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眉鼠眼
合理合法的带薪年假,顾青自然不会客气,今日阳光不错,中午用过饭后便令丫鬟搬了一张胡床放在院子里,胡床旁边还设了一张矮桌,矮桌上各式零食点心,还有一小壶还魂酒,昨夜喝得有点多,今日还魂来一波。
懒懒地往胡床上一倒,顾青的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什么书并不重要,主要是午睡时用来遮眼睛的。
古代的书都是竖版的,看得很累,顾青才看了两行便打起了呵欠,努力再看一行,成功地进入半睡状态。
睡了一小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顾青迷迷瞪瞪睁开眼,韩介站在他面前神情犹豫半晌后抱拳。
“有事说事。”顾青又闭上眼,打了个冗长的呵欠。
“侯爷,末将想告几天假,不知可否……”
顾青眼都不抬道:“可,去吧,回家好好孝顺爹娘几天,给你半个月的假……”
话没说完,韩介忽然道:“侯爷,末将不是回家,咱家亲卫里有个名叫郑向的,不知侯爷可记得?”
顾青终于睁开了眼,道:“记得,个子有点矮,皮肤有点黑,不怎么爱说话,挺内向的一个人,不过酒量却了不得,有一回跟你们饮酒,他差点把我送走,据说他在安西都护府时跟吐蕃干过仗……郑向怎么了?”
韩介露出忧虑之色,叹道:“郑向他家出事了,前日告假后便一去不归,末将也是今日听亲卫里他的同乡说起此事才知道。”
顾青坐直了身子,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末将不是很清楚,要去他家一趟才知道,所以特向侯爷告个假,毕竟郑向是跟着末将从骁骑营出来的袍泽兄弟,末将不能不管他。”
顾青点头:“去吧,如果事情很大,允许你拿我的名头出来用一用,虽然不一定有人买账……还有,你走之前跟许管家说一声,就说我吩咐的,去我家账房支一百两银饼带走……”
顿了顿,顾青解释道:“世上有九成的麻烦事其实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如果郑向家里的事能用这一百两银饼解决反倒轻松了。快去,莫跟我客气,告诉郑向,我等他回来一起饮酒,下次一定灌趴他。”
韩介感激地朝顾青笑了笑,抱拳行礼后匆匆离去。
朝为田舍郎 第二百一十五章 百里赴援
有生活阅历的中年人都知道,钱确实能解决世上百分之九十的麻烦。所以人到中年时不会再像少年那般热血冲动,他们学会了向金钱低头屈膝。
与其说是向金钱屈膝,还不如说是向平稳顺意的平凡生活屈膝,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子过得安稳才是最大的渴求,金钱能满足这种渴求,也能避免和解决很多麻烦,中年人缺少血性是因为不愿再折腾,不愿再招惹麻烦。
羁绊多了,压力大了,妻儿老小的责任担在肩上,谁还有冲冠一怒的底气?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通常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喊出来的,没见过哪个中年人会这么喊。因为太狂,太可笑。再活二十年,喊出这句话的少年会不会为当年的狂妄而猛扇自己耳光?
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够狂了吧?照样被老老实实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照样历经八十一难护送唐僧取经,其实,佛与他何干?经书与他何干?
