白白地活着,看着她睁眼那一刻,那钦只觉得天地都轰然不见,只有那一双水朦朦美丽的眼睛……
虽说一路走一路行营断不会风寒艰苦,可那钦心里却不肯她再多受一丝颠簸,遂连夜拆了一顶帐子结结实实地做了一辆四驾马车。宽敞、高大,足够她躺,足够她睡,也足够……添一个人陪在身边。
又嘱咐一遍一应被褥暖垫都要在明儿一早重新暖过、熏过,小碳炉子要提前安置,别到时候热铺盖上了冷架子经不得时候。看人们都当紧地应下,那钦这才放下心去巡哨。
再转回营中已是夜深,连日操劳,身体早已空乏,可仇恨与责任燃着精神,亢奋不眠。一路往回,那钦正是要进帐,一眼瞥见不远处的篝火旁赛罕一身薄衫独自而坐,披在肩头的衣裳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阿木尔守在身后也不敢上前去捡。这小子素日人精似的,看他的谨慎足见此刻那沉了神思的主人不可打扰。
火光中的人一动不动,挺拔的身型入在眼中竟似有些单薄,莫名一股萧瑟之感,让人陡生凉意……
那钦不觉叹了口气,当日守着他眼见那气息一丝一丝地弱了下去,最后一夜人冰凉、脉都没了。大恸之下那钦若失了幼崽的野兽疯狂之中险是千里寻仇而去,可突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人们正是惊奇,见他腾地坐了起来,之后行事言语竟仿佛好人一般。兄弟是个奇人,那钦早就知道,可这一回难究竟是死里逃生还是死而复生,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醒来后那纠缠了兄弟十几年的燥热竟是去了大半,如今也穿得袄也在火堆旁坐得。多少年寻医问药不得解一朝脱去该是庆幸之事,可兄弟再不是扛得酷寒之人,那钦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凄凉。抬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衣裳轻轻给他披在肩上。
赛罕并未抬头,只接了兄长的手用衣裳拢住了身子。那钦挨着他坐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帐帘,想问一句她睡下了?又咽了回去,自打兄弟醒来,他便再不曾进得她的帐。此刻随口一句问也似不合身份,便没再言语。
兄弟二人坐了一刻,只听着柴草爆燃的声响,听着夜静,默然无声。赛罕那冷肃的脸庞仿佛刀刻了棱角,一丝颜色与波纹都不见,这冰封的表面如此严整、看不到底下的怒火沸腾让那钦心里有些不安。自打醒来后,他不曾饮得一口水就接手守在了雅予的病榻旁。身为大夫和她的男人,事无巨细,他亲自照料,见了那钦也不过只言片语,不是药就是她的安置,却于这场劫难不曾提过一个字。老六是个记仇的人,他越不吭声,心里的计较越狠。那钦抬手抽了一枝柴,吹熄了火苗在地上描了几笔,低声道,“不是绍布。”
“我知道。”
赛罕的平淡让那钦有些意外,又一想虽说鞑靼与瓦剌并无言语上的不同,可以兄弟非凡的听力能辨得来人些许地域口音也非难事,遂继续道,“知道是鞑靼那边哪一个么?”
这一句问又是沉默,只是此刻的沉默越发阴沉了下来,连他面前的篝火都似被那周身的寒意灭去了势头,悄悄地曝着红光。那钦不得不抬起头,目光寻过去,半晌,赛罕才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巴日。”
那钦蹙了蹙眉,将心中的疑问摁了下去。三哥私下与绍布交易,这件事不到事发根本就无人知晓。老六怎么会知道?那钦转回头,目光投入眼前热晕中那毒蛇般舞动的火舌。三十六个人,他取了三十六条性命,收拾战场时那钦仔细查看过,有的是一刀毙命,有的是搏杀而死,而最后的几个,肢体残缺,惨不忍睹,“巴日”这两个字是从何而来可想而知……
“巴日如今的势头大不如前,”兄弟二人并肩,那钦低声说着局势,“三哥此番用他那封信与绍布交易,也是权衡再三料定他除了重燃旧恨不会有更大的动静;即便与绍布勾结,一时半刻也断不会对鞑靼汗庭造成威胁。可谁曾想,有绍布的利害在中间还是没能挡住那头蠢猪,一心转做了私仇,非要杀我兄弟解气。”
“解气”二字满是不屑,连一丝较劲的恨都听不出来。草原民族勇猛好斗,连年征战,一个个小部落从生到灭,只若雨后草地上遍开的野花争奇斗艳,灿烂一时。男人生来就是要上战场,攻城夺地,一展雄威。草原崇尚光明磊落的巴特尔,败则败矣,臣服而下绝不拖泥带水,若此等龌龊的暗杀实在是有辱气节、于人不耻!
“可他哪里知道想杀的是这么个天煞不灭的东西。”说着那钦笑了,抬手用力拍了拍赛罕的肩,“这一局你撑过来,咱们便最是得利。那蠢货这一招几乎是给绍布摆了个死局,因祸得福,也算一箭双雕。”
听到“因祸得福”,赛罕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时之仁也算得其所哉。”
那钦听闻敛了笑,没接话。这一句说的是三哥。当年巴日想反,联络起事之时被三哥洞悉,捕获了他的一封亲笔信。那个时候正是灭巴日的最好时机,可念在他是三嫂同父异母的哥哥,三哥便按下不发,只做牵制。巴日恨得牙痒,只当是乌恩卜脱毁了他争夺汗位的前程,殊不知他那鲁莽蠢笨的性子根本就成不得事,未落得五马分尸已是万幸。
当时议及此事,兄弟六人中二哥和老六力主要将巴日一压到底,绝不能留下后患。那钦还记得议定后,老六没再争,临了,只说了句:蠢人比小人更可恶。如今想来,正应了此话。蠢人不懂得保护自己,更不会护佑旁人,一年之内扑杀囚徒、赶尽杀绝,让绍布在金帐上有口难辩、进退两难,非但失去了这次废掉悍狼老六的绝佳时机,更险些被反手置于死地。
一时之仁确是得其所哉,只是,那钦却在兄弟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好像小时候闯了祸逼他认错,人冷话正,可怎么听都似藏了什么,正是琢磨着就听得赛罕主动开口问道,“绍布怎样?”
“哦,出事后,绍布连夜赶到金帐会见三哥。大汗跟前儿,三哥没有为他澄清,却也不曾落井下石。这一回这厮也算受了暗伤,有苦难言,给他个台阶下,往后自有找补的时候。”
绍布在汗庭上一直十分避讳与鞑靼之间关系,这也曾是他常用来攻击太师夫妇的把柄,而此时更知道六兄弟红了眼,乌恩卜脱能没有金箭就调动人马直奔北山营救,一切相比兄弟的性命根本不足为道。如此胆大妄为足见其野心与魄力,原本这是极好的借口参他不遵大律、妄图谋反,可怎奈乌恩卜脱得知消息之后立刻禀至大汗,绍布还在连夜奔波的路上,大汗便已然为痛失悍狼懊恼不已。管他什么大律王法,为了一个爬虫一样的东西折损一员猛将,在这弱肉强食、群雄逐鹿的草原上,实在是太不划算!因此绍布到了后极是识时务,根本不曾动过与六兄弟叫板的念头,更主动请了金箭着人快马送往北山。