那只猴子不过是长大了,懂得了妥协,懂得了对天威的敬畏,懂得了狂妄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青坐在院子里,翻阅着一封信。
信是宋根生写来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清晰的信息。
宋根生长大了,像那只悲情的猴子一样,不得不戴上金箍,踏上一趟原本并不情愿的漫长旅途。
宋根生的信里已经很少提起造福一方百姓的梦想,也不再写他曾经幻想过青城县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美好画面。他的这封信里写的都是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比如当初冲动斩了当地姓蔡的豪绅,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他是如何收尾善后的,他包下了一座酒楼,将青城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全部请来,酒宴上宋根生向所有的豪绅致歉,为当初鲁莽罚没豪绅所圈占的土地表示了悔意。
不仅如此,他还用商量的语气与豪绅们分别谈话,请求豪绅们稍微让出一小部分土地留给治下的百姓耕种,这次不再是县令的行政命令,而是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另外他还组织徭役,寻找新的荒地开垦,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农民失地的问题,至少能够暂时缓解两个阶级之间愈见尖锐的矛盾。
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或许宋根生还用上了顾青的县侯名头,最后终于得到了豪绅们的同意。
豪绅们还是给了面子,毕竟宋根生之前斩了姓蔡的豪绅,立威在前,怀柔于后,豪绅们就算心里不情愿,但看在宋根生好言好语商量的态度上,还是同意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说,蜀州刺史府的别驾明年开春就致仕告老了,宋根生想运作一下,他以顾青的名义向剑南道节度使府的鲜于仲通送了一套精美的蜀州青窑瓷器,不出意外的话,鲜于仲通看到这套瓷器应该会闻弦歌而知雅意,让宋根生升迁蜀州刺史府别驾。
这封信顾青看了好几遍,先是欣慰地笑,再看几遍,顾青怅然若失地叹息。
明明都是同龄人,顾青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孩子长大了,老父亲却垂垂年迈的感觉。
宋根生终于不再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单纯少年,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
他懂得了用委婉的方式慢慢实现他的理想,他懂得了向当地豪绅妥协,在妥协中为百姓争取生机,他懂得了权力二字的重要性,正在用曾经最不屑的行贿方式运作得到更大的权力,再用权力反哺父老乡亲。
顾青的心情颇为复杂。
既欣慰于一个懵懂少年终于成长为沉稳的男人,又失落于残酷的现实扼杀了一个少年的纯真。
世情哪有那么美好两全?既能保持纯真不变色,还能顺手实现少年的理想,它只是一道单选题。
脑海里闪过当初那个夜晚,无数江湖豪侠义无反顾冲向济王死士的情景,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么多人的牺牲,换来一个少年的成长,但愿,宋根生不会让他们失望。
顾青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起身去了书房,提笔给鲜于仲通写了一封信。
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爵位,与鲜于仲通写信自然不必拐弯抹角,信里开门见山地请鲜于仲通帮忙,迅速将宋根生调升蜀州刺史府别驾,写完后顾青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鲜于仲通一点甜头,塑料兄弟也需要联络感情的。
于是顾青又添了几行字,告诉鲜于仲通,他最近时常被天子召见,偶尔在天子面前为鲜于仲通美言过几次,所以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目前几年应该是稳稳的。
其实顾青在李隆基面前根本没提过鲜于仲通,跟塑料兄弟来往必须要权衡得失利弊,目前来看,顾青能当官靠的是鲜于仲通的报捷功劳簿,但顾青的青窑也帮了鲜于仲通不少忙,不但简在帝心,而且巩固了他与杨国忠的关系,同时还博得了杨贵妃的好感。
两厢比较,顾青与鲜于仲通之间的人情债算是扯平,当初他与鲜于仲通彼此心照不宣地暗示过,青窑运作成贡瓷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的关系。
至于宋根生的青城县令,在节度使和如今的青城县侯眼里看来不过是顺嘴一提的小事,根本连人情都算不上,如果鲜于仲通在未来几年能够将宋根生捧上刺史的位置,顾青倒是要好好还上这笔人情债。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皱眉摇头长叹,将信封口交给下人找快马送出去后,顾青顺手从书房里取出一本字帖,是当初颜真卿送给顾青的,顾青老老实实按着字帖临摹起来。
刚写了两个字,顾青便不耐烦地扔了笔。
转念一想,我已经如此完美了,唯独只剩字丑这一个缺点,就不能当做纪念品一样好好保留这个缺点吗?
颜真卿的字帖留着,锁在匣子里,当成传家之宝留给子孙后代,有机会请老颜喝顿酒,多讹他几幅字画。
不仅如此,李白,杜甫,王维这些诗人都要找他们讹几幅字,如果顾青的后代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光是这些名人字画也够他败几年了。
坐在雅不可耐的书房里,顾青脑子里却打着如此市侩的主意,越想越有道理,于是兴致勃勃地提笔写讹诈名单。
刚写了几个名字,许管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禀报,有一位亲卫求见。
顾青抬头,让许管家领亲卫进书房。
原本自家亲卫见他是不需要通报的,不过书房位于顾家的内院,古代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随便进主人内院的,尤其是身份低微的亲卫。
没多久,一名亲卫如履薄冰地走进书房,神情紧张地垂头不敢出声。
顾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石三郎,有事吗?”