“嗯。”赛罕点了点头,两日前看到跟随金箭而来的押解令上是奕宗王的金印,就知道三哥依旧奉他为主审官、给足面子,虽说字面上仍是“将人犯速速押解回营待审”,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千里流放十年禁就此终了。达到目的又不失敬于宗王族,此番与绍布的周旋可说是十分妥当。
“三哥信中道一切都待回去再说。”
“嗯。”
见赛罕只管应着,深凹的眼睛却一动不动,那钦不觉皱了眉头。同为狼虎兄弟,仇恨一样的炽烈,可这仇能积攒在自己心里,却不能积在老六心里。他可以慢慢消磨、替代,甚至死咬牙吞下,可老六不能。那三十六命显然不足矣安抚,此刻的老六就像伺机猎捕中的狼,暗中的冷静,让人难以预料那之后的爆发、焦心不已。
“老六,这事儿过去了。往后要从长计议。”
赛罕闻言转头看向那钦,嘴角微微一笑,没吭声。无法揣摩,那钦闭了嘴。胜仗之后,兄弟的恨究竟在哪里?是那无意中被坠杀的孩儿,还是他的女人?许是都有。对她来说该是欣慰,只是,这仇恨雪尽的那一天,男人又能给她剩下什么……
篝火有些乏了,四周窜动的火舌哑了下去只在中心烘着势头。那钦丢了那支柴进去,挑起几颗火星,憋在心里的话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得说。这几日两兄弟都忙,政事无暇言及,说起她的病,仿佛只是一场风寒小症,醒了就一切安好。两个人都在装,装不知道,装早已心知肚明。其实给她灌下药后不足一个时辰老六就醒了,当时那钦头脑发懵,眼睛充血,想不明白这是老天有意捉弄,还是命该如此。此刻看着兄弟,到了该交代的时候,咬了咬牙道,“老六,那日情形险,我慌了神儿,没有把握……”
赛罕似意外,挑了挑眉,嘴角边那一丝不曾隐去的笑展开来,难得地牵到眸中,冲那钦双手抱拳,哑声道,“多谢五哥。”
那钦僵了一僵,“嗯”了一声。
兄弟二人又默声坐了一刻,行营各处已是陆续起了灶火。天要亮了,看着远处袅袅的白烟,那钦脑中立刻又涌上一堆杂七杂八的事要安排,双手撑膝站起身,“去歇一会儿吧。”
抬步离开,将才未吐尽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想说:回去把亲成了吧。一刻顿住,觉得自己想给老六指路有些愚了。成了亲又能如何?兄弟中最疼小妹丹彤的是老六,十七八岁正是年少轻狂、叱咤风云之时他就收养了狼娃小诺海儿。老六这个男人,还未近过女人就已经会当爹了。两年前又将狼群中扒来的小东西认作义子,听四哥说,他视若亲生,同榻而养。父子情深早通了心意,那两岁的小东西竟也是听力非凡,真真与阿爸一脉相承。
今生,他怎能无子?
嫁给他,她就得一辈子看着他和旁人过。临死前,她那一滴泪滴进了那钦的心坎儿里。他不能再去追究她于老六是被迫还是日久生情,是恨,还是怕,她是他的女人,只要他活着,她似乎就已然圆满。只是,骨子里她还是那个清清如玉的江南女孩,能承受这许多的生死劫难,可究竟又能有多少的心力来承受往后那永远失去、岁月无尽的煎熬?那钦突然有种按捺不住的悔恨,那一刻是不是该放手让她去,至少那时她心里那男人是她的……
……
兄长离去,留下他独自一人。赛罕拿起脚边的酒袋扬起脖子灌了一口,炽烈的酒在胸口炸开,熟悉的滚热烫入心肺。浓眉紧蹙,享受着那只是突如其来的一瞬感觉,不过一刻,整个人都清凉了下来。展开眉头,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他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