与亲卫们认识了这些日子,顾青早已能够熟悉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了。
石三郎是个年轻人,十八九岁年纪,平日里在袍泽们面前比较活泼好动,但在顾青面前却很老实内向。
“侯爷恕罪,小人原本不该打扰侯爷清静,但有件事小人不得不说……”
顾青温和地笑道:“有事说事,莫说什么客套话,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石三郎感激地笑了笑,接着面容一肃,道:“侯爷,郑向的家里出事了,不知为何扯上了官司,原本案子发落洛南县衙处理,后来竟闹上了商州刺史府,韩将军前日赶去商州,欲去刺史府辩个是非道理,却被商州刺史下令乱棍打出……”
顾青皱眉,站起身走到石三郎面前,神情有些发冷:“说清楚,郑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扯上了官司?”
石三郎摇头道:“小人不知,韩将军请人来侯府报信,小人又是郑向的同乡,故而先向侯爷禀报。”
“韩介还在商州么?”
“是,刺史下令将韩将军乱棍打出刺史府,韩将军受了点轻伤,正在商州打点刺史府的官员,探问案情始末。”
顾青又问道:“郑向呢?他被当地官府拿住了么?”
石三郎摇头:“小人不知,报信的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小人无从得知郑向的下落。”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果断地道:“召集所有亲卫府门前集结,叫管家备好马车,咱们去商州。”
石三郎颇为意外地道:“侯爷也亲自去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们护我周全,我也有责任护你们的周全。”
见石三郎面露感动之色,顾青又笑了:“莫高兴得太早,我虽亲自赶去,但也要讲道理的,若果真是郑向理亏做错了事,王法无情,该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不会偏袒的。”
石三郎急忙道:“小人是郑向的同乡,认识多年了,一直视他为兄长。郑向从来不是惹事的人,定是有了什么误会,或是被人构陷。”
顾青笑道:“猜测无用,亲眼见到才算数,莫耽搁了,马上启程吧。”
…………
商州离长安大约两百余里,属于大唐山南道,顾青领着亲卫们启程出城,幸好长安城通往邻近几个城池的路修得很平整,顾青坐在马车里基本没感到颠簸。
亲卫们跟着顾青的马车也没怎么受罪,启程之前顾青去了一趟左卫,以他如今左卫中郎将的身份,从左卫大营里调借一百匹战马还是很轻松的,一道手令便完成了战马交接,亲卫们每人一匹马,护侍着顾青的马车赶往商州。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顾青坐在车厢里,神情有些凝重。
首先,郑向的事情自己是一定要帮的。作为领导,若没有护犊子的本性,以后手下也断然不会拥戴。
亲卫的意义跟寻常领的军营里的兵不一样,他们是顾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线,将来若遇危难,他们的身躯就是换取自己活命的一道生机,不夸张的说,亲卫就是他的第二第三条命。
身边的亲卫出了事,无论如何都要帮,从利益的角度说,这是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从私人感情的角度说,顾青对身边这群刚认识的汉子颇有好感,接触久了渐渐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群很朴实很木讷的汉子,顾青与他们开几句玩笑都只会挠头呵呵傻笑,很难想象他们其中有一半人在战场上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百战老兵。
如此朴实的一群人,尽管还不算太熟悉,但顾青愿意将他们当成兄弟,今日为兄弟奔走是本分也是责任。
只是顾青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郑向惹下的事可能不小。
韩介临行前带走了一百两银饼,这笔钱在如今可算是巨款了,连巨款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是大麻烦。
两百多里路,一行人走了五个时辰,天黑时才赶到商州城。
进城后,顾青分别遣了十几名亲卫出去,寻找韩介和郑向,另外再包下一座客栈。
进了客栈安顿下来,顾青刚洗了把脸,亲卫便匆匆来报,找到韩介了。
顾青快步出门,客栈的院子里,韩介鼻青脸肿地坐在石凳上,他的右手软软地用布条吊在胸前,似乎骨折了。
见顾青出来,韩介起身躬身:“末将拜见侯爷,劳累侯爷亲自来商州,末将惭愧无地……”
顾青搀住了他的胳膊,道:“莫说废话了,受伤严重吗?寻大夫瞧过没有?”
韩介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叹道:“劳侯爷挂怀,末将没办好事……”
顾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事情一件件的说,一件件的办,先说你的伤,严重吗?”