帐中只留了一支小烛,撑不过一夜,恍恍的光努力挣着已是疲惫不堪。来到榻边,看那安静的人儿窝在棉花堆里,歪着小脑袋蜷身偎在他枕边。他笑了,轻轻坐□,撑了肘端详。苍白的小脸侧躺越显得,眼周的黑晕越发明显,鼻梁与眼窝处漾漾的映着光线,仔细看,攒了好大一颗泪珠,烛光里满满的,晶莹剔透。他伸出手指,轻轻捻去……
轻手轻脚地褪去衣衫,打开被将那一阵冷气下瑟瑟的小身子卷入怀中。贴了软软的人,心好静,争斗与搏杀都灭去,又是崖口下小窑的安宁。彼时狼群围困,心里头的恐慌一直缠了他很久,好些话为了男人的面子不曾对她说过,如今,倒没了说的去处。此刻,心头只有四个字:敬谢苍天……
倦意袭来,他闭了眼睛,抱着她,安安稳稳地睡去。
……
押解起行,百骑卫队将“人犯”拥在正中,紧紧护佑。队伍浩荡,铺展开足有数里,却这人马精干,行进起来速度利落,不过半日已是走出百里。
一路行来,阴天乌云仿佛都压到了身后,风渐和润,地上的颜色渐渐多了起来,偶尔着,开始看到一片一片黄绿的草地。飞雪豹从未如此“被困”,走着甚不畅快,时不时踢着蹄子,好是不耐。赛罕抬手拍拍爱驹,小心不让它挣开伤口。扭头看一眼身边紧紧跟随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气,半天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不知怎的,他忽地有些心慌。跳下马,打起帘子。
“六郎……”
里头光线暗,眼睛尚未适应就听得那里头一声极轻的唤,赛罕的心由不得就牵扯了一下。大伤之后,她耗尽了元气,气息极薄,这游魂般的语声已是她极尽所能。
原本觉得闷热,一听这声音倒又怕她着了风,赛罕赶紧上了车,遮下帘子。宽敞的车厢里,她躺着,他支了肘半卧着,两人挨得近近的。她似还不够,歪了头又往他怀里凑了凑。乖乖的小模样看得人心疼,想揉揉她,又怕她受不得,只得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那没有血色却依旧细嫩光滑的小脸,昏暗的光线里,看到绒绒的睫毛上细细的水珠,“哭了?”
随着她,他的语声也压得很低,她稍稍一怔,轻轻摇摇头。
最见不得她强撑着委屈,赛罕眉头一蹙将人捞进怀中,抱紧,在她耳边道,“五哥不是外人,想哭就哭,别憋着。”
他竟是不信她,她也没有力气辩,只抬头看着他,搜刮着气息竭力道,“没哭……真的。你……你尝尝。”
赛罕闻言愣了一愣,笑了,大手捧起小脸伸出舌头舔了舔。嗯?水渍渍的,真真是没有味道。不是泪,是水汽。她没有哭……如此大难,醒来后看着他就露出了惨白的笑,安静地吃药,安静地听他的话,从不曾掉过一滴泪。他不喜欢女人的泪,可这一回他却恨不能听她痛痛地哭!她为何不哭?是没有力气还是梦中的泪水都耗尽了?心……究竟是怎样?
看他眉头越紧,她似明白了他的心意,微笑道,“……往后,我都不会哭了。不能哭……”
“鱼儿,不撑着。啊?”
“嫂嫂……嫂嫂在景同之前有过一次孕……”不听他的劝,她努力地攒着力气诉说,仿佛飘忽的魂魄游丝飘荡,“后来,没……没了。娘说,孩子,有的孩子是天上的神仙娃娃,是……来给父母挡灾的。那一个是,我们……我们的小孟和也是。”
赛罕死死拧着眉头,仿佛沉铅卡在喉中,一个字也应不出……
“你说……是不是?若非如此,飞雪豹……是如何寻到我们?休……休腾花又是怎样在莫名地在穴壁上冒了出来……从前我都没见过……那一日……花瓣好大……颜色好浓……”为了说服他,她尽量地快,额头挣出了汗珠,气息急促,反倒更加虚弱,断断续续地一个音有一个音没有,“还有……那只豹子……是,是小孟和挡下我两人的性命……你说……是不是?”