韩介感激地笑了笑,道:“不严重,刺史府里与官员起了争执,一时不察被棍子敲了一下,约莫骨裂了,养几日便好。”
顾青点点头,道:“伤势若疼痛一定要说,莫强充英雄好汉,好,接下来第二件事,郑向人呢?”
“郑向仍在这商州城里,末将命他躲起来了,刺史府如今正要捉拿他,末将严令他不准出来,他若被刺史府的差役拿住,这件事算是结案了……”
顾青又点头,紧接着道:“好,郑向活着,那就没事。第三件事,郑向究竟犯了什么事?明明前几天还是我侯府的亲卫,为何转眼就成了商州刺史府的要犯了?”
韩介神情顿时变得愤慨,语气略带几分激动地道:“侯爷,末将前日来商州见了郑向,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郑向是被冤枉的!若非末将有官职在身,不能枉法,末将恨不得手提青锋剑将那几个狗官斩于剑下!”
“韩兄,你先冷静,遇事太激动往往会误事,情绪先平复一下,然后我要从头到尾一丝不差的听到整件事的过程,你这种慷慨激昂高呼口号的情绪,我很难跟你继续聊下去……”
见顾青神情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淡漠,眼神无悲无喜,他不再是侯府里那个不讲究尊卑,与亲卫一同喝酒吃肉骂骂咧咧的侯爷,此刻的侯爷像一尊被香火供奉的神灵,悲悯而冷静地俯瞰着众生的悲喜。
身在红尘,耳闻目睹,红尘却与他无关。
或许,这才是“冷静”的境界吧。
韩介惭愧地笑了笑,他比顾青年长两岁,但却做不到顾青此刻这般冷静。
深吸了口气,韩介放缓了语速和语调,沉声道:“侯爷,郑向是被冤枉的。洛南县衙与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气,设局陷害郑向。此案原本与郑向无关,郑向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名叫郑简……”
朝为田舍郎 第二百一十六章 莫白之冤
明明只是扯了一根绳子,结果绳子上面栓了一串蚂蚱。
郑向出事,扯出了韩介挨打,韩介扯出了顾青,顾青问起始末,又扯出了一个郑向的兄长,里面还有洛南县衙和商州刺史府的官员扮演的反派角色……
顾青揉了揉额头:“韩兄,你慢点说,我智商只有七十分,消化新信息比较慢,你得迁就我。”
韩介愕然,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智商”,但大抵明白这件事的人物关系搞得侯爷有点乱。
于是韩介停顿片刻,在脑海里认真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地道:“郑简是郑向的兄长,他也是安西都护府的老兵,大唐与吐蕃和西域诸国近年战乱颇频,郑简参战大小百余次,后来大唐与龟兹国一战,两军交战时郑简被敌军的一柄乌兹钢所造的大刀齐生生斩断了腿,于是不得不卸甲归田。”
顾青点了点头,韩介说的“乌兹钢”原产自天竺,后来传至波斯大食等中亚国家,其实早在北魏时期它已传入中国,在中国它的名字叫“镔铁”,所打造的兵器可谓削铁如泥,但是因为原料太难得到,中原历代王朝无法将其普及军队,只能供权贵公侯赏玩。
后来波斯帝国得到了打造兵器的秘方,打造出来的兵刃举世闻名,它有个名字叫“大马士革刀”。
韩介接着道:“郑简断了腿离开安西都护府,他的原籍是洛南县人,回到洛南县后,家中有一位老母和弟弟,弟弟就是郑向,郑简从西域回来时,郑向已在左卫骁骑营当了三年兵了。”
顾青眯起了眼睛道:“是这个郑简惹了什么事吗?”
韩介叹道:“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之人,能惹什么事?战场上他杀人如麻,那是家国大义,回到家乡便老老实实种地,纵有一身杀人的手艺,也不敢欺凌乡民,后来是事惹上了他……”
“我大唐已无府兵,军中大多是募兵,按我大唐律,募兵为国而战,伤了残了死了朝廷都要给抚恤的,朝廷将抚恤老兵伤残战死之事交给了地方官府,各地抚恤的标准不一,有的给钱,有的给粮食,有的给土地。郑简断了一条腿,按洛南县本地的标准来说,县衙应发给郑简银钱二百文,这还只是伤残抚恤,郑简在安西都护府征战多年,有军功十二件,折合起来官府还应发他十亩永业田……”
顾青渐渐明白了什么,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是县衙发的抚恤出了问题?”