“……是。”
听他应下,她高兴地想笑,却越发喘了起来,身子由不得在他怀中微微发颤,“娘……娘说,这,这样的孩子都是上天恩赐。只……只是这做娘的撑不得,老天……老天就先收回去。待那做娘的……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娃娃,就……就再还给她。所以……当娘的,最当紧的就是不能哭。你若是哭……如何,如何护得孩子……”
颤抖的手没了把握,他狠一用力险些将那把柔弱的骨头捏碎在怀中……
“……老天,老天当真把景同还给了嫂嫂……你说……你说他会还给我么?我的……孟和……”
“会。怎的不会?……这世上再没有比我的鱼儿更撑得的娘。”
“真的?”他的话在她心中向来就仿佛天神御令一般,他说会就一定会!兴奋的人儿苍白的腮上竟是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紧着逼他问,“你说……那是什么时候?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很快他就回来了。”
闻言她微微蹙了眉,“我……我是想求老天早点还给我,可……可我没力气……我,我如今都……都坐不起来……”
“放心,有我呢。身子一定能养好。”
“嗯,赛罕,我……我不怕苦,我能吃药……”
“好。乖。”
她笑了,蹭在他胸口,“往后……你多娇着他。”
“嗯?”
“就是……多疼他。”
“……好,多疼他。”心如刀绞,牙关一咬再咬,再也遮掩不住,慌乱中他只有低头将她吻住……
柔软湿湿的小舌香甜依旧,带着她的体温和味道轻轻缠绵,任他的狂乱无措在那温暖细嫩之处慢慢平复,仿佛舔舐在他滴血的伤口,疼痛变成热烈,悄悄愈合……
慢慢分离开,看她涨红了脸喘在他怀中,才知这一刻如何为难了她,只此刻,他的心终于定……
“你说……再来了,他是个小子还是……还是丫头?”
“我猜,是个丫头。”
“若是……丫头可取什么名字好?”她嘟了嘴,好容易想出孟和的名字的。
将她搂在心口,轻轻吻吻她着的额,他微笑着轻声道,“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都叫孟和。”
“嗯……也好。”
窝在他怀里,一时觉得胸口的气竟是强了许多,用力的吸了几口,他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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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情肆意 第72章
今年的雪姗姗来迟,将进腊月才结结实实地下了两场。没有恶风侵卷,洋洋洒洒,白茫茫的覆盖遮掩住牧民们一年的奔忙劳碌,也遮掩住丰收后那热闹欢腾的储备。冬日安详,日头下,干净清凉,一片晶莹耀眼的天地。
撩起棉帘,凉沁沁小风扑面,雅予不觉缩了缩脖儿,却并未因而退却,欣欣然跨过门槛,踩在厚厚绒绒的雪上。几步外的朱漆廊柱,日头映雪越发光泽艳丽,举目眺去,青石院落,九重飞檐,五彩琉璃宝顶;抄手廊精雕细刻,婉转迂回连去前庭后院;更有点点红梅绽枝、雪中斗艳,将这四方呆板跳脱得趣致盎然。四进三院不可谓大,却不亚于当年肃王府的大气、不输于江南庭园的精致。眯了眼睛恍惚身置隔世,只是耳边迎风簌簌的风马旗色彩如此绚丽,独特的异域之风让人不得不醒觉此处并非离魂难去的故土,而是瓦剌汗国当朝太师的府邸。
从喀勒到左翼大营,印象中的草原是凶恶是温暖,总是帐篷连着帐篷,马儿肆意、牛羊成群,人与畜都是野生野长,到处洋溢着一股豪爽却也蛮荒的味道,实在是难承“精致”二字。纵是自己一日一日消磨在其中,享受在其中,叹服那力量与豪情,可偶尔雅予还是会想起曾经老爹爹口中于胡人的贬斥,再严峻的边疆局势也是不屑,似总脱不去一个“匪”字。数月前一场劫难,死而复生之后随他押解回营,来到这叫库仑的地方才真正知道一直以来他们口中的金帐是何等所在。
这里俨然是国之京都,仅是金帐殿一处就占地百亩,气势庄严、富丽堂皇,是为大汗日常坐殿理政、后妃起居之宫殿;围拢金帐殿横平竖直向四面铺开,千亩之地称为帐殿,是各汗庭公务衙门的所在,每日准时开衙办公,井然有序;帐殿外围称为中城,是各王公大臣、贵族们的府邸。与中原的皇宫京城相比,这里分明是小了许多,可同样的红墙碧瓦、气势巍峨,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显得分外高大、恢宏。直看得雅予目瞪口呆,心中惊叹,原来这“汗国”果然已成“国”之势!