韩介神色阴郁地叹道:“是,半个月前,郑简去洛南县衙向官吏要抚恤的银钱和田地,不仅一文钱没拿到,还被官吏赶了出去,郑家老母多年守寡,辛苦将两个儿子拉扯长大,日子本就过得无比艰辛。两个儿子都从了军,结果大儿归来断了一条腿,为国征战多年落得个残疾的下场,却不得朝廷一文抚恤,委实可怜……”
顾青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怒火。
百战余生的老兵是一个国家最应尊重的人,官府居然如此对待,大唐果真从根子上腐烂了。难怪区区一个胡人谋反便将大唐倾颓了大半,隐藏在光鲜亮丽的盛世表象下,诸多根源性的问题已然很严重了。
土地兼并,军制,吏治,贫富差距,老兵安置等等,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滴毒死盛世的鸩汁,日积月累多了,大唐就像是被金莲照顾过的大郎,想不死都难。
顾青抿紧了唇,脸色愈见难看。
“后来呢?郑简忍了这口气吗?”顾青冷冷问道。
韩介叹道:“原本是忍下了,他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只是家中仅有两亩薄田,弟弟在左卫当差也没有多少饷钱,一家生计难觅,郑简忍下了这口气,但他的寡母却忍不下去……”
“两个儿子因为从军而耽误了终生大事,郑家老母想给大儿说门亲事,原本找了邻村的一位寡妇,本来大儿断了条腿,娶个寡妇都算是高攀了,寡妇却有些看不上郑家,跟媒人说郑家太穷,她不愿嫁,郑家老母保证说朝廷还欠大儿的抚恤,若官府发放下来,家里便算好过了,结果没想到官府竟然不认账,郑家老母实在忍不下去,便雇了牛车走了几十里来到商州,在刺史府门前鸣鼓告状……”
顾青叹道:“平民越级告状,告的还是县衙,只怕没好下场。”
韩介也叹道:“是啊,民告官本就是奇闻,郑家老母在刺史府前鸣了鼓,却连门都没让进,便让差役轰走了,郑简见老母受辱,不由有了血气,于是将老母安顿在城里后,他独自前往刺史府鸣鼓,刺史府的官吏不由分说将他拿了下狱,也不给个罪名,关了十来天,郑家老母慌了神,这才托了同乡来长安,将家中发生的事告诉了郑向……”
顾青点头道:“也就是说,郑简如今还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里?”
“是。”
“郑向和他老母躲在商州城里?”
“是。”
“如果仅仅只是未得到朝廷抚恤,或者说因为民告官而被拿入大牢,为何刺史府还要捉拿郑向?”
韩介叹道:“这个末将就实在不清楚了,末将闻讯赶来商州城不过比侯爷早两天,郑向和他老母都说不明白原因,末将在商州城也没有官府上的熟人,对此案的内幕末将委实无从知晓。”
顾青哼了一声,道:“案子的内幕都不清楚,你刚才却敢拿脑袋担保郑向的清白?”
韩介一滞,垂头低声道:“末将能保证郑向是清白的,他刚从长安赶回商州,不可能参与其事。”
顾青挠了挠头,他发觉事情有点棘手。
虽说他是县侯,但县侯没有职权干预地方官府事务,而他的另一个官职是左卫中郎将,跟商州刺史府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有权利干预刺史府断案。
官场本就是熟人的交际圈,后世有一个成语叫“官官相护”,官官相护的前提是什么?是官与官之间都认识,事涉某个案子时,你给我几分面子,我以后再给你几分面子,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应付过去,这才叫官官相护。
可顾青只认识长安的官场,商州的官场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如果要走正常的流程申诉,首先要拜访当地刺史,将此案问个明白,如果刺史不愿通融,那么顾青只好派快马回长安,动用顾青在长安的关系,比如杨国忠等。
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姑且不论,如果那位商州刺史在长安也有靠山,事情就更麻烦了,顾青要帮郑向出头的话,必须要跟靠山斗,能成为一州刺史的靠山,这个人物想必也不简单,不是一朝一夕能斗下去的,就算顾青的圣眷再隆,游戏的基本规则还是要遵守,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告御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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