中城之外百里浩荡,望不到边的帐篷扯起飞扬的风马旗,仿佛千军万马簇拥着主帅征战而来,气势磅礴。早就佩服马背族人的骁勇善战,可雅予内心那中原大国的骄傲从不曾当真与他们平等而视,如今看来,这哪里是边疆匪患,分明是一个蒸蒸日上,逐渐雄起之国!想那鞑靼占据了比瓦剌更有利的地势与水草,此时两方的力量虽都不足以独自与中原抗衡,可一旦联合,猛虎之势断不可小觑!而这兄弟六人一心的目的就是要统一草原,如此一来,那庞将军的暗中佐助、安抚之策是否果然妥当?如何能确保日后不会养虎为患?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銮殿中贪杯好色、不思忧患的皇帝表哥,雅予不觉蹙了蹙眉头,或许,庞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赌的竟是这六兄弟的性情么?
一倏尔闪念,雅予轻轻握了拳,望瓦剌、鞑靼水火不容、永世不相合,望他兄弟大业无果而终……
“哎呀!主人!您怎的不等奴下就出来了,要受风了的!”
人尚不见,就听得尖尖的小声儿从身后蹿了出来,不待雅予回头,一件狐皮大氅已是暖暖和和地披在身上,转身绕过来个小丫头踮了脚轻轻给她把帽子带好,系好带子。小丫头名叫拉嘎,十三岁,是娜仁托娅送给她的小家奴。原本还要再多几个,可雅予不肯,这家奴的意思可比不得曾经的使唤人,除非被主人卖掉、打死,否则一辈子都要跟着她。她哪里敢受这许多,只挑得这一个,小丫头模样周正、手脚利落,最当紧的是那双眼睛清灵灵地透亮,看着就人莫名贴心。
“主人,身子才好些,这么不当心着,再病了奴下可该死了。”看主人面上含笑根本不当回事,拉嘎有些不乐意。
“小小年纪总是病啊死的,”雅予戳了戳小丫头的额,“多不吉利。”
“是是,奴下该……”想赶紧应下主人的话,可“死”字没出口拉嘎就咽了回去,憋了脸。主人什么都好,人好看、脾气也绵和,从不训斥人,只一条规矩:最讲吉利。在她跟前儿是说不得天阴日子沉的话的,每日都要高高兴兴的,都要说好。下雪有下雪的好,刮风有刮风的好,不能说难,不能叫苦。刚见着她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每日除了药也吃不下什么,可那脸上却总是带着笑,有点精神就想撑起来走,一天到头总像是盼着什么,一个人养病的日子也过得急急的。说来也怪,许是老天神佛当真应了这吉利,眼见着就好起来。这可不就是奴仆们的福气?遂搀了雅予的手臂,虔虔诚诚的,“主人,奴下往后再不敢了!”
雅予笑笑,“走,今儿不歇晌了,咱们往前院儿给夫人请安去。”
“是!”
主仆二人出了小院拐入甬道一路往前去,雅予住的是府中居留客人的小院,虽说是客房实则是娜仁托娅特为从鞑靼远道来探望的亲人留备的,卧寝更是她为自己的额吉精心布置,虽是从未迎得母亲大人驾到,可一应铺盖使唤都是常换常新。两边的青砖墙高高矗立,墙那边安安静静的,这里是乌恩卜脱的书房,据说整个院子堂屋、厢房藏书无数,是太师处理公务、与心腹议事之所。午后的日头正,投下的影子短小依旧将甬道遮得有些阴,笼在身上冷冷的,雅予不觉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